1967年,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召開。會上提出了發動人民力量摧毀“資產階級司令部”,即懷疑一切、打倒一切,全國進入‘鬥,批,改’時代,浩浩蕩蕩的文革終於拉開了序幕。與此同時,東北鳳凰山的開山挖隧道工程也進入了最火熱的時候,周邊鄉鎮不斷的抽調民工來支援,風風火火,鑼鼓喧天。劉大少那時候在家鄉被鬥的極慘,張恩溥算是死透了,其他的帳就一股腦子算在他的身上了。天天晚上在學習大會上被安排出來作檢查,讓人鬥。說他就是牛,鬼蛇神的代表人。白天安排做最重的活,記最少的工分。眼看著劉大少鬥的差不多了,田村長出來找上頭領導說了許多好話,這回調人去開山時就暗地裡把劉大少調了出來。說這樣的罪人,就是要去最艱苦的地方接受教育,免得影響你們公社的先進。這下算是脫了鬥爭的中心。開山打隧道好啊,就是每天工作累,但工分也高,關鍵是白天累了,晚上也沒人有心思開什麼學習批鬥大會了。劉大少坐上了專管拉人的解放牌大卡車時,心裡想的還挺美的。馬曉燕給準備好些鹹菜,眼淚汪汪的,劉大少笑著說:“哭啥,又不是去上刑場?”等拉到山區工地。一下車,劉大少傻了眼,隻見麵前一眼望不到邊的工地上,人像螞蟻一樣密密麻麻,有的在挖坑,有的挑土,有的鋪路。他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這麼多人在一起做事。不由一陣眼花:“我的天啊,這麼多人,這麼大的地方。這要修到幾時去啊?”不過,他對這工地的大小還是沒估算準確。他們一車人又沿著正在收拾的連綿山脈走了二十多裡路才到自己的工地。到那裡一看,一車人都傻了。隻見一片爛泥地裡稀拉拉豎著十幾個工棚,不遠處是一片不過百米來高的小山,山下堆著大堆碎石。“砰……”一聲巨響,隻見白煙一冒,一大堆碎石從山體上崩落下來。“嗚呼……鑽眼的再上,放炮的下來……”一個舉著紅旗子的胖子在聲嘶力竭的喊叫著。劉大少一夥人看呆了,那炮聲過了好大一會,天上還稀拉拉掉下些小砂石來。唬的這些人心裡打鼓,心想這炮還真是凶。一個乾部過去找了那胖子,說了一下情況。那胖子回頭看了一下還站在那兒發愣的這些人,猛招了一下手,用手裡的小喇叭高喊了一聲:“個板板的,還站在上頭等我來請啊,都給我過來!”這夥鄉裡人哪見過這場麵,一看這人又胖肚子又大,還梳著個狗舔的小分頭,心想這怕不是高級乾部吧。這一般乾部沒見過這麼大肚的啊!一個個嚇得臉發白,都跑了過去,又怕那個炮炸,離了炸點兩三百米就停了。那胖子一摔安全帽就過來了。“都給我站好,站好。個板板的,怕個球!”那胖子快步走了過來,劉大少連忙對身邊人說:“聽口音還是哈爾濱來的高級乾部,大家站好了起啊!”一聽還是哈爾濱的乾部,老實巴交的鄉鎮青壯們趕忙站得筆直。那胖子過來,橫著掃了大家一眼:“大家這就算過來我這裡了啊,上級說讓我帶,我就帶了!”他抹了把汗:“我這個人說話,就是有點火衝,大家不要往心裡去。我叫範德彪,怕我的就叫我範隊長,不怕我的叫我小範。啊,都認識我了吧……”大家一聽這高級乾部說話還蠻有味,緊張的心情就好了很多。看見大家都瘦得麻杆似的,胖子不由歎了口氣:“這麼重的活,又隻來這麼點人,狗日的,這日子還他媽讓人過不?”劉大少自持自己見多識廣,左右逢源,忙站出去,笑著套個近乎:“範大隊長,我們這次出來,就是為人民服務的,再苦再累也不怕,我們有個什麼做的不對,您儘管批評。”範德彪看了他一眼:“你是乾啥的啊?帶隊的?”真正帶隊的那人叫魏富國,這會兒早消除了對哈爾濱來的高級乾部的恐懼,忙站出來說:“隊長,彆聽這小子胡謅,這人在我們那裡是個跳大神的,這回出來是改造錯誤的,我才是帶隊的,嘿嘿!”劉大少心裡暗罵:“你這個死魏富國,你媳婦前年撞邪的時候你跑過來又是哭又是嚎的,現在狗日的有事沒事都來砸我幾悶磚!”果然,範德彪哼了一聲:“老子最討厭你們這些裝神弄鬼的,舊社會老百姓被你們騙的是家破人亡!個板板養的,給老子明天去砸石頭,老子改造死球你。”劉大少當時心就涼了……當天,範德彪給他們分好工棚,又帶他們到工地上實地學習了下,其實也沒什麼學的,無非就是看見紅旗搖,哨子響,就躲炮。不躲的時候,就去砸的砸,拖的拖。拖石頭的人有幾頭牲口,砸石頭的人就完全靠雙手了……看得劉大少是心灰意冷,要不是怕回去挨鬥,那肯定是今晚就溜號了。晚上吃了頓南瓜菜糊糊,劉大少他們就去工棚裡躺下了,想著明天就要上工,劉大少怎麼也睡不著:“師父喲,本來準備跟你學個藝發財的,現在是儘遭業喲……”第二天,劉大少一幫人就正式上工了。這夥人都沒技術,搞鑽炮眼,埋雷管的都是跟範德彪一起的一幫人。在一起混了四五天,熟了,閒聊時才知道,範德彪這夥人前幾年武鬥正凶的時候,在武鋼組了個“紅武鋼戰鬥隊”一次大武鬥時,搞死了對方兩個人。那兩個人上頭都硬得很,為了避風頭,他們借著知青下鄉,跑來這邊避一避。家裡人也放話了,出去搞點成績回來,好升個官做做。要不是還有這個盼頭,範德彪他們這夥大城市裡長大的人怎麼會到這種地方吃這種苦?還沒砸完一個星期的石頭,劉大少就差沒在夜裡掉淚了。這天想著這事不知道還得乾到什麼時候,一下想媳婦,一下想師父,一下又想起了範婆婆……想著想著就迷迷胡胡睡過去了。他本來是練過道家功夫的人。有眼明耳靈的底子。睡不到三更,突然聽到外麵牲口像是鬨了一下子,立馬就醒了。豎著耳朵聽了半天,又沒了動靜。就又睡了過去。第二天,還沒睡醒,就聽到範德彪的大嗓門在外麵叫了起來:“個板板的,怎麼死了頭騾子?那個胡北康,過來看看!”劉大少心裡一激靈,馬上爬了起來,穿上衣服跑到牲口棚邊上。這時候周圍都圍了一大群人。那個叫胡北康的小個子跑過來,把個躺在地上的騾子,翻來翻去看了幾遍:“範隊啊,這身上也沒個傷,怕是累死的吧?”範德彪蹲下去看了看:“媽的,這破事,騾子都累死了……狗日的,這日子還他媽讓人過不?”他摸了吧騾子頭,突然站起來說:“我看是走牛馬瘟死的吧?”胡北康笑道:“走瘟也沒得死這麼快的啊,要不通知一下工程指揮部。”範德彪一揮手:“通知個球,這騾子走瘟死了,要馬上埋了,免得傳染……”接著,他眼睛一掃大家:“我看埋在我們肚子裡最保險,你們說哩?”比較聰明的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一邊吞口水,一邊笑了起來。那年頭,能吃上個肉,那嘴裡的味都能管幾個月。範德彪又說:“上麵問起來,這騾子怎麼死的,我們怎麼說?”有幾個人就起哄起來了:“走瘟嗎,走瘟死啦!”一邊說一邊笑著,範德彪又說:“那怎麼處理哩?”大家高聲道:“埋!哈哈,早埋了……”範德彪叫來一瘦高個:“黃鵬,今天你就不上工了,晚上把這整出來。”劉大少心裡那個美啊,這終於可以吃著肉了。口水還沒來得及擦,範德彪又說了:“沒了頭騾子,今天,那個,那個,那個劉大少啊,你今天幫忙拉石頭啊!”劉大少眼淚一下就掉了下來……到了晚上下工的時候,聞著騾子肉的香味,劉大少覺得渾身的累勁都沒了。早早就把個飯盆洗得乾乾淨淨,等在那裡。集合吃飯的時候,範德彪不知道從哪裡搞了一小壺酒,站在鍋邊,問道:“同誌們,是一頓搞,還是留點兒明天吃?”大家早就口水流的話都不敢說,生怕一張嘴口水就往外冒。範德彪哈哈一笑:“不留球啦,一頓搞!”本來以劉大少在家的經驗來看,這場子裡快兩百號人,這些高級乾部們把好的一留,剩的再大家分,可能就幾塊骨頭和一點湯了,沒想到範德彪這幫人辦事地道。每個人都打了好大一碗,分到最後,他們幾個相熟的才去鍋裡撈肉吃。劉大少張口就一大口肉,燙得眼淚直冒,又香得舍不得張嘴,幸福的眼淚是嘩嘩的流啊。範德彪一幫人吃的高興,又看了看四周一片熱火朝天的吃相,歎了一口氣。範德彪叫起一個年輕人:“黃石頭,把這酒,拿去給他們一人咪一蓋子……”這人是黃鵬的弟弟,為人很老實,當下不說二話,拿起個壺,一個個人挨個給倒了一淺蓋酒,算是每個人都喝了點。劉大少喝下酒的時候,對這個範隊長的氣是一點都沒了。心裡不知怎麼突然有了個奇怪的念頭:“這要再死頭騾子,那不還有的吃?”剛一想完,就羞愧的打了自己一耳光:“範隊長對大家這麼好,我還想些占公家便宜的事,太不該了……”誰知道,這一念竟成了現實。沒過兩天,劉大少還在做夢啃騾子骨頭的時候,範德彪在外麵大聲罵了起來:“曹他大爺的,還跟老子死上癮了是吧!”等劉大少跑出去一看,呆了,隻見一頭騾子躺在牲口棚裡,就這樣死了!範德彪心裡那個火啊,這騾子也是公家財產,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自己到時候是很不好交待的。“黃鵬,個板板的,給老子拉個車,把這死球玩意拉到工程部去,叫他們給老子好好查查是什麼原因!”劉大少心裡也犯滴咕,這農村牲口走瘟他也不是沒見過,這沒這麼快個死法啊!是不是有破壞分子投毒?那應該投人啊,毒個牲口算什麼?範德彪叫著讓黃鵬拉著騾子去後,狠狠一腳踢在牲口棚上:“個板板的,老子今天守夜!看你狗日的今天怎麼個死法!”心裡一急,手裡的煙也扔了:“狗日的,這日子還他媽讓人過不?”天黑放工後,範德彪就真的搬了個草鋪,坐在牲口棚旁,他的一個朋友王軍也拉了床草鋪,兩人抽起煙,隨意聊著天。劉大少心裡有事,說那事,倒也不是掛住這騾子怎麼死的。就是掛住那頭死騾子去哪去了,有沒被吃掉。你還不說,這人一吃不飽肚子,那就什麼想法也沒了,什麼理想,道德,都是狗屁。這想著也沒怎麼睡踏實。範德彪和王軍正聊著哈爾濱時風光往事,聊著聊著,範德彪歎著氣說:“想當年,我們幾個在哈爾濱橫著走,想不到,現在在這守牲口……”王軍安慰說:“彪哥不要急過兩年,動靜小了,我們再回去,把南崗,不,把哈爾濱翻個遍過來!”兩人正說著,黑暗中看見黃鵬拉著板車回來了,範德彪忙站起來問:“怎麼樣,查到是怎麼死的沒有?”黃鵬哭喪著個臉:“查屁,人家一看就說是走瘟死的。我還沒說話哩,就安排大灶的師父去剝皮整吃的去了……”範德彪吐了口口水:“你小子中午也在那邊吃了?”黃鵬不好意思的說:“人家留了我嘛,還有,彪哥,部裡人說不關你事,到時寫個記錄就行了。”聽到此話,範德彪才鬆了一口氣。黃鵬又變戲法一樣從車上摸了個袋子:“彪哥,我走路上,看到幾棵早梨樹都結了些大果,嘿嘿,我就摸了點回來。”範德彪沒好聲氣的說:“你就是這點出息……抽支煙,陪我們守會再去睡。”黃鵬坐在兩人中間,把袋中的梨拿出來給兩有吃,兩人晚飯都沒吃飽,這下接過梨子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劉大少耳朵特好使,聽他們吃梨的聲音,口水直冒,又不好意思出去討一個,不由更睡不著了。天完全黑下去了,時已近五月,牲口棚旁邊已經有些小蚊蟲在嗡嗡個不停。黃鵬一連吃了好幾個梨,突然感覺肚子一沉,連放了幾個響屁。範德彪捂著鼻子罵到:“滾邊上放去,叫你少吃些。”黃鵬不好意思笑了笑,把範德彪身邊用來卷煙的報紙抽了一張:“中午吃多了,晚上又啃了些梨,怕是肚子吃壞了,我去放個炮!”笑嘻嘻的跑開了,胡北康罵到:“給我死遠點放,老子要是聞到一點味了,老子用根雷管堵死你菊花。”胡北康和範德彪看著黃鵬跑了個沒影,不由相視一笑。天黑的如墨汁一般,隔著老近的牲口棚裡,幾頭大牲口也隻隱隱看見個黑影。它們不停搖著尾巴,驅趕著蚊蟲。範德彪突然有感而發:“我說,你看這個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到頭啊,我們這年輕的幾年不是要全塌在這窮山溝裡了吧?”胡北康是個精細的骨乾,當下沉默了一陣子,說:“我看工程起碼還有個三年搞頭。”兩個人一下不說話了,都悶悶的抽著煙。這報紙卷的煙抽起來頗衝,但是有驅蚊的效果。正沒話說時,突然聽到遠處正大號的黃鵬‘哎喲’一聲,聲音叫的又急又響,隨後又哼哼幾聲。範德彪兩人一下站了起來,朝黑暗中望去。那黑沉沉的卻是什麼也看不清。“康子,你回去把那個礦燈提上……”範德彪心有點慌,又朝那邊叫了聲:“黃鵬,麼個事?”黑暗中一點反應也沒有,夜靜的可怕……範德彪心裡一沉:“黃鵬,你丫的給老子應個聲!康子,燈哩?給老子快點!”胡北康黑燈瞎火的在個窩棚裡摸了幾分鐘,才摸出個礦燈來時,已經急的是一頭汗。兩人心中都有巨大的不安。總感覺這叫聲有點怪。劉軍強在手中摸著開關按了幾下,一點反應都沒有:“個板板,這個破燈也壞了!這日子他媽還讓人過不?”範德彪大罵一聲,和胡北康摸黑向剛才聽到聲音的方向摸去。誰知沒跑幾步,就模模糊糊看見一個白色的人影慢慢走了過來:“穿的白衫子,就是黃鵬!”範德彪鬆了一口氣,一摸腦門子,早嚇了一身汗。胡北康立刻就罵了:“你他媽也不應個聲,我還以為你跟那鬼騾子一樣不聲不響就嗝屁了……”那黃鵬也不說話,一步一步慢慢向工棚走去。隔得近了,範德彪發現黃鵬那小子褲帶子都沒係上,臉白的跟病了七八天一樣,本來要叫他過來罵一頓的,突然一陣心疼,又一陣好笑:“你看你個球樣,個板板養的,就知道吃,這回拉肚子拉得快熄火了……”說著指著他褲子對胡北康笑道:“你看他,拉的褲子都沒得勁提……”胡北康哈哈了幾聲:“我說黃鵬啊,你小子不要拉虛了,明天想請假,我們彪哥可不批……這回吃個教訓,看你還好吃不?”兩人笑著坐到鋪上,搖著頭。那邊黃鵬已經走進最近那個工棚。話說這時候劉大少早被吵醒了,正躺在鋪上往外瞄……看見穿著白衫子的黃鵬走進工棚。劉大少天天被棚子裡的人汗臭熏得睡不著,就找了靠最外麵的鋪位睡了。這下看見黃鵬進來,心裡好奇,他平時不老在範德彪那個工棚裡睡得嗎?怎麼跑進來我們這一棚了?正奇怪,那黃鵬突然直接坐在劉大少鋪上,劉大少還以為他要給自己幾個梨哩,那個高興啊!可等了一會,也沒聽他說個什麼,忽的一下就躺在劉大少旁邊。劉大少嚇一跳,又不好問什麼,畢竟他是範大隊長的人,怎麼也不能得罪啊。就往裡讓了一上,假裝睡著了。可這剛一吸氣,差點沒把劉大少熏暈過去。這黃鵬身上怎麼一股屎臭味啊?這下劉大少可不願裝睡了,又不願意張開眼看見人家的尷尬,便閉著眼睛輕聲說了句:“喂,小子,你是不是……沒……擦屁股喲?”不料半天也沒聽到他回個話。這劉大少是何樣的耳朵,這沒一分鐘就聽出了不對勁:“這家夥怎麼這半天都沒個呼吸?”心裡一緊,猛得睜開眼睛,這下嚇得渾身一哆嗦。隻見黃鵬兩隻死魚眼緊瞪著自己,兩眼珠子抽筋似的往上猛翻,一張嘴往外直流哈喇子。劉大少當時就頭皮一炸,這不睜眼還好,他一睜眼,這黃鵬好像一下就注意他了,這大口一張,徑直向劉大少咬來。這劉大少練了多年的功夫終於用上了,這左手向上一托,一把把黃鵬下巴托翻了起來,這右手一下伸到黃鵬肋下,自己一起身,順便就把黃鵬甩到棚子門口。“奶奶個嘴的,這狗日的不是人!”:劉大少心裡就一個念頭,也沒開口喊人,一下就坐在黃鵬身上,右手雙指戳了個上清正氣訣,一下按在他的額頭上,左手就伸到他腦後按住頸椎第三個骨節那裡用力一按,此處是鬼脈所在。平時有屍體詐屍,手上有點力道的人用力按住此處,就能讓屍體平靜下來。這下動靜很大,工棚裡的人都吵醒了。有人迷迷糊糊的問:“搞麼子啊?誰打架啊?”還有人罵:“都搞了一天事了,你們他媽的還有精神打架!?”劉大少急得渾身是汗:“你們快把燈點起,這裡出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