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曼神父從安全區回來的第三天,來到傷員們的住處。他已知道那位口袋插鋼筆的軍官姓戴,是教導總隊的教官,傷最重的叫王浦生,才十七歲。王浦生頭上臉上纏滿紗布,隻有右臂沒有掛花。見神父進來,他躺在那裡把右手舉到太陽穴,行了個軍禮。英格曼神父突然改變了嘴裡的話。他來時口中排好的第一個句子是:“非常抱歉,我們不能夠把你們留在這裡養傷。”這時他對著敬禮的王浦生一笑,嘴唇啟開,話變成了:“好些了嗎?”他知道這就非常難了。假如預先放牢在舌頭尖上的話都會突然改變,他更沒法臨時調度其他辭客語言。他想說服傷兵們離開教堂,去鄉下或山裡躲起來。他們可以趁夜晚遛出教堂,糧食和藥品他都為他們備足了。而一見王浦生纏慢繃帶的麵孔,整理編輯得極其嚴謹的說辭刹那間便自己蛻變,變成以下的話:“本教堂可以再收留諸位幾天。不過,做為普通難民在此避難,諸位必須放棄武器。”傷員們沉默了,慢慢都把眼睛移向戴教官。戴教官說:“請允許我們留下兩個手榴彈。”英格曼神父素來的威嚴又出現了:“本教堂隻接納手無寸鐵的平民。”戴教官說:“這最後的兩顆手榴彈不是為了進攻,也不是為了防禦。”他看了所有人一眼。英格曼神父當然明白這兩顆手榴彈的用途。他們中的三個人做過俘虜,經曆了行刑。用那兩顆手榴彈,結局可以明快甚至可以輝煌。對戰敗了的軍人來說,沒有比那種永恒的撤退更體麵更尊嚴了。走運的話,還可以拖幾個敵人墊背。英格曼神父說:“假如那樣,你們便不是手無寸鐵啊。”一個叫李全有上士說:“戴教官,就聽神父的吧。”戴教官沉默一會,抬起眼睛掃視全體傷員:“讚同李全有的舉手。”沒人舉手。英格曼神父說:“假如手榴彈拉響,日本人會指控本教堂庇護中國武裝軍人。那麼本教堂收留難民的慈善之舉,將會變成謊言。”傷員們一動不動。神父陪著他們沉悶了一刻,轉身走出門。他知道他該說的都說了。下午戴教官和李全有把兩枝槍,五顆手榴彈,二十發子彈交給了英格曼神父。阿顧和陳喬治拿出幾身便服,換下了傷員們的軍裝。晚飯後,女孩們想趁晚自習之前的空閒和傷員們聊天,還沒走近就聽見紅菱的揚州話嘰哩哇啦:“我們是土包子,隻有玉墨在上海住過,她會跳!……”然後女孩們聽窯姐和傷兵們一塊起哄:“玉墨!給個麵子嘛!……”書娟擠到女孩們最前麵,聽那個叫玉墨的窯姐說:“人老珠黃了,扭不起來了!”“早聽說藏玉樓的玉墨小姐,今天總算有眼福了!”叫李全有的上士喝彩。書娟看見玉墨扭動著黃鼠狼似的又長又軟腰肢,跳起舞來。其實書娟知道這叫倫巴的舞在她父母的交際圈裡十分普遍,但她認為給玉墨一跳便不堪入目。她認為玉墨動作下流眼神猥褻,就是披著細皮嫩肉的妖怪。她隱約記得半夜給父母吵罵驚醒時聽到的名字:趙玉墨。她還記得母親在父親生病時說:“什麼賤貨?還寄了參來!我買不起參嗎?不寫她趙玉墨三個字我就不知道是她了嗎?!”每回“趙玉墨”三個字從母親嘴裡吐出,都是被母親一嘴白而齊的牙嚼得碎碎的。書娟此刻不能斷定那玉墨就是這扭動如蟲的玉墨。看看這個賤貨,身子作癢哩,這樣狂扭。玉墨一直垂著眼皮,臉是醉紅的,微笑隻在兩片嘴唇上。她扭到戴教官麵前,迅速一飛眼風,又垂下睫毛。玉墨是厲害,一貫淑女,含蓄嬌羞不失大方,隻在這樣的霎時放出耀眼的鋒芒,讓男人們覺得領略了大家閨秀的風騷。戴教官臉紅了。玉墨扭著,從戴教官身邊移開,移到李全有麵前。李全有是老粗,覺得女人身子和他隻隔兩尺距離兩身衣裳,浪來浪去,實在讓他受洋罪,他嘿嘿傻笑,手足無措。李全有坐在王浦生的床沿上,小小年紀的新兵一眼不眨地盯著玉墨柔軟的腰肢和胸脯,忘了手裡拿的一把紙牌了。和他玩牌的是豆蔻,回頭看一眼把王浦生迷得兩眼發直的玉墨,轉過臉在他那隻好手上打一巴掌。豆蔻不知道隱藏自己的妒嫉,她又懶得象玉墨那樣學一身本事。王浦生給她一打,回過神來,朝她笑了。這個大孩子一笑兩隻嘴角全跑到繃帶裡去了。豆蔻看著愛得心疼。豆蔻比大男孩王浦生還小兩歲,才十五,是打花鼓討飯的淮北人從災區拐出來的,賣到堂子裡的。豆蔻在七歲就是個絕代小美人,屬於心不靈口不巧心氣也不高的女子,學個發式都懶得費事,打牌輸了賭氣,贏了逼債,做了一年,客人都是腳夫廚子下等士兵之流。挨了五年打,總算學會了彈琵琶。身上穿的都是姐妹們賞的,沒一件合身,還有補丁。妓院媽媽說她:“豆蔻啊,你就會吃!”她一點不覺得屈得慌,立刻說:“唉,我就會吃。”她唯一長處是和誰對路就巴心巴肝伺候人家。豆蔻說:“你老看她乾什麼?”王浦生笑著說:“我沒看過嘛。”豆蔻說:“等你好了,我帶你到最大的舞廳看去。”王浦生說:“說不準我明天死了哩。”豆蔻手在他嘴上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腳上去踏三下。“渾講!你死我也死!”豆蔻這句話讓紅菱聽見了,她大聲說:“不得了,我們這裡要出個祝英台了!”這一說大家都靜下來。玉笙問:“誰呀?”紅菱不說,問王浦生:“豆蔻剛才對你說什麼了?”王浦生露在繃帶外麵那一拳大的麵孔赤紅發紫,嘴巴越發裂到繃帶裡去了。豆蔻說:“彆難為人家啊,人家還是童男子呢!”大家被豆蔻傻大姐的話逗得大笑。李全有說:“豆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隻有玉墨還在跳。她臉頰上的醉意越來越濃。她想著一個男人。這男人是我們家族中唯一和娼妓有染的男性。他墮落不是因為他有那種聲色犬馬的天性,而恰恰是因為他生九九藏書高、天性多風騷的女人一旦結婚全要扼殺她們求歡的肉體渴望。把娼妓的美處結合到一個良家女子身上,那是做夢,而反之。把淑女的氣質罩在一個娼妓身上,讓她以淑女對外以娼妓對你,是可行的。譬如趙玉墨。她是一個心氣極高的女子,至少有一萬個心眼子。對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語言、作派。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投錯了胎,應該是大戶人家的掌上明珠。難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麼嗎?她四書五經也讀過,琴棋書畫都通曉,父母的血脈也不低賤,都是讀書知理之輩,不過都是敗家子罷了。她是十歲被父親抵押給做賭頭堂叔的。堂叔死後,堂嬸把她賣到花船上。十四歲的玉墨領儘了秦淮河的風頭,行酒令全是古詩中的句子,並且她全道得出出處。在她二十五歲這年,她碰上了雙料博士。她心計上來了:先不說實話,迷得他認不得家再說。二十五歲的名妓必須打點後路,陪花酒陪不了幾盞了。我外公聽她講身世時,兩人在一間飯店的房間裡。外公剛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過去的三十六年全白過了。他旁邊躺著他的理想:娼妓其內淑女其表。這個時刻,他還不知道趙玉墨是徹頭徹尾的、職業的、出色的名娼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