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風雷怒·魚龍慘(1 / 1)

鳳影空來 傾泠月 11121 字 2個月前

玹城王宮。月斜輝淡,所有的人都就寢安歇,王宮上下已一片沉靜,卻有一道身影提一盞宮燈穿行於長廊,來到西邊神殿,黑壓壓的王宮裡,隻這裡的門窗透出一點燈火。推開殿門,偌大的殿堂裡隻兩側各燃著一支燭火,大殿正前方的神案上排列著許多的牌位,配著昏沉暗淡的燭火,令得殿堂彌漫一股陰森之氣。北海的王此刻正低垂頭,跪於神案前。“父王。”一聲輕喚仿若鶯啼。北海王並沒有回首,依舊垂首跪著,隻道:“這麼晚了,璿璣你來做什麼?”“父王既知晚了,便該回宮歇息。”北海的長公主北璿璣移步入殿,將裝著碩大夜明珠的宮燈掛在燈架上,頓時殿中光線轉明,亦將燈架下那張麗容照得纖毫畢見:眉淡如煙,唇絳如朱,滿頭青絲半梳扇髻半垂肩後,鬢旁插一對點翠金鳳步搖,緋紅的瑪瑙流蘇垂在耳畔,更映得麵若桃花,肌若新雪,一襲紫紅羅衣拖曳於地,襯著她穠纖合度的身軀,當真是浮翠流丹,般般入畫。北海王直起腰,抬頭望向神案上的牌位,長長歎息:“亡國在即,寡人如何能夠安眠。”“父王。”北璿璣矮身去攙扶地上跪著的父親。北海王卻並未起身,隻是轉個身在蒲團上坐下,目光依舊望著神案。“寡人在向先祖們請罪,因寡人之錯,才鑄成今日亡國之禍。”一語畢,已是語聲哽咽。北璿璣挨著父親坐下,這刻離得近,才發現父親竟是老了許多,本不過五旬出頭一向身強體健精神矍鑠的父親,此刻卻是從眼底裡透出疲憊與衰老,鬢旁更是添上如霜白發。父親年少即位,二十餘載辛勞勤政,從來都是神采奕奕,可這不過是短短一月,便讓他額頭眼角紋如刀刻。“父王,切莫過於自責,北海二十餘載的興盛亦是您之功勞。”“哈哈……”北海王慘淡一笑,“這就是所謂成也寡人,敗也寡人。”“父王……”“璿璣,寡人是明君嗎?”北海王移目看著女兒。“自然是。”北璿璣想也不想答道,“數百年來,北海一直是貧瘠的邊垂小國,可近二十年來,北海有著從未有過的興盛富饒,令得蒙成、大東這樣的強國也為之側目,這足以證明父王是百年一遇的明君。”“是啊,北海在寡人的治理下日趨強盛,百姓的日子也日漸安樂,國中臣民皆讚揚寡人愛戴寡人。”北海王望向殿門外,看著夜空上的繁星,仿佛是望見了昔日的繁華錦繡升平盛世。“可是……”下一刻,他滿目黯淡,透著深深的悵然悔痛,“這盛世亦是寡人親手毀了,毀在寡人的狂妄與愚昧之下!寡人悔啊!恨啊!寡人……”他雙手抱頭然後一下一下狠狠捶頭,似恨不能捶開腦袋捶去眼前這悲慘的局麵,“寡人為何要不自量力去攻打大東?寡人為何要與那背信棄諾的蒙成結盟?寡人是何等的愚蠢才鑄成今日之大錯啊!”“父王!父王!”北璿璣趕忙拉住父親捶頭的雙手,“父王,您住手!您快住手!”“鑄成今日大禍,寡人悔啊!”北海王抱頭嘶吼。將兵儘歿,大軍圍城,眼見亡國隻在頃刻間,已令得這位曾被諭為明君的一國之主儀態儘失心智儘喪。“父王!事已至此,悔之無用,莫若圖謀後事!”北璿璣厲聲道。抱頭的北海王呆了呆,然後放開腦袋抬頭看著女兒,似乎有些吃驚女兒如此嚴峻的語氣。“璿璣……”“父王。”北璿璣神色一緩,語氣變得柔和,“您是一國之主,豈能沉溺於悔恨之中而置滿城臣民之生死於不顧。”她扶北海王在羊皮墊子上坐好,“父王,東人已射來箭書,稱三日內不攻城,叫我們是降是戰作個選擇。父王您要早作打算。”許是女兒的鎮定安撫了父親,北海王定了定心神,慢慢恢複了清醒。一時殿中沉靜。許久,北海王看著女兒:“今日收到箭書之時,寡人便召集群臣商議,主降主戰者各有說法。璿璣,你一向聰明有主意,你倒是說說看。”“父王。”北璿璣卻是搖頭,“您才是一國之君,不能為他人左右。女兒隻是問清父王的決定。降,與父共榮辱;戰,與父共生死。”“璿璣。”北海王輕輕歎息,看著女兒,若有所憾,“若你是個男兒就好了,隻不過……”他轉而又笑了,“有女若此,夫複何求。”“父王。”北璿璣依偎著父親。北海王抬手撫著女兒的頭,這刻,他又是那個賢明慈愛的北海之王。“璿璣,便是為著你,寡人亦不能讓你罹此大禍。”北璿璣抬首,“父王是決定降嗎?”“城中有這麼多的無辜百姓。”北海王輕輕歎息,“寡人可戰死殉國,但寡人已帶給他們亡國之禍,再不能叫他們受此兵刀之災。北璿璣點頭,“城中不過兩萬兵馬,即算拚死一戰亦不可能守得住,不過是斷送更多性命。倒不如直接降了,免去百姓之苦。”“是啊。”北海王苦笑,“他日史書必記下寡人這亡國之罪名。”“父王切莫說如此喪氣之話。”北璿璣站起身來,“北海今日不敵東人,豈就會永遠不敵!”她目光望向神案上那些祖先的牌位,“就請列位祖先地下看著,我北氏他日必然歸來,洗刷恥辱重修宗廟!”“璿璣你……”北海王心頭一震。“父王,為著這滿城的百姓,北海今日可以降,但我們北氏豈能就此認輸認命!”北璿璣扶起父親,絕美的麵容上一雙眼眸明光熠熠,“今日之降,不過為他日之複國所必走的一步。”“璿璣,你心中是否有何計議?”北海王驚異地看著女兒。“父王,北海可降,北氏不可亡。”北璿璣看著父親,“東人給了我們三日時限,今日才過第一天。所以,女兒請命父王,這降國之事由女兒來做,東人未曾見過父王,請父王借假死帶上一千精兵及忠心的臣將,趁明日天黑遁走,以圖他日複國。”“不可,萬萬不可!”北海王立即否決。“父王!”北璿璣急喚。“璿璣。”北海王看著愛女,一臉的愛惜,“當日蒙成王求娶你,寡人都舍不得,今日又怎舍得讓你做此等事。”“父王。”北璿璣扶起羊皮墊子上坐著的父親,矗立殿中,麵對大殿正前方的列位祖先。“女兒受您養育深恩,自當回報;又生為北氏王族,自當護北海百姓。今日不過屈膝於敵,有何做得做不得的。”“璿璣,寡人的好孩兒。”北海王撫著女兒,心頭甚是欣慰,前刻的那些惶亂與不安早已消失無蹤。他放開女兒扶持的手,走至殿門前,望著殿外的夜空,陷入沉思。北璿璣見此,當下再道:“父王,您就應允了女兒吧。”北海王未語。許久,才聽他道:“璿璣,你說得對,北海可降,但北氏不可亡。所以明日你與你十二弟收拾收拾,深夜時自宮中秘道悄悄逃出城去。你還如此年輕,還有很長的人生,你十二弟雖小卻稟性聰慧,好好栽培,他日或能成大器。”“父王……”北璿璣聞言不由心焦。“寡人已經老了。”北海王卻打斷女兒的話,回身牽過她的手,一同走出大殿,天幕疏星淡月,院中樹影婆娑。“璿璣,你看天上這月已如此黯淡,就如同你老去的父王,已照耀不了北海多久。所以,寡人留下,你帶著你十二弟走。”“不。”北璿璣拒絕的聲音乾脆利落,還帶著斬釘截鐵的堅決。“璿璣……”北海王詫異於女兒今日反常的強硬。“父王,女兒雖為公主,但說到底不過是一個深宮弱質女流,而十二弟才九歲。”北璿璣神色凝重,“父王想想,古往今來那臣大欺主之事豈是少有?此刻國破家亡之際,最是人心易變之時,而這逃亡路上,必是艱險重重,若半途之上有何異變,以我們孤女幼兒,如何鎮得住那些悍臣勇將?”“這……”北海王聽得這番話不由得心驚肉跳。女兒之言誠然有理,國難當頭,最難掌控的便是人心。女兒一直深居宮中,豈懂駕馭臣下,而十二兒年紀尚幼,更不可能成為依靠,兵荒馬亂之中那些臣將若然造反,兒女們如何能收服之?!“女兒深知父王疼愛女兒之心,但此舉風險甚重,若女兒與十二弟半路上便化冤魂,那不但白費父王心機,更何談複國大計!”北璿璣的聲音蒼涼沉重,她望著父親,明眸含淚,“父王,您才是北海的王,您才能駕馭那些臣將,您才能教導十二弟成為帝王之材,也唯有您才能名正言順的號召臣民雪恥複國。”北海王心頭震蕩,凝視著女兒,悲切地道:“璿璣,寡人怎能自己逃生而留你在此?”他腦中一念閃過,頓道:“那你與寡人一道離去吧。”北璿璣輕輕搖頭,難止歎息,“父王,大哥、二哥、四哥、五哥早逝,三哥、六哥戰死,餘下幾個弟妹皆未成人,您與十二弟走後,王室何人去獻降國之書?何人來為滿城百姓作主?女兒身為北海長公主,自當承此重任。”“不。”北海王怎肯同意留下心愛的女兒去承擔亡國之罪,“這大禍本是寡人一手造成,此刻怎能自己逃生而舍下你去承擔。”北璿璣知道父親是擔心她的安危,怕留下她受罪,心頭一時感動又悲傷,隻是此刻卻非感傷之時,所以她再次勸道:“父王,自東人攻占我國以來,還不曾有聞屠城暴事,也不曾有過大肆殘殺我北海臣民之事。女兒是北海王室之人,但不過是一個女子,東人反不會防範,更不會無故殺害。”北海王知女兒說的是事實,也有道理,但是……望著女兒美麗的麵容,他心頭憂切難止。這亡國公主擄為敵王妃嬪之事古往今來屢見不鮮,若女兒真要以身侍敵,這又是何等悲苦之事。“父王。”北璿璣自然懂得父親的憂慮,她隻是輕輕一笑,明眸便成一彎月牙,嫵媚惑人。“若大東皇帝要收女兒入宮,那豈不正好。”北海王一驚,瞪大眼睛看著女兒。北璿璣卻又瞬即正容斂笑,“父王,若是女兒與十二弟離去,您必死無疑;可若是您與十二弟離去,那女兒還有活命之機,還能等待父王複國之時接女兒回朝。”她伸手握住父親的手,“父王,孰輕孰重,您自應分明。”北海王沉默。他當然知道女兒分析得有理,也知道如此做才是最明智的選擇,他為君數十載,豈有不能“分明”的,隻是……他攬過女兒,輕輕的撫著她的發鬢,細細的看著她嬌美的麵龐。這是他最疼愛的女兒,是他的心頭肉,要他拋下她,那便是比割肉更痛苦比剔骨更艱難的事!“父王,國難當頭,有許多的將士已為我北海獻出生命,女兒區區一個又算得了什麼。隻要他朝我北氏重新歸來,女兒便是以身侍敵亦有所值,又或是九泉之下必也含笑迎父。”北璿璣抱住父親,伏在父親的肩頭,輕輕的卻語意堅決地道:“請父王答應女兒。”“璿璣……”北海王胸中激蕩不已,以至哽咽難語。“父王,為著我北氏,為著我北海,請您答應女兒。”北璿璣的聲音依舊清醒明智。一陣夜風吹過,帶起樹葉沙沙作響。在那輕輕的風葉聲中,響起了北海王沉重而無奈的聲音:“寡人應承你。可你也要應承寡人,一定等著寡人回來接你。”“……好。”北璿璣闔目伏在父親的懷中。生離之際,諾重如山,卻不知風摧石裂,瞬成沙丘。八月九日,風和日麗。正午時分,有士兵來報,說玹城裡有動靜。那刻,東始修與風獨影剛用完午膳,聞報便一齊出帳,遠望玹城,果見城樓上豎起白幡,隱隱綽綽許些白衣人登上城樓。“看來是要降了。”東始修道,“隻不過這白幡有些蹊蹺。”“嗯。”風獨影點頭,“大哥,若北海降的條件是要保留其國號,隻作屬國稱臣納貢,你答應嗎?”“怎麼可能!”東始修眉鋒揚起,“當初他敢有狼子野心犯我大東,就該有膽量承擔今日亡國之罪。再不然在其與蒙成結盟之際亦存與我朝和睦相處之心,那便不會有今日的兵戈相見。亡羊補牢,為時晚矣。”龍荼、杜康這刻牽過了他們的坐騎來。“走,我們便去看看這北海到底要如何吧。”東始修翻身上馬。“嗯。”風獨影亦躍上馬背。兩人縱馳而去,身後龍荼、杜康及數百護衛鐵騎相隨,揚起滾滾塵煙,一直奔到離著玹城五丈之距,東始修、風獨影才勒馬止步,高踞駿馬,眺望城樓。城樓的人早已見得,此刻立時有人喊話:“來的可是大東的皇帝陛下?”東始修抬了抬手,於是龍荼上前一步,揚聲作答:“正是。”城樓上靜了片刻,然後再次響起傳話聲:“我北海長公主有話要與大東的皇帝陛下說。”聞言,龍荼望向東始修。東始修卻是望向風獨影,似笑非笑的道:“竟不是北海王要與朕說話,反是這個美名遠揚的公主?”他複又轉頭對龍荼道,“也罷,聽聽這公主要說什麼。”龍荼點頭,然後揚聲衝城樓上道:“陛下請公主說話。”話音落下,城樓上又靜了片刻,然後便見人影移動,似乎是讓開了路,一道苗條的白色纖影越眾而出,俏生生立於城樓前。白色的長袍,黑色的長發,不染半點脂粉,亦未有半點修飾,渾身縞素,卻仿如一枝綻於初雪之中的白梅,素潔之中自有芳姿麗韻。是以,不但城下數百鐵騎齊齊驚豔,便是東始修與風獨影亦覺眼前一亮。“大哥,這位公主果然是美貌不凡,怪道天下傳誦。”風獨影望著城樓上的麗人微作感慨。東始修的目光看了看城樓上的人,然後又看了看身旁的風獨影,道:“這公主美是美,但還是朕的鳳凰兒更好看。”他這話聲音雖低,但周圍一圈將士卻是聽得了,於是皆忍不住悄悄窺一眼風獨影,再看看城樓上的北海公主,心底裡暗自將她們作著對比。風獨影卻如若未聞,轉動著手中馬鞭,抬頭望著城樓上的美人,道:“這位公主敢這種時刻站出來,敢要求與大哥當麵說話,想來是極有膽略之人,倒不可小覷。”城樓上,北璿璣遙望對麵營帳連綿如雲,數萬鐵騎列陣,旌旗搖曳,刀劍光寒,那等凜冽的氣勢即算隔得這麼遠亦可感受,心頭不由得有些驚顫。低頭,便可望見城下矗立的數百騎,最前方有兩騎格外醒目,想來定是那大東的皇帝東始修與鳳影將軍風獨影。目光先落在了左旁的女子身上,一眼便為那人周身流溢的銳氣所驚,再看一眼便詫異那人容貌身姿,她本以為身經百戰不死的女將必是一個體形粗健貌若羅刹的人,不想竟是這般的豐神端麗修長亭勻。目光轉向右旁的男子,有一瞬間的猶疑,這真是大東的皇帝陛下?那人在這戰場之上,隻穿著一身鬆散的洗得發白的褐色舊袍,頭發亦隻是以布巾束著,除了腰間懸著的寶劍,全身上下不見一點皇家的富貴氣派。可下一刻,看那人從容坐在萬軍之前,一派淵停嶽峙,她便肯定了,這確是大東的皇帝,那位終結亂世一統天下的霸主東始修。“皇帝陛下。”她於城前微微躬身,“我乃北海王之女北璿璣。”城下東始修淡淡一笑,“哦,原來是璿璣公主。”“皇帝陛下。”北璿璣直起身,目注東始修,“您禦駕逼臨城下,我父王暴病崩逝,遺旨命我等降國。今璿璣謹遵父王遺旨,代表北海王室、代表北海國向陛下遞上降書。但在此之前,璿璣望陛下能答應一事。”聞言,東始修玩味的笑了笑。危在旦夕,這公主卻還出言暗指是他逼死了北海王,嗬嗬……有膽量。隻是……北海王暴病崩逝?他轉頭看向風獨影,見她也是眉頭微斂。“不知公主有何事需朕答應?”他沒讓龍荼答話,親自揚聲道。“陛下。”北璿璣聲音朗澈,神情端肅,“我北海願降大東,但希望陛下能善待我北氏子孫以及北海臣民,入城之後,不得殺一臣一民。若陛下能答應,璿璣立刻打開城門迎接陛下;若陛下不能答應,那我玹城上上下下必拚死一戰!”果然如此。東始修笑笑,對於北璿璣的要求未有驚奇,亦未有猶疑,隻道:“朕答應。”見他答應得如此乾脆,不但城樓上北海諸臣將放下了心,便是北璿璣也鬆了一口氣,但她卻再道:“請陛下對著陛下的士兵、對著玹城的數十萬百姓承諾。”聽了這話,東始修倒不急著答應,而是轉頭跟風獨影嘀咕:“嗬,這北海公主倒是有意思,難道還怕朕說話不算數嗎?鳳凰兒,大哥是那樣的人嗎?”風獨影白了他一眼,“你對彆人那是說話算數,對我們兄弟幾個說話不算數的多著呢。”“呃?”東始修噎住。“陛下,注意場合。”一旁的龍荼趕忙悄聲插一句。“反正又不是為難之事,你就喊一句罷。”風獨影倒也不甚在意。“好罷。”東始修調轉頭,蘊氣於聲,朗朗道:“朕今日許諾,若得北海降國,朕必視其臣民為朕之子民,亦厚待北氏子孫,決不妄殺一人。”那聲音渾厚雄邁,不但城外萬軍聞之,便是玹城內的百姓亦清晰入耳。“好,陛下既能承諾,璿璣亦不悔言。”北璿璣招手,即有四名侍從上前。那四人一人手捧一盒,她啟開第一人手中木盒,自其中取出一物,高高擎於手中,“此為我北海國璽。”城上城下之人莫不移目視之。那是一塊約莫兩寸高的四方白玉,玉之頂部雕有雄鷹,鷹眼以黑寶石鑲嵌,斂翅傲視,十分的威儀有神,玉之底部刻有“天授北海”四字。“今日北海降國,璿璣摔國璽於此,請陛下觀北海誠心。”言畢,雙手猛然向地上摜去,刹那間玉塊飛濺,一國之璽頓成碎石!此舉不但城上北海眾人震驚,便是城下東始修與風獨影亦怔住,實未料想到北海公主竟會當眾摔碎國璽。而北璿璣不等眾人回神,又道:“陛下,這是我北海的降書、輿圖與戶簿。”她抬手示意三名捧盒的侍從上前展示於眾,“今獻於陛下,自此北海不在,唯有大東。”言罷,立即揚聲道:“開城門,迎接陛下入城。”“是!”於是,城門“哢哢”打開。“公主此舉隻怕不平常。”風獨影悄聲道。“嗯。”東始修點頭。國璽、降書、輿圖、戶簿本是要白衣出降之刻獻上,而公主此番舉動卻不知透著何意?不待他們細想,北璿璣再次出聲:“陛下,請您信守承諾,厚待我北海百姓。”“自然。”東始修看一眼城樓上的北璿璣,然後移目望向城門,那裡北海的將士皆放下兵器跪倒於地。北海終是收入掌中!他朗然一笑,抬臂揮手,“聽令,兩萬大軍隨朕入城,餘者駐守城外!”“是!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雷鳴似的喝聲在玹城上空蕩起陣陣回響。喝聲休止之刻,城樓之上響起一聲尖叫“公主!”,聲音太過淒厲,引得城下之人紛紛抬頭,便見一道白影自城樓上飛墜而下,仿佛是一片白羽,那麼的輕盈,又仿佛孤鴻撞地,那麼的決絕。“公主!”城上北海臣民悲喚。“啊呀!”城下萬軍驚愕。也在那一刹,千軍萬馬望見他們的陛下自馬背上飛身掠起,半空中雙臂一伸,便接住了那一片盈落的白羽,然後再旋身飛落馬背,懷中穩穩抱著北海公主。“呼!”城樓上驚魂未定的眾人稍稍緩一口氣。“喝!”城下的將兵則讚歎他們的陛下好功夫。東始修看著懷中的女子,雙目緊閉,麵容慘白,明明纖弱之軀,可這堂堂北海國,在這危難之際,卻是這個女子挺身而出,摔國璽,討承諾,上降書,般般妥當後,一跳殉國。如此烈性,倒著實讓他刮目相看,隻可惜她生在北海。於是,他忍不住道:“公主敢承降書,卻不敢受降國之罪麼?”北璿璣本是存著必死之心,此刻自高空墜落的暈眩間醒轉,聽得耳邊這低沉的話語,霍然抬眸直射,那樣冰冷仇恨的目光,便是東始修亦不由得心頭一震。那時刻,城樓上眾人回神,紛紛呼喚公主,而風獨影亦提醒東始修:“大哥,該入城了。”她目光盯向城門,那裡的北海將士已伸長頸脖,顯然剛才之事已令他們心懷忐忑,若不當機立斷,隻怕要生變故。而皇帝不入城,其他人又豈敢先於他一步。“公主安然。”東始修衝城樓上喊道,然後招來一名都尉,將北璿璣放下,“安置好公主。”言罷,他調轉馬頭,一揮手,“入城!”“是!”萬軍齊喝。“陛下萬歲!陛下萬歲!”在如雷的恭喝聲中,東始修與風獨影並騎緩步入城,身後大軍相隨。前方,是拜倒於地的北海臣將,再遠處,有青山連綿大道無垠屋宇重重,那是北海的王城,此刻已敞開大門,迎接它新的主人。元鼎三年八月九日,這一日於北海來說,是最為悲慘痛苦的一日,因為這是它的亡國日;於大東來說,卻是激動歡喜的一日,因為他們的陛下已征服了北海,他們的王朝從今以後更為廣袤遼闊。但這一日,在史書上僅記一句:北海長主上降表,帝入玹城,北海亡。很多的人和事,很多的悲與歡,都不曾記於史冊,隻有當年經曆過的人才知道。作為鳳影將軍的從屬,顧雲淵得與風獨影同行。來到北海王宮,便見宮內一片素白,一路走過,沿途有跪地恭迎的,有痛哭哀嚎的,有惶然逃竄的……那富麗堂皇的王宮在白幡飄飄之下,是如此的慘淡淒涼。當停步王宮偏殿前,望著殿中停著的靈柩以及一殿哀泣的人,顧雲淵終忍不住長長歎息,竟是不忍目睹。前邊風獨影聽得,回首看他一眼,然後道:“若北海與蒙成聯兵南下,那今日國破人亡倉惶慟哭的便是我們。”那聲音淡淡的,沒一絲情緒起伏。“今日國破人亡倉惶慟哭的便是我們……”顧雲淵喃喃念著這句,再環視這滿城的悲慟,頓一股寒氣自腳底升起,直貫眉心,禁不住便是身形一顫。風獨影卻不曾再理會他,移目掠過殿中靈柩,思量片刻,招手。杜康立時上前。“北海王死得太巧了,你領人搜尋王宮,看有何密室或密道否。”她低聲吩咐。“是。”杜康領命去了。風獨影回頭,卻發現顧雲淵兀自呆立原地,麵上神情極是複雜,似乎不忍,又似乎悲憐,更甚至還隱隱流露出一絲懼憚。她不由微怔,就她對顧雲淵的了解,他絕不是如此心軟膽怯之人,那何以會有如此神情?這般想著時,她不由轉身回走,腳步聲驚醒了顧雲淵,他閉了閉眼,收斂起心神,對風獨影道:“這些……下官也幫不上什麼忙,下官還是先回營中去。”說完,他便轉身疾步離去,仿佛是不願在這王都裡多停片刻。風獨影望著他的背影,眉尖微蹙,卻沒有說什麼,而是抬步往王宮正殿走去。王宮正殿裡,此刻高高台階之上的王座上盤踞著大東的皇帝,那偌大的殿堂裡隻他一個,卻並不顯得空曠靜寥,他一人之氣勢便已填滿整座大殿。風獨影到時,聽見東始修正吩著徐史“即日起,除北海王宮收藏之典藉外,凡北海民間之史、詩、書、典一律征收焚毀!”徐史聞言大驚,“陛下,這如何使得!”“嗯?”東始修目光掃過,威若蒼龍雄視。徐史道:“陛下,這些史、詩、書、典皆乃前人智慧,即算是北海人所著,亦是惠及後世之作,豈能就此焚毀殆儘!”東始修嗤笑了一聲,道:“那些前人智慧北海王宮亦有珍藏,自會隨朕一起運回帝都,藏於'琅孉閣‘內。但是民間決不可存。”他話音一頓,負手身後,自王座前一步一步走下台階,那高大偉岸的身軀自然而然流露浩然的王者威勢。“今日起,不再有北海國,自然不再有北海之人,以後隻有我大東的臣民,其自然要說我大東之話,寫我大東之字,學我大東之文化!”仿佛被這種氣勢所懾,徐史心頭巨跳,片刻後,他恍然大悟,頓俯首跪地:“陛下聖明!是臣愚鈍,竟未能領會聖意。”“明白了就起來。”東始修轉過身,看著台階上的玉座,雖身在下方,可那目光卻仿佛垂臨。“是。”徐史起身,抬頭看著身前的帝王,沉吟片刻,道:“陛下,臣還有一言。”“說。”東始修道。“陛下的聖意臣明白了,但是……”徐史斟酌言語,“北海方經亡國,正民心惶惶,若此刻征書焚燒,隻怕會引反心,反生暴亂。是以臣想,此事是否緩個三五年,待民心穩定後再潛移默化之,如此則既不惹民怨亦不動乾戈便成也。”“哈……你們這些書生就是好講什麼仁義之道。”東始修搖頭冷笑。徐史垂首默然。“等個三年五載?可真是迂腐至極!”東始修收笑後斥道,“這就好比,你身上長了顆毒瘤,一刀切下,不但病立刻便好且不留病根,偏你怕痛怕流血,要每日一濟湯藥的清肝養血化痰解瘀,三五月後這毒瘤是消了腫去了膿,卻不知病根未除稍有熱毒寒邪入侵便瞬間複發要了你的小命!”徐史一震,抬頭呆呆看著麵前的皇帝陛下。東始修卻並沒看他,轉過身,眯眸睥睨那上方王座,“三五年後……哼!這片土地上說著北海話習著北海字有著北海風俗文化的人緩過了氣來……那時候,他們可不會以東人自居,反是報仇複國心切!‘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徐史若明白這話,便該知道,你此刻的仁心隻會為我大東留下長遠的連綿不斷的禍根!”徐史被東始修一番話說說得心頭大駭,竟是呆然無語。“動亂之中民心惶然,但動亂之際亦是施展大刀闊斧之機。”東始修回頭看著徐史,“朕給你三月時間,至於是雷厲風行,還是和風細雨,那則是你的事。”徐史此刻心頭早已透亮,頓垂首領命“臣必不負陛下所托!”東始修點頭,“去吧。”“是。”徐史躬身退下。東始修轉頭看見殿外站著的風獨影,不由展顏一笑,“鳳凰兒來多久了,也不叫一聲。”“大哥事完了?”風獨影跨入殿中。“不過就是受降書,要不了多少時間。”東始修揮揮手,“早知道有這麼些瑣事,便該把老四一塊兒帶來。”對於他的叨咕,風獨影習以為常,問道:“大哥以為這北海今後誰來治理最好?”“治理北海者,必得可懷柔亦可鐵血之人。”東始修道。聽了這話,風獨影不由笑了笑。東始修自然知道她笑什麼,道:“我們兄弟中,老五倒是最合適的人選,隻不過我可舍不得把他派來這裡,平日兄弟就已很少聚了,但總算都在帝都,若把他派來這裡,那可真是一年難見一麵了。”說話間,杜康來了,見殿前有些走動的侍從、宮人,他便至風獨影身邊悄悄耳語幾句,風獨影聞之眉頭一皺。東始修見之,問:“怎麼?”風獨影近前一步,悄聲與他說了幾句,東始修亦不由得擰起了眉頭。“大哥,我去處理,否則必是後患無窮。”“嗯。”東始修點頭,“此事你全權處理便是。”“那我去了。”風獨影轉身隨杜康離去。轉過重重宮門,來到王宮最北處的一座宮殿前,這宮殿破舊殘敗,一望便知住在其中之人,若非罪人便是失寵之輩。風獨影踏過門檻,走到庭中,隔著一席草簾,隱約可見前方堂中一道苗條的身影跪伏在地。本來抬起的腳又放下了,她就站在庭中,道:“本將風獨影,你可提你的條件。”“原來是風將軍,妾身放心了。”堂中一個尖細的女聲響起,她的大東話顯然不太標準,聽起來有些怪異。“你有何要求?”風獨影麵色冷然。“帝都一處全新的宅子,金葉十萬枚。”那尖細的女聲道。“本將允你。”風獨影沒有一點猶疑。“咯咯咯……”堂中女子笑了起來,“將軍真是爽快。”“把你知道的說給本將聽。”風獨影沒有理會她的笑。“咯咯咯……將軍應承了妾身,妾身自然會說。”堂中女子依舊吃吃笑著。“說。”風獨影言簡意賅。“將軍所料不差,大王確實未死,死的不過是一個老內侍,大王已於前日深夜悄悄自王宮密道逃出城去了。”女子明快的聲音裡含著刻骨的怨毒。風獨影眉一鎖,“密道在何處?”“王宮西邊神殿的神案下。”女子答。風獨影立時轉身離去,似不願在這破敗的宮殿裡多呆片刻。“妾身多謝將軍了,以後在帝都,妾身可以去拜訪將軍嗎?像將軍這樣了不起的女子妾身甚是欽慕……”身後那女子的聲音卻依舊傳來。風獨影徑自離去。跨出殿門,走出數步遠,她驀然停步,回身望著那草木落落蜘網遍布的宮殿,片刻,啟口:“若有一日,當本將落泊之時,杜康你是否會如此?”如影子一般跟著的杜康卻依舊隻是如影子般的站在她的身旁,沒有回答,亦沒有表情。“本將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你不需要報仇,本將答應過他的。”風獨影看著杜康,那目光深晦沉祟,“若真有末日之刻,本將自會一劍了斷,那時你便自由了。”杜康依舊沒有任何反應,隻是靜靜站著。風獨影顯然也並不要他的回應,“去,你領百人自密道出發,出到城後即發信知會本將方向。”杜康一躬身,去了。風獨影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目光冰涼。片刻,她亦轉身離去。半個時辰後,自玹城東北方向傳來了杜康的信號。那時,風獨影已點齊了一千精銳騎兵,正整裝待發。“大哥,我去了。”風獨影翻身上馬。“嗯,自己小心點,早些回來。”東始修囑咐一句。“出發!”風獨影一聲號令,刹時千騎飛馳,若疾風閃電,眨眼之間,便已遠去百丈。而玹城外的營帳裡,顧雲淵一整日都呆坐在帳中,顯得心神恍惚,直到暮色轉濃,有士兵送來晚膳,並點亮燭火,他才是醒神。一看天色,問道:“將軍可回來了?”“聽說是有人逃了,將軍領著人往東北追敵去了。”士兵答道。顧雲淵聞言心頭一跳,“可知是什麼人逃了?”士兵搖頭。顧雲淵揮揮手示意士兵退下,看著桌上擺著的晚膳,卻是毫無食欲,反是胸膛裡透著陣陣涼意,也不知是何原因。能驚動風獨影領兵去追,那逃走的必不是一般的人,難道是?他驀地起身,找過地圖攤在案上,指尖尋著北海,然後一路往上,指尖頓住。這裡的儘頭是大海,那些人既然往這個方向逃,定是想乘船出海,必早有準備。以風獨影的個性,無論敵人逃至天涯海角,她必然是追擊到底,不將敵眾殲滅,她誓不罷休。可是……這大海之上,風雲莫測,她不曾出過海,更不熟海戰,隻怕……想至此,頓時一陣心驚肉跳,竟是坐立不安起來。走出營帳,外麵天光朦朧,遠處的玹城亦亮起了燈火,隻是寥寥的顯得無比黯淡。這一路而來,已看儘征戰殺伐之殘酷,也懂國破人亡之悲涼,更知大東帝將之威烈……該看的該知的該懂的,都已曆過。而她……是他的劫?還是他的命?八月十一日,正午。當北海王一行在路邊用過乾糧,正收拾行裝準備上路時,忽然一名士兵指著遠處半空中可看得的淡淡黃塵叫道:“那……那是不是追兵?!”此話一出,眾人皆驚,忙移目往士兵指處看去,有的更是躍上高樹,果見後邊有一股黃塵,雖是離得遠,可有經驗的看那等奔行速度便知,隻怕不要一個時辰就要追上了。“大王,不好!是東人追來了!”北海左都侯雲舜跳下高樹,扶起北海王直奔馬車,“我們快快上路!”一行人立時上馬車的上馬車,騎馬的跳上馬背,顧不得地上那些沒收拾的東西,慌忙擇路奔逃而去。馬車裡,北海王的十二子北弈思本在甜睡,這刻被吵醒了,迷迷糊糊的揉揉眼起來,“父王,我好困了,再歇息一會兒好嗎?”喘息未定的北海王聞之心頭一酸,竟是答不出話來。堂堂一國之主,不但國破民喪,更是被迫逃亡,已是悲慘至極,此際再聽得幼子無心囈語,更叫他情何以堪。這一路之上日夜奔逃,已是疲憊不堪形容狼狽,可他們隻敢餓了時稍作歇息,其餘時刻無不是拚命趕路,本以為如此速度,即算東人入城後發現了也決計追不上的,可誰想到東人竟是這麼快就追來了!他自不知,風獨影與一千鐵騎皆是備有三匹駿馬,從出玹城起便馬不停息的奔行,馬累了即換乘一匹,吃喝皆在馬背之上,更而且他們皆是身經百戰的戰士,其騎術之精其禦馬之速,又豈是坐在馬車裡的北海王可相比的。因此,北海王一行不過奔了半個時辰,身後便已可聽得鐵蹄踏震大地發出的轟鳴之聲,半空之中更是黃塵滾滾,那等氣勢直嚇得一些膽小的北海士兵兩腿發軟,有的倉惶的叫道“追兵來了快逃呀”,有的更是直接從馬背上摔了下來,還有的卻是掉過馬頭擇道逃命去了!馬車裡,北海王遙望後方塵煙,再看隨行將兵之驚慌舉措,滿懷悲愴。“大王!”一直守護在馬車旁的雲舜一把將車簾拉下,阻隔了北海王的視線,“隻管往前奔去!我們已快至北海邊了!臣已早就派人安排好了船!”馬車裡北海王聽得此話,頓精神一振,又掀起車簾對雲舜道:“雲左都侯,將那車中之物拋下。”他抬手指向緊跟身後的一輛馬車。疾馳之中,雲舜回頭一望,然後頓悟:“臣明白了。”隨即,他緩下馬速,吆喝那輛馬車的車夫將車趕至一旁,待所有人都飛奔而過後,他與那輛馬車跟在了隊伍的最後麵。再奔行了半刻,便可見後方銀甲閃耀,蹄聲如雷。雲舜驀地從馬背上躍上了馬車,自車中搬出一口大箱,一刀劈開箱鎖,然後扛起大箱走至車後,打開箱蓋傾瀉而下,刹時無數的金銀珍寶紛落道中,豔陽之下,珠光玉芒燦耀奪目。“走!”雲舜躍回坐騎,追著北海王而去。可當他追上前頭北海王時,身後卻不曾蹄聲有止,依舊是緊追不舍。而北海王於馬車中遙望後方那疾馳而來的敵人,望見那如銀洪奔瀉的鐵騎,心頭絕望如灰。那滿地的珠寶,那些士兵竟可視若無睹踐踏而過!“如此雄兵,怪道無敵!”北海王長歎一聲,拔劍在手,“天要亡寡人,寡人亦不願死於東人之手!”“大王!”雲舜一聲大喝,勒住奔馬,“請快走!臣來擋住東人!”“雲左都侯!”驀地身旁響起大喝,“請快護大王離去,東人由本將來擋!”喝聲止時,一道馬鞭甩在了雲舜的馬臀上,頓時馬兒一聲嘶鳴,馱著他往前奔去。雲舜回首,便見一人仿若大山,橫刀立馬於大道。“高家兒郎們,隨本將禦敵!”一聲獅吼響遏雲天。“高將軍!”雲舜喚一聲,然後咬牙縱馬而去,趕上北海王的馬車,遙望前方,已聞隱隱海浪之聲,不由大喜過望,“大王!前方便到海邊了!隻要我們一出海,東人決計追不上了!”幾經驚嚇的北海王此刻麵色慘白,聞言隻是點頭不語。“快!”雲舜親自躍上馬車驅馬奔馳。數十丈之後,風獨影領兵追到,見前方路中一員猛將領一眾士兵橫刀擋道,她不曾有片刻猶疑,隻是長劍一揮:“殺!”“是!”千騎如銀潮,迅猛奔去,刹時便是刀光劍影斷肢橫飛,便有血色翻飛淒呼厲吼。不過頃刻之間,地上便躺下了百餘具北海士兵的屍首。“追!”風獨影隻是冷然揚起帶血的長劍,眉間煞氣懾人。可她身旁的將士無一害怕,皆目光灼亮地望著他們的將軍。這個被敵人驚恐地稱為“噬血鳳凰”的人,是領著他們殺敵破城所向披麾贏得勝利與功勳的無敵英將!“是!”甩去長劍上的血漬,抹去臉上的血汙,悍勇的將士再次揚鞭追敵。隻是,當他們追到海邊時,便見兩艘大船正升帆而去。“給他們逃了!”駿馬踏著海水,有人扼腕歎息。“將軍,我們還追嗎?”有人望著隻隔著十來丈卻無法觸及的大船問向風獨影。風獨影目光自大船調回海岸,掃視一圈,見遠處隱約有一個漁村,當即吩咐道:“柳都尉,你領人去前方漁村尋大點的漁船,再找一些經驗老道的舵手與船工。記住,不許刀劍出鞘,可許諾重金!”“是!”柳都尉領命去了。風獨影高踞馬背,眺望著北海王遠去的大船,身旁杜康忽然低聲道:“將軍不曾有過海戰。”聞聲,風獨影側首睨他一眼,沒有做聲,沉吟片刻,然後轉身望向身後高踞馬背沒有一絲晃動的士兵,道:“懂水性者出列!”片刻,約五百名士兵列於最前。“無後顧之憂者出列!”風獨影再道。這一回,五百士兵卻無一人退出,齊齊吼道:“水中火裡我們皆追隨將軍!”風獨影神色依舊,抬臂一揮:“歇息,進食。”“是!”五百士兵下馬。“退後五丈,歇息進食。”風獨影再下令。“是!”餘下的五百士兵驅馬後退。眼見士兵皆聽命休整,而風獨影卻依舊高踞馬上,麵向大海,前方一望無際的海麵上,北海王的船已越遠越小。“將軍……”杜康再次開口。“本將知道。”風獨影不待他說完便打斷,“杜康,你我皆受亂世之痛,便更加清楚,絕不能留下禍根!”杜康默默看她一眼,然後不再吭聲。兩刻過後,柳都尉領人回來了。“將軍,村子裡沒有大船,隻尋得了四艘稍大的漁船,每船可載近百人,還有願隨我們出海的漁民十二人,屬下皆許他們每人百枚金葉。”風獨影簡言隻點點頭,道:“立刻出海!”“是!”柳都尉立即去安排人手登船。風獨影隨即對杜康道:“你留下,統領餘下的士兵,並傳迅與陛下。”杜康遲疑了一下,但在風獨影的目光下還是默然垂首領命。一刻後,風獨影與柳都尉領四百名士兵分彆登上四艘漁船,升起船帆,駛出北海。“眾兵聽令:本將要船行最快的速度!”“是!”鳳影將軍威下,漁民與士兵齊力劃槳,於是四艘漁船皆如箭一般飛掠海麵。那日,風力甚強,帆鼓浪湧,船行極快。隻是行了一個時辰後,海上的風越發的大了,吹得人衣裳獵獵作響,那拂在身上的風力令人覺得仿佛隻要提腳張臂便可隨風飛起。幾名漁民望了望天,皆麵露憂色,也在那一刻,最前方的漁船上傳來士兵的歡呼:“將軍!追到了!已可望見前方逃船!”眾將兵皆遠目望之,果見前方兩艘大船。“快!”風獨影隻有簡短的一個字。“是!”眾士兵大力劃槳。而有一名老漁民,望了望船頭那唯一的女子,心生畏懼,於是轉身扯過柳都尉到一旁,低聲道:“這位將軍,看這天色風雨欲來,我們不能再追下去了,得快點回岸上去。”“啥?”柳都尉虎目一瞪,想這老頭在說笑呢,敵人就在眼前哪有放過的道理。“將軍,老頭是在這海裡泡了一生了,不會騙你。隻看這天色,恐怕不久暴雨就要來了。”老漁民憂心忡忡的望著頭頂上的天空。柳都尉也望了望天空,道:“天色不挺好的嗎?”日頭老大的,就是上邊雲朵有些厚,比上午似乎雲要多了點。“唉!將軍,你不在這海裡討生你不知這海上風雨的可怕!”老漁民急了,直抓緊了柳都尉的手臂道:“平常的風雨還好,可隻要是暴風雨來了,甭管你有多老的經驗,你的船再大再好,那也是船翻人亡隻有頃刻!”柳都尉的手臂被老漁民抓得生痛,再看他臉上一臉的焦灼急切,實不像謊話,忙道:“大叔你先彆急,我與將軍說說。”“好好好。”老漁民連連點頭,放開了柳都尉,忍不住目光悄悄窺一眼船頭前矗立的背影,轉過身走開,卻忍不住嘀咕一聲,“咋有女娃娃當將軍的?瞧著這模樣,比你這將軍都要嚇人。”他一輩子就是海裡捕漁為生,沒見過啥官呀兵的,但凡穿甲拎刀的在他眼中都是將軍。柳都尉走至船頭,將方才老漁民的話與風獨影說了。風獨影眉鋒一鎖,然後移目看了一眼其他船上的漁民,果見也有幾人正望著天空交談,皆麵有憂色。她不由抬頭望一眼天空,也隻不過這麼個把時辰,天便不複出海之時的晴朗,雲層愈厚,天色亦沉,顯然那漁民的話不假。隻是北海王已在眼前,豈有放過之理,若讓其逃脫,隻怕日後便得更多的人命與鮮血為代價!她微作沉吟,然後道:“半個時辰。”柳都尉一聽卻是明白了,忙應道:“是!”他飛身躍上船桅,朗聲大喝:“兒朗們,將軍有令,半個時辰內殲敵回岸!”“是!”應聲如雷,船行如箭。五十丈。三十丈。二十丈。十丈。眼見是越來越接近了,前方北海王的船上驀地一聲大喝“射!”,頓時鐵箭如雨,紛紛射來。“避箭!”風獨影長劍出鞘,劍氣如虹,刹那間劃起一堵劍牆,護住了三丈以內的士兵。同時,船上士兵得命,有些矮身躲過,有的提漿掃落,也有的被鐵箭射中,頓時血流如注。“射箭!不要讓他們靠近!”對麵的船上又是一聲大喝,於是又一陣箭雨襲來。“柳都尉!船為一線!隨本將之後!”風獨影下令。“是!”柳都尉揮下手令,於是片刻間,四艘漁船便排成了一線,以風獨影的船在最前方,就仿佛是一麵盾牌,擋住了後方的三艘船不受敵箭襲擊,同時也就成為了箭跺,承受了所有射來的敵箭。“劃船!”風獨影不懼箭雨一聲令下,同時抬手抄起掛在船頭的船錨,手臂一揮,長長的船錨甩起,頓將數丈之內的敵箭全掃於海中,頓震得對麵船的箭手們一呆。而同時,風獨影所在的漁船飛速前行,眨眼間便離北海王的大船隻不過數丈之遠,她瞅準了左旁大船上一人被數名士兵環護,想這定是北海王了,於是揮臂一甩,船錨瞬間如黑蟒飛過海麵,“咚!”的一聲嵌入對麵大船船身,將北海王的船牽住了。那時海風狂吹,海麵上波浪滔湧,被船錨牽住了兩船不斷隨著海浪的湧動起伏著,倒真似了那句話:一根繩上拴著的蚱蜢。而對麵船上的雲舜眼見東人已追到眼前,立時指揮士兵去砍斷連著船錨的鐵鏈,又命士兵做好近身搏鬥準備。但風獨影卻並未立刻命令士兵發動攻擊,那吹得人站立不穩的海風以及那翻湧著的海浪已令她生出危機之感。她不知這海上的天氣竟是說變就變,還變得如此的快,眼前已沒有時間徹底殲滅對麵兩艘大船上的敵人了,她必要速戰速決,帶著她的士兵回岸上去。所以她目光盯緊了大船上那被數名士兵圍著的人,隻要斬殺了北海王,便等於斬斷了禍根,這些北海的將兵即算留得性命亦不成大患。打定了主意,她自船頭縱身躍起,一掠數丈,直往對麵船飛去,人還在半空,長劍已揮出,刹時一道劍光燦如雪虹,挾著撕空裂海之勢,從天貫下,直劈向那被眾士兵包圍著的北海王。那一劍之光華瞬即映亮了風吼浪翻的陰沉大海,大船之上的人為劍勢所懾,竟是不能動彈,隻左都侯雲舜猛地大喝一聲“休傷我王!”,飛身揚刀迎向了半空中的銀光。眨眼間,隻聞“叮!”的一聲脆響,便見半截刀身飛落海中,雲舜自半空“砰!”的跌落甲板,伴隨而下的是那未能阻住的劍氣,猶自若閃電般劃空而過,甲板上“哎呀!”幾聲慘叫,數名士兵倒地不起。“左都候!左都侯!”大船上數名北海士兵上前扶起雲舜。在士兵的攙扶下,雲舜掙紮著起身,胸前巨痛令得他垂首,便見右胸一道長長血印汩汩滲著鮮血。那一劍不但折了他的寶刀,竟是連鎧甲都劃破了,直接傷及身體!好厲害的劍法!好深厚的功力!“鳳影將軍果然是名不虛傳!”他抬首望向那自半空盈落鐵鏈的白影,銀甲白裳,神容冷然,那便是世無其二的“白鳳凰”!海風不斷狂吹,海浪不斷翻湧,兩船在風浪中搖晃,可鐵鏈上的那人卻是穩立如山,黑發似流瀑飄揚腦後,繡著金色鳳羽的披風在風中翻飛,仿佛是海中龍女,高貴華美,於這陰沉肅殺的海上唯一的亮色。風獨影調息過後,再次抬臂揚劍,雲舜驀地轉頭衝著後邊的大船大聲喊道:“快走!”隻有他知道,那艘船上才有著真正的北海王與十二殿下。他吼完了即再次提著斷刀迎向了武藝絕倫的鳳影將軍。也在那一刻,一個巨浪打來,船隨浪湧,隻聽“哢嚓!”一聲裂響,卻是船錨受海浪所引,自大船上脫開,船身上留下了數尺大的一個大洞口,海水刹時滾滾湧入。這一變故來得突然,風獨影還立在鐵鏈之上,眼見船錨脫開,當下吸一口真氣,身如輕羽,隨著船錨自海麵上劃過,再甩向半空。“快跳船!去那艘船!”雲舜衝船上的士兵大聲叫道。“將軍!”漁船上的將士也衝著半空大聲叫喊,無不是膽顫心驚,就怕他們的將軍會被甩向那茫茫海中。而風獨影卻在半空中身形翻轉,伸手揪住了船錨,再順勢一導,卸了衝勢,人便隨著船錨輕飄飄落回漁船,那姿態仿佛是蕩了一回秋千般的輕鬆從容。眾士兵還未從驚震中回神,便聽得一聲大喝“不好!”,然後便見對麵那艘破了洞的大船慢慢傾斜,顯見是入了水,要沉入海中去了,可這時刻偏風高浪急,那船被大浪湧著在海中打了個急轉,然後便朝最前方的那艘漁船倒去,那長長粗壯的船桅就仿佛是從天倒下的天柱,直衝漁船砸來!彼時,風獨影剛落在漁船上,迎麵便見船桅淩空砸來,若給砸中漁船,那這一船的人必湮沒海中。電光火石間,她無暇細想,迅速的再次飛身而起,氣運雙臂,半空中截住了重逾千斤的船桅,“去!”一聲清喝,抱住船桅猛往一旁大海摜去,隻聞“砰!”的一聲,船桅砸在海麵,濺起數丈高的浪花,而她卻因連翻飛空運氣,此刻終是真氣用竭,被船桅帶著砸入海中,瞬間淹於浪花之中,不見人影。“將軍!將軍!將軍!”漁船上的將士這刻幾乎是魂飛魄散,伸長著脖子望向大海,隻見浪花散去,海水一翻,船桅浮開,風獨影浮出海麵,一灘血色在海水裡染開。“不好!將軍受傷了!快救將軍!”眾人連呼,有懂水性的立馬便解下盔甲準備跳入海中救人。浮出海麵的風獨影想要遊回船上,可風浪過大,反被海浪推得離船越來越遠,眼見船上士兵要跳海來救,立時大喝一聲:“不許下船!”“船”字還未落儘,一道大浪打來,頓將她淹入海中。“將軍!將軍!將軍!”船上將士見著心急如焚,可他們不能違抗風獨影的命令。不一會兒,遠處海麵上風獨影再次浮起,將士們看得,立馬拋下繩索,想將她拉近,可海中狂風隻吹得那些繩索在海上胡亂飄蕩,落不到風獨影身旁。“將軍,抓住!將軍,快抓住啊!”將士們一次又一次的拋下繩索,可繩索隻在半空上飛蕩,怎麼也不肯落在海麵上。海浪裡,風獨影一次又一次的遊近,可她遊近一尺,風浪一翻便將她推開數丈,饒是她神功蓋世,在這徒勞無功的反反複複裡,此刻亦已筋疲力儘。又一個大浪劈頭蓋臉打下,頭上劇痛難當,神智隱隱有些昏沉,想來方才所受的傷定然不輕。待浪頭過去,她拚著最後一點氣力遊出海麵,海天已陰暗如夜,狂風肆虐,大浪滔湧,已是人力不可挽也。非亡於敵手,乃天要覆滅她!“柳都尉!即刻掉船回岸,稟報陛下,此為本將遺命!”凝取最後的功力下達最後的命令。她可以死,但她的戰士不可亡!聽得命令,漁船上的柳都尉及眾將士無不是心慟神悲:“將軍!將軍!”有許些士兵眼見已至絕境,猛地甩下盔甲,便要不顧性命安危去救風獨影,正在此刻,驀然有人驚異的指著前方叫道:“快看!”於是有些士兵抬首,這一看便看得目瞪口呆。漫天黑雲,狂風怒吼,海浪翻湧,遠遠的卻有四條數米長的灰色巨魚拉著一艘船禦風破浪而來,其速如飛,眨眼間便到了眼前。眾將士雖是身臨修羅戰場亦麵不改色,可眼前如此異象卻是平生未見,一時皆是魂驚神呆。巨魚拉著的船上,船頭立著一道修長的天青身影,衣袂在海風裡獵獵翻飛,可其人無懼風浪卓然而立,那等氣度風範,仿佛是統禦大海的海神出行。海浪裡,無力遊動的風獨影看得這一幕,已是渙散的神智模糊的想,這大約是死前的幻影吧?可勾魂的為何不是黑白無常,而是如此尊貴凜然如神袛?“天啦!這難道真是海中之神不成?”有士兵忍不住喃喃驚叫。這話一落,便有士兵衝著那艘船的方向跪下,大聲叫喊:“如果真是海神,請神靈救救我們的將軍!”這名士兵的話顯然是提醒了眾人,於是漁船上的所有將士無不跪下,向船上之人拜倒祈求:“請救救我們的將軍!”“請救救我們的將軍!”將士們急切的吼聲衝破狂嘯的海風巨浪,直震九宵,直入那天青身影耳中。他目光掃去,便看到了海浪裡有如白羽飄浮卻隨時有淹沒之危的風獨影,再移目環視,海麵上還飄浮著許些士兵的屍首,顯見這裡方才有過激烈的戰鬥。他輕歎一聲,“去把她馱過來。”風嘶浪吼裡,他的聲音幾不可聞,可拉船的巨魚卻似乎聽到了他的吩咐,最右邊的巨魚頭一伏,便潛入海中,片刻後等它再次浮出海麵時,寬厚的背脊上馱著昏死過去的風獨影,然後尾部一擺,巨大的身軀破開風浪,遊回那艘船前。“那是海豚!”見多識廣的老漁民這刻終於認出了那拉船的巨魚,“那人竟然可以驅使海豚,他到底是什麼人?難道真的是海神?”老漁民少年時曾聽老人們說過,海中有一種尖嘴的看起來便很和善的巨魚叫海豚,非常的聰明,會為海中迷路的漁船引路,也曾救過落海的漁民,可他出入海中幾十年,也隻是偶爾曾在海裡遠遠憋見過躍海嬉戲的海豚,並不曾近距離接觸過,而此時此刻竟然真的看到了為人拉船並且救人的海豚,怎不叫他激動。漁船上的將士們卻分辨不出巨魚是什麼,隻是眼見將軍得救,不由得全都鬆了一口氣,再抬頭環顧,北海王的船沉了一艘,另一艘已趁機逃去,隻遠遠瞅見風浪裡一點影兒,但這會無人有心思追敵,隻記掛著對麵船上的將軍。“把船劃過去,把將軍接回來!”柳都尉下令。“將軍,我們得馬上回岸!”同時,那隨軍出海的漁民皆衝柳都尉叫道。“將軍,此刻風浪這般大,我們根本就靠不過去!”老漁民這刻也回過神來,忙衝著柳都尉喊道,又抬手指著天空,“暴雨馬上就要來了,我們得趕快回去,稍加擔擱,我們就都得沉在這海裡了!”柳都尉抬頭望著天際,此刻已是烏雲密布,天陰沉得仿佛馬上就要傾覆而下,他再不知海性,也知漁民所說不假,可是……目光望向遠處的那艘巨魚拉著迅速遠去的船,將軍還在那裡啊,他們怎能丟下將軍,他們又如何回報陛下!“將軍既然已被海神所救,定然不會有事,等我們避過暴風雨後再找不遲啊!不然所有人都回不去了!”老漁民急得麵紅耳赤,“將軍,我們雖是為著賞錢舍命出海,可我們都是有家有口的,還請將軍可憐可憐我們,要都葬身魚腹了,我們那一家子也活不成了!”柳都尉回身看著船上的士兵,再望望那艘風浪中遠去的船,腦中天人交戰,最後一咬牙:“好!我們回去!”漁民們鬆一口氣,“快!快轉舵!”四艘漁船掉轉船頭往回而去,海麵很快便隻有肆掠的海風大浪在彼此追逐。八月十三日,戌時。玹城外的帝帳裡,東始修正一邊聽著徐史的稟報,一邊想著鳳凰兒追擊北王都幾天了,日前收到杜康傳書說追出海去了,這會也不知追到了沒。正思量著要不要派人去接應,龍荼忽奔了進來:“陛下,風將軍的部下回來了!”靠在椅背上的東始修頓時坐直了,“傳!”同時眉頭一皺,風將軍的部下回來了?難道鳳凰兒沒回來?帳門掀起,一人急急走了進來。東始修目光一掃,便神色一變。這人他認得,是鳳凰兒麾下頗得她重用的柳都尉,可此刻他衣甲上沾著乾涸了的血漬,手中抱著頭盔,鬢發散亂,麵色慘白如紙,一派狼狽淒惶的形容。“臣拜見陛下。”柳都尉跪地行禮。“起來。”東始修眉頭不自覺的鎖起,“風將軍呢?”“臣是來向陛下請罪的,臣未能將將軍安然帶回。”柳都尉將頭盔一放,匍匐在地。一句話聽得東始修心驚肉跳,暗中握緊了雙拳,“怎麼回事?”難道鳳凰兒打了敗仗?這是不可能的事!“臣與將軍一路追擊北海王,一直追到了北海邊,那北海王備了船逃走,於是將軍與臣等征得漁船追出了北海,未曾料想,那日天色突變,海中交戰之時風狂浪湧,將軍擊沉了北海王的座船,可那船沉下時船桅直衝我們的船砸了過來,將軍為救船上將士不慎受傷落海,臣等想要救回將軍,可是……可是……”柳都尉思起海中情形頓悔痛難禁,哽咽難語。“可是什麼?”東始修猛地站起身來。隻一句,卻若泰山壓頂,令一旁的徐史及匍匐在地的柳都尉都覺得身上仿佛承了千斤萬擔,動彈不得。“可是海浪太大,船怎麼也靠不過去,臣等急得……急得……”柳都尉顫著聲,仿佛又回到了那束手無策之刻。“朕管你急什麼!告訴朕,後來怎樣?!”東始修暴喝一聲。柳都尉被那一聲暴喝直嚇得身子一抖,趕忙道:“萬幸那時有海神降臨,救起了將軍。”頓時,帳中幾顆被吊得老高的心都輕輕放回了原處。東始修鬆開了袖中緊握的雙拳,龍荼擦了擦額上冒出的細密冷汗,徐史不自覺的放開了揪著前襟的手。柳都尉微抬頭,見陛下神色微緩,當下小心翼翼的道:“臣見將軍獲救,那時暴風雨將至,便隻得命眾將士先回岸上。”聞言,剛剛鬆一口氣的東始修頓麵色一冷,“你就這樣扔下了鳳凰兒不管了?!”那聲音冷若嚴霜,挾著刺骨割膚的寒意,直凍得帳中三人心顫魂抖。聞得斥責,柳都尉心頭悔痛難當,“臣未能帶回將軍,臣有罪!”“砰!”東始修一掌拍在掌上,書案頓從中斬斷,案上之物紛紛落地,一直站在書案旁的徐史都被掌風掃得連連後退,而那冷峻的聲音如從齒縫間逼出,夾著雷霆之威滔天怒火,“你就這樣滾回來了?!”“臣……”柳都尉被嚇得身子一抖,“臣等回到岸上後,本想去找尋那艘船,可杜侍衛說他領人去找,讓臣先回報陛下。”“杜康為何在岸上?”東始修又是厲喝一聲。以杜康的身手,若隨在鳳凰兒身邊,許就救回了她。“那……那是將軍的命令。”柳都尉顫著聲答道。“混帳!”東始修抬腳一踢,頓將半截書案踢起,直衝柳都尉砸去。“陛下息怒!”龍荼趕忙飛身截住書案。“大膽!”東始修赤目怒視龍荼。“屬下知罪。”龍荼跪地俯首。“陛下息怒。”徐史亦跪地求情。“這家夥該死!他竟敢扔下朕的鳳凰兒!他該死!”東始修如視仇人般恨恨瞪著地上的柳都尉。“臣罪該誅!臣願以死謝罪!”柳都尉叩首於地。“好啊!你倒是知罪啊!朕就……”“陛下!”徐史眼見下一刻這柳都尉便要給斬下,趕忙出聲打斷了東始修的話,“陛下,柳都尉無罪!請陛下明察!”“你說什麼?!”東始修瞪著顧雲淵,胸口急促起伏,顯見是震怒不已。可徐史依舊直言道:“陛下,當時情況危急,柳都尉此舉是為救漁船上數百將士,其有功無罪!”“大膽徐史!”東始修的聲音已冷如九陰之冰,“你以為朕不會斬了你嗎?”“陛下要斬臣,也請容臣把話說完。”徐史仰首直視大東王朝的至尊。“好!你說,朕倒要看你這張嘴能吐出什麼東西!”東始修銳利的目光如同雪刀落在徐史的麵上。“陛下,風將軍既然被救,則性命無憂,隻需尋訪必可迎回,又或將軍回岸後自會與陛下會合,陛下勿須動怒傷懷。”徐史脊背挺得直直的,“而柳都尉能當機立斷,乃為智也;今日此時又敢坦然承罪,乃為勇也。如此智勇之人,陛下不該罰,該賞!”“你!”東始修已是氣得說不出話來。“陛下。”徐史再次朗朗出聲,“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為君者,當稟仁慈之心,布德澤天下,不可為嗔怪怨怒所左也。”“你竟敢出言訓朕!”這刻,東始修斬他一百遍的心都有了。“此非臣之言,乃玉先生之語也,天下皆知。”徐史叩首於地。刹時,帳中一靜。就仿佛是有甘霖澆息了大火,有清風吹過了炎原,本是震怒欲狂的大東至尊瞬間褪去了怒火狂色,氣息慢慢平緩,目光漸漸清明,而帳中那壓著的千斤萬擔籠著的森嚴寒氣亦似被無形的手拂去了,一時海闊天空風平浪靜。那刻,龍荼都佩服起了徐史,恨不得立刻去跟他致謝,當然,他並未如此,隻是趁機上前道:“陛下,柳都尉確無大錯。而當前要緊的是找到受傷的風將軍,不如由屬下親自去尋找?”東始修未答,隻是高深莫測的看著地上的徐史,片刻後,才道:“即刻派人沿海尋找,另派人與杜康聯係,看他有否消息。”“是。”龍荼領命出帳。東始修目光掃過地上的兩人,神色平靜,似乎已恢複為平日英明神武的大東皇帝。“柳都尉,徐卿說得對,你有功無罪,等回帝都後,朕必論功行賞。”“臣……臣謝陛下隆恩!”柳都尉哽聲叩首。而冷靜下來的東始修這刻也想起了柳都尉先前的陳述,當下發問:“柳都尉,你方才說風將軍為何人所救?”“為海神所救。”柳都尉答道。東始修一愣,疑竇頓生:“海神?”“是的,陛下。”柳都尉點頭,“那日將軍墜落海中,因風浪過猛,將軍愛惜士兵性命,不許我等下船救她,而我們拋下的繩索都被大風吹跑,將軍雖是武功蓋世,可風浪裡亦是徒勞無力,怎麼也遊不過來。正在危急之刻,忽然有幾條數米長的巨魚拉著一艘船乘風破浪而來,船上站著一名男子,風神絕世,雍容威嚴,他指揮著巨魚救起了海中昏迷了的將軍。”說起那日情景,柳都尉是滿臉敬畏之情,“陛下,當時狂風大浪,我等乘坐的船隻在風浪裡顛簸,隨時都有傾覆之危,可那艘船於海中航行如履平地,船上的男子無懼風浪,如高山般矗立船頭,其鎮定從容的風範豈是常人能有,他肯定是海中之神,所以狂風巨浪暴雨才不能危及他,所以那些巨魚才聽他的命令。”說到這,他匍匐叩首於地,“陛下,將軍是得到神明恩顧的人,她一定沒事,神明一定會把將軍送還我們的。”聽得柳都尉一番講述,東始修滿心驚異,難道那時真是海神臨世?否則焉能如此能耐?但他是大風大浪裡走過,瞬即收斂心神,再問:“那後來呢?”“後來那些巨魚又拉著船走了,把將軍也帶走了,我等怎麼喊也沒有應答,而那刻隨船的漁民道暴風雨即要來臨,我們必須趕快回岸,否則便是船毀人亡,臣萬般無奈下,隻得掉船回岸。”柳都尉低著頭道。這一回,東始修沒有動怒,隻是微微頷首,“連日奔波你也累了,先下去歇息吧。”“是。”柳都尉叩首退下。“你也退下吧。”東始修揮了揮手。“臣告退。”徐史躬身退下。望著他走出帳外,東始修喃喃自語,“這小子倒是個不錯的人才……玉師啊玉師,你如今又在哪裡呢?”輕輕歎息一聲,甚是惆悵。又過得片刻,龍荼回來,“陛下,屬下挑了百名精乾侍衛,已命他們出發了。”“嗯。”東始修揉揉鬢角,剛才一場怒火仿佛燒心裂肺,此刻隻是疲憊不堪。“另布告天下:救風將軍者重賞千金,安然送回風將軍者朕許以官爵。”“是。”“你也退下吧,讓朕靜一靜。”“是。”龍荼先將帳中收拾了一番才退下。人走至帳門前又停步,回首看著椅中那個眉頭緊鎖心神不寧的男人,忍不住勸解道:“陛下,風將軍定會安然歸來的,您勿須憂心。”東始修低著頭看不見神色,隻是抬手揮了揮。龍荼掀簾而出。帳中一時沉寂,然後隻聞得一聲輕輕的長長的歎息。“不可為嗔怪怨怒所左也”此語當日玉師亦曾數次提到,叫他引為誡言,隻是每每關及鳳凰兒時,他總是失控失態,若給玉師知曉,少不得又是一頓訓斥。玉師啊,你人不在朕身旁,你的話也總能管著朕。東始修倦倦的撫著額頭。自登位以來,玉師即拋了他們,已是許些年沒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他與師母雲遊至何處了,小師弟許已長成大人,卻不知今生可還有再見之日否。他一個人坐在帳中,想著玉師,想著當年,想著幾兄弟,想著受傷的風獨影,想著那救風獨影的奇異男子……靜靜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帳外忽然傳來龍荼的聲音:“陛下,璿璣公主求見。”他怔了怔,暗想這麼晚了,公主來乾麼?“時辰晚了,請公主明日再來。”帳外靜了下,然後傳來細細言語聲,接著龍荼再次傳話:“陛下,公主說有要事相商。”東始修劍眉一皺,道:“讓公主進來。”片刻,帳門掀起,一道倩影飄然而入,頓令昏暗的營帳裡陡生豔光。“這麼晚了公主來所為何事?”東始修抬首看著帳中盈立的北璿璣,即使他見慣美人,看著眼前之人亦由不得要讚一句世間少有。此刻她長發披肩,素麵朝天,著一襲柔滑似水的淺綠羅衣,從頭至腳無一絲脂粉金玉,卻如出水芙蓉天然雕飾,讓人看著怡目怡神。北璿璣環顧帳中一眼,然後盈盈一笑:“璿璣是為陛下解憂而來。”“哦?”東始修挑眉,“朕有何憂?公主又要如何解?”北璿璣笑靨如花,輕盈移步,如扶風踏花飄至東始修身前,“陛下眉鋒緊鎖,自是憂結於心。璿璣雖不知陛下何憂,隻是……”她緩緩屈身,如柳枝婀娜委地,倚抱東始修雙膝,微微仰首,容若海棠,“陛下,難道璿璣當不得您的解憂花嗎?”東始修一愣。望著近在咫尺的如花美人,倒料不到她竟是這麼一番心思,那北海王沉船一事她已知曉?半晌,他大笑起身,展臂抱起北璿璣,“得公主如此青睞,朕豈能做榆木之人。”北璿璣一笑倚入他懷中。元鼎三年八月十五日,東始修征北海凱旋。自此,北海之濱不再有北海國,北海之名隻存於曆史之卷,這千裡江山從此以後便是大東的北州。北海國非亡於庸主暴君,而是亡於一位明君之手,這在史上是甚少有的事。後世每每讀到這段曆史時,總會感歎:這北海王治國是能手,但顯然非將帥之才,奈何其偏要行雄霸之道,焉能不禍國殃民也。而後世評北海之所以滅亡,非是無雄兵,實是缺良將也。但也有人評道,當年即算北海能有一位勝過伏桓的名將,但在大東鐵騎麵前亦隻能無能為力,因為那時候大東有威烈帝及七大將。當年亂世之中雄主名將何其之多,卻都一一敗於他們八人之手,縱北海有奇才若青冉公子,亦不能幸免也。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