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異鄉人 亦舒 1943 字 1個月前

沈培拉祖斐到房間坐下,“發展迅速?”她問。祖斐不想隱瞞好友,側頭想一想,“沈培,這算不算戀愛呢?”“怎麼個說法?”“我居然不覺得痛苦,事情不會這樣理想吧,一邊享受一邊戀愛。”可見祖斐前兩次的經驗是多麼的壞。沈培笑起來,“真的,我為你倆高興,你們之間一點阻撓都沒有。”祖斐忍不住,笑意孕育在嘴邊,漸漸蕩漾到眉梢眼角。“祝你成功。”沈培說。在心智比較成熟,經濟比較穩定的時候談戀愛,心無旁騖,事半功倍,祖斐自覺太過幸運。“他怎麼會看上我?”然而終究有丁點兒患得患失。沈培鄭重地說:“祖斐,切莫妄自菲薄。”祖斐苦苦地笑,“不能怪我,連鄭博文都看輕我。”“老鄭不適合你而已。”“他的條件比鄭博文好得多了。”沈培說:“他們都算是人才,祖斐,勝敗乃兵家常事。”“幸虧有你開導我,現在我不想打仗,隻想休戰。”“放心,一結婚就萬事皆休。”祖斐笑起來。“前一陣子真替你擔心,整個人灰禿禿,嚇壞人。”“真的,事情壞得不能再壞,就會轉好。”秘書進來,“方小姐,大姐請你。”沈培站起來,“我們去見你的偶像。”還沒進會議室就聽見一陣爽朗的笑聲。那位大作家見到祖斐,連忙握手,神情活潑詼諧天真。大家坐定了,祖斐實在忍不住,問了她一直渴望問的問題:“請問:怎麼會想得到那麼多題材?”大作家向她睞睞眼,“為生活啊為生活。”祖斐知道他調侃她,不由得解嘲:“我有一個朋友,他也從事寫作,他也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大作家“啊”一聲,打量祖斐一下,輕輕說:“你那位朋友,是小蔡吧,小蔡的朋友最多。”“不,”祖斐意外,“他不姓蔡。”不料大作家不信,“彆瞞我啦,像你這樣漂亮的小姐,難道還會看上小蔡以外的寫作人?”祖斐漲紅麵孔,“他姓靳。”“啊,”大作家一怔,“一時想不起行家中哪一位姓靳。”“他用外文寫作。”祖斐解釋。“哦,那不算同道中人。”祖斐還想說些傾慕之詞,可是其他同事已經聞風而至,圍住他,要求簽名拍照,祖斐怕熱鬨,便悄悄退出會議室。“怎麼樣,文如其人?”沈培問。祖斐點點頭。“你那位靳先生呢,可也一樣?”沈培笑問。祖斐怔怔的,“我還沒拜讀過他的作品呢。”沈培說:“這也好,免得喧賓奪主,先了解他為人再說。”祖斐點點頭。“尤敏說過,她最慶幸的事,便是高先生從來沒有看過她主演的影片。“他愛她就可以了,管她是什麼身份呢。”“就是呀,”沈培說,“也許靳先生名氣不如倪匡,這不重要。”祖斐抱怨,“不過是病了一場,你們就把我當稚兒。”沈培說:“我看你還是回去休息,不然醫生要罵死我們。”“真想銷假上班。”“養好身子再說,你乘大姐的車回府吧。”祖斐坐在司機駕駛的大房車後座,閉目養神。車子在紅綠燈前麵停住,祖斐睜開眼來,馬路隔壁一條線上有輛一模一樣的車子。祖斐一眼看到車上坐著的人是程作則教授,她欠一欠身子,這麼巧。程氏身邊還有人,祖斐的心一跳,靳懷剛,是他。兩師徒似在討論什麼嚴肅的問題,眼睛看著前方。並沒有發覺隔壁車上坐著祖斐。祖斐微笑,這就叫做咫尺天涯了。再留一會子神,祖斐心中暗暗吃驚,她從沒見過靳懷剛臉上有這麼沮喪的神情,而程作則的表情越發鄭重。他們在討論什麼?祖斐不相信這是工作上的問題。她有種搖下車窗的衝動,她想叫住靳懷剛,無論是什麼,她願意分擔他的煩惱。車子開動,他們那輛向右轉彎,祖斐的車直駛。祖斐驚疑,他們到底說些什麼,她十分關懷靳懷剛。祖斐不懂得讀唇語,亦不是順風耳,否則她當可以知道程作則對靳懷剛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太危險了,為整個組織著想,以後不許再與方祖斐見麵!”到了家,祖斐猶自怔怔的,剛才車上所見一幕實在太過突兒,表麵所見,靳懷剛像住在理想國內,由此可知,月亮永遠還有不為人見的另一麵。無論是什麼,靳懷剛懂得處理,他有足夠的涵養及本領,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工作不愉快,辭掉它好了。祖斐把事情略作分析,比較安心。靳懷剛一定會與她討論這件事。祖斐等他的電話,一直等到深夜,他沒有打來。祖斐默默等待,他的心情一定壞透,否則不會食言。她考慮很久,終於取起電話,撥三五七八九。那邊訊號是連續不斷的鳴聲——祖斐愕然,撥到電話公司去查詢。接線生禮貌地答:“本市並無三五七八九這個號碼。”什麼?祖斐發呆。不可能,靳懷剛不會作弄她,她要求接線生再查一次。接線生非常耐心,詳細問了地區,向祖斐解釋,那一帶的電話,全部零字頭。祖斐不得不罷休。放下電話聽筒,她漸漸覺得蹊蹺。她根本沒有辦法找得到靳懷剛。每一次都見他主動出現,她不知他地址,不明他身份,現在,連聯絡號碼都是假的。他到底是誰?送來的兩盤花已經枯萎,更加一點痕跡都沒有。沈培沒有見過他,周國瑾沒有見過他,沒有人見過他。靳懷剛不見了。三日三夜,一點音訊都沒有。祖斐在家,度日如年。她終於忍不住,掌握到一絲線索,走到第一次邂逅靳懷剛的茶座去。領班過來招呼她。祖斐開門見山問:“靳先生有沒有來過?”領班答:“許久不來了,那次請你喝過酒,就不再見他。方小姐,你也忙吧?”祖斐坐下來,叫一客覆盆子冰淇淋。這是什麼意思呢,向不相乾的人打聽他的行蹤?一次約會後失蹤消失的,不隻靳懷剛一個人,祖斐見得多了,有什麼稀奇,雙方都未婚,他找人,她也在找人,看對了眼,一起出來座談,話不投機,各散東西,又再開始尋覓。他沒有義務再來電,或者麵對麵說清楚:“看,方祖斐,我們到此為止。”不不不,全沒必要,聞弦歌而知雅意,他不打算繼續下去,便自動消失。這是遊戲的規律。沒有幾局戲會導向一段美滿的婚姻,祖斐這早晚也多多少少知道他並不是舞台上的高手。她默默吃著冰淇淋。隻是……靳懷剛不像那種人。祖斐啞然失笑,祝誌新在開頭的時候也不像,還有,鄭博文在第一百次約會的時候才露出原形。她深深歎口氣,就讓它這樣結束吧。隻是,她一直感覺得到他非常喜歡她。感覺算是什麼呢,常常錯。靳懷剛不見得被人綁架,或有什麼難言之隱,即使有,也不過是愛得不夠。祖斐已習慣失望,隱藏得很好,不動聲色,但,要是你有機會凝視她的眼睛,你會發現許多許多悲哀與無奈。他們的感情生命,短暫如他送來的天使號角。祖斐原以為他倆來日方長,可見一個人希企的,同現實中發生的,完全是兩回事。她後悔到茶座來。“祖斐。”有人叫她。她迅速轉頭。是鄭博文,她呆呆地看他,這位無處不在的鄭先生。老鄭覺得祖斐愈加呆了,一天比一天古怪,但他是一個慷慨的人,不念舊惡,原諒她不安的情緒,過來同她打招呼。他坐在她對麵,“祖斐,不舒服嗎?對,你好像要住院,是不是,幾時?我來看你。”不,祖斐握緊拳頭,靳懷剛不一樣,他一定遭遇到困難,她非見他一麵,把話說清楚不可。一向以來,她太過識相,太懂含蓄之道,太會知難而退,這次,一定要改變作風。“祖斐,你沒有休息吧,我們那堆人打算去吃日本菜,要不要同往?”祖斐放下一張鈔票,頭也不回地走出去。鄭博文又一次碰釘子,這一下碰得他痛起來,他肯定方祖斐的腦筋出了毛病,線路不對了,所以才抗拒得了他的魅力。祖斐即時趕到汽車出租公司,辦清手續,駛著一輛小型吉普車離開。她要到靳懷剛家裡去。如果他把她當小迷糊,他就錯了,雖然坐在他的車裡,她認得路,她不相信那個理想村是海市蜃樓。祖斐的牛脾氣發作。她記得沈培說過,叫她把公事公辦的作風使一兩成出來,堅持到底。祖斐決定做一個糾纏不清的討厭女人。車子一直順利地駛進郊外。祖斐好記性,一路上完全知道應該走什麼路,她有備而來,手中有詳細地圖。駛了三十分鐘,水晶般記憶告訴她,她已越來越近,目的地就快到達,在公路口往右轉,有一條比較狹窄的私家路,略斜,走五分鐘,就到了,整條村建築在那小小山穀中。祖斐已看到那條路口,有一排紅棉樹做記認,錯不了。她轉了排擋,右轉,看到前麵情況,呆住,急刹車。宿舍呢?實驗室呢?她一座房子都沒看見。祖斐隻看到一塊小小草地,再過去便是山坡,此路不通。她背脊上爬滿冷汗。一般人到這個階段,十之八九會放棄整件事,回家淋一個熱水浴,喝一杯香檳,忘記它。但祖斐早有心理準備。祖斐冷靜地取出一瓶礦泉水,喝一口,伏在駕駛盤上沉思。過一會兒,她抬起頭來,攤開地圖,找到她停車的地方。一比五千的地圖上,很清楚地顯示車子所在地,的確是一條儘頭路。但上次祖斐坐在靳懷剛的車內,明明直通向他的住宅。錯不了,是這條路。祖斐大惑不解,變戲法還沒那麼快,一列十多二十間房子,何以突然間失蹤?她收起地圖,把車子掉頭,在附近兜了一會兒,試圖尋找另一條小路,但是沒有,附近十公裡都不見支路,她又兜回那塊草地。祖斐有點疲倦。她失笑,假如靳懷剛知道她如此上天入地搜索他,不嚇壞才怪。是,祖斐聳聳肩,一次約會,足以致命,她不想放棄他。她靠在車座上,一時不願離開。懷剛到底有什麼困難?就在這個時候,她鼻端隱約地似嗅到一陣幽香。祖斐抬起頭。此間無花,香從何來,莫非是她的幻想。還不止呢,適才的勞頓仿佛抖掉一半,祖斐皺起眉頭思索。這種感覺,她在懷剛的書房中經曆過。祖斐下車,轉了個身。她閉上眼睛,清新的空氣與花朵的清香好像就在眼前。一睜開眼,一切似乎迅速消失。剛在驚異,一部交通警察騎著的機車在她附近停了下來。“小姐,”警察問,“沒有什麼事吧?”“啊,沒有,謝謝你。”警察上下打量她,“快下雨了。”祖斐抬頭一看,果然,彤雲密布。“小姐,沒有事的話,還是離開這裡的好,太過荒僻,單你一個,不大安全。”“請問你,警察先生,這條支路儘頭,一直隻有這塊小草地?”“據我所知,你看到的也是我看到的。”“將來會發展這塊地嗎?”“小姐,”警察笑,“這不在我的職責範圍內,你得去詢問工務科呢。”祖斐沉默。“小姐,我護送你回市區可好?”祖斐點點頭,上車。機車領頭,帶她駛回市區,警察向她揚揚手,離去。雷聲隆隆,下起大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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