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落葉滿長安(三)(1 / 1)

景明月下朝之後,將驅逐尚書府奴婢一事如實向靖寧帝稟報。

“看來朕派去的人,都入不了景尚書的眼,景尚書這是選奴婢,還是挑門生?”靖寧帝沒有看景明月,一本一本地將手邊的奏折打開,隻是掃了兩眼,便不耐煩地重重扣下。

言外之意很明顯,靖寧帝在質問景明月是否以此為借口,收攏天下士子,進而結黨營私。

景明月對靖寧帝深深一拜:“還請陛下見諒。世人眼中的衡陽一向是飽讀詩書之地,如果衡陽尚且做不到如此,如何為我大坤朝堂培育英才?但凡進入衡陽,無論入室子弟,還是灑掃奴仆,熟背儒家經典,都是最基本的要求,並非微臣有意抗命,處處為難。”

景明月言辭懇切,靖寧帝也沒有再度緊逼,轉而對陸擷英道:“大監有無其他合適的人選,整個宮廷內府若是連一個符合景大人要求的知書識禮之人都沒有,傳出去倒成了笑話。”

陸擷英故作思忖片刻後道:“奴婢倒是突然間想起,景大人親自上奏請功的原桂軍監軍少監,現神機營內臣陸寒淵是個懂詩書的。能讓景大人都親自為其請功,想來陸寒淵應是勉強能入景大人法眼的。”

“陸寒淵?”景明月麵上露出萬分錯愕的神情,但緊繃的神經卻鬆弛了下來。

這一局,她賭對了。

“那就把他傳來,讓景大人親自提問,也省得景大人嘲笑你內府無人。”靖寧帝笑著對陸擷英調侃道。

陸擷英派人通傳陸寒淵,景明月出聲阻攔:“陛下,這不合規矩!陸寒淵雖是宦者,但其現任有官職在身的神機營內臣!微臣與他共同在朝為官,豈能讓陸大人屈尊做微臣的奴婢?”

靖寧帝擺手道:“景大人此言差矣。那陸擷英還是皇昭司的掌監,不一樣是伺候朕的奴婢嗎?陸寒淵是內府登記在冊的奴婢,即使現下有官職在身,也依然是奴婢,任憑朕的差遣。朕將他賞賜給景大人做家仆,是他的福分。”

一句話敲打兩個人,堵住景明月的嘴,也敲打了陸擷英。無論陸擷英多麼位高權重,他始終是天家奴婢。

“陛下說的是,景大人無需顧慮,該讓他做什麼儘管吩咐便是,做錯了事,該打該罰,也不必念他有官職在身而手軟。若是他不服管教,可以直接告訴老奴和陛下,老奴自會替景大人收拾他。”

景明月繼續與靖寧帝和陸擷英爭論,極力表現出拒絕讓陸寒淵進入尚書府的模樣。知道靖寧帝麵露慍色,景明月就此收手,做出讓步:“既然陛下和大監都在,那待陸指揮來的時候,微臣親自提問,請陛下和大監做個見證。要是陸寒淵皆能答出,微臣聽憑陛下安排。”

把戲做足,讓靖寧帝和陸擷英將她的抗拒儘收眼底之後,便可適可而止了。

陸寒淵在與景明月分彆之時,沒想到能這麼快就再見到景明月。他對景明月恭敬施禮,景明月依舊客氣但神情冷漠疏離,仿佛他們素昧平生,與昨日分彆之際邀請前往尚書府的景明月判若兩人。

景明月一定知道他是靖寧帝和陸擷英安排在她身邊的眼線,給不出好臉色實在正常不過。

陸寒淵心中對景明月有愧。陸擷英已經對他有所懷疑,所以麵對景明月的提問,他必須竭儘全力地給陸擷英一個滿意的答複,他不可能裝作假意答不上來,對景明月施以便利。

景明月助他入神機營,給了他破解六博盒秘密的機會,他這算是——恩將仇報。

陸寒淵眼神躲閃,不敢直視景明月。

陸寒淵其實並不覺得自己能答上景明月的問題。

十四歲以前,四書五經他自是倒背如流。後來他曾一度顛沛流離,自輕自賤。待好不容易重新接受了自己之時,發現那些諳熟於心的字句,卻陌生無比。

那不隻是文字上的陌生,更是精神上的隔離。

那些恪守儒家禮義,自詡端方君子,又能對著儒家經典高談闊論偶爾語出狂妄的日子,久遠得仿佛是上輩子的事。

令陸寒淵訝異的是,景明月並沒有遴選生僻的字句為難他,她用最淩厲峭硬的氣勢逼問著最稀鬆平常的問題。

景明月所問的每一句他均印象深刻,進而得以對答如流。

但每一句話,都是對心靈的叩問,景明月像最鋒利的劍,挑碎他用以躲藏掩飾的外衣,逼迫他剝開自己的每一寸血肉,將那些不願直麵的懦弱膽怯展露無遺。

她字字句句都在提醒敲打他何為正道直行的君子,不憂不懼,內省不疚,周而不比,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仁以為己任,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裡之命……

仁義禮智信,他越是覺得不配提及的東西,她就越是迫使他不得不直視,如萬千驚濤駭浪將他裹挾其中,幾乎要將他淹沒。

衡陽掌院景明月是此世間一等一的君子,而他陸寒淵隻是一個宮廷宦官,是蒼茫天地之間最為卑汙不堪的泥濘小人。

景明月這樣皎若天上月之人,不應該和她這樣卑如地上泥之人談論什麼仁義禮智信。

陸擷英和靖寧帝就在身側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他能思慮的隻有該如何苟且偷生,在達官顯貴們的政治鬥爭中謀奪著一兩線稀薄的生機。

靖寧帝微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著陸寒淵,不住地點頭,給陸擷英使了一個眼色,終於開口打斷景明月:“景尚書,你們這樣一來一回,朕屬實聽得有些乏了,不知道可否結束了?”

靖寧帝在提醒景明月,差不多就可以了。再僵持下去,就是有意刁難了。

“那好,最後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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