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如月之恒 如日之升(三)(1 / 1)

長安鎖孤雲,衡陽雁南歸。

他們無不向往衡陽山蒼茫天地間的廣闊自由,卻又因各種各樣的理由將自己鎖在長安這片孤城之中。

景明月深吸一口氣,示意陸寒淵可以去開門了。

尚書府大門打開,為首的一男一女皆將自己藏在深厚的鬥篷之中,借著夜色掩蓋,不願讓任何人發現。

見到是陸寒淵開門,二人皆是一怔,在門外躊躇著並沒有立刻踏入尚書府。

景明月長歎一聲,語氣冰冷地道:“再這麼觀望下去,麻煩會更大。”

景明月的話二人才下定決心,帶著貼身的侍從,跨過尚書府的門檻,跟隨景明月前往會客廳。

景明月示意來人落座後,對二人恭敬行禮:“微臣見過昭儀娘娘,見過吳王殿下。”

男子掀開鬥篷,露出一張十幾歲少年的麵容,驚訝中帶著欣喜:“大人連我們的真容都未曾見到,竟然就知道我們是誰了?”

“在你麵前的是衡陽的掌院,這並不稀奇。”女子隨即也放下鬥篷的帽子,“顧平君多謝大人對我兒救命之恩。”

語罷,顧平君正要下跪,被景明月一把拉住:“微臣當不起娘娘如此大禮。我隻做了我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與任何人都無關。”

景明月示意吳王蕭守義和顧平君全都坐下,正值陸寒淵端茶上來。陸寒淵將茶水遞給顧平君時,顧平君頓了片刻,並沒有將茶接過,而是緊盯著陸寒淵的臉。

顧平君接過陸寒淵手中的茶水,卻佯裝沒端穩,滾燙的茶水直接向陸寒淵的手上潑去,卻被一枚勁道十足的銀針直接打偏換了方向,四分五裂地碎成一地狼藉的瓷片,茶水的熱氣在寒夜裡散作嫋嫋白煙,在會客廳裡盤旋縈繞。

蕭守義直接看呆了,區區一枚銀針,何以有如此速度和力道?而用此針者,又是有何等武學造詣?

顧平君的臉上寫滿了錯愕。景明月是景陽川最得意的弟子,擅用機關暗器,但是即便景明月出手再迅速,暗器也不可能到的這麼快。除非景明月早就預料到她會為難陸寒淵,搶先一步做好了準備。

“你明明能躲開,為什麼不躲?”景明月端坐在主座上,不怒而威。

“奴婢不敢。”

陸寒淵說的每個字,就像是先用碎落的茶盞瓷片在她的心口割開,再澆上滾燙的茶水。她不恨顧平君的借以泄憤,她隻恨陸寒淵如此逆來順受。

要想取得陸擷英那樣陰險狡詐之人的信任,他要忍受多少這般屈辱與痛苦?

景明月洶湧的情緒,佯裝平靜地對陸寒淵道:“這是尚書府,你是尚書府的人,沒什麼不敢的。去把地上的碎瓷清理乾淨,然後重新為娘娘沏盞新茶。”

“是。”

陸寒淵依言照做,顧平君臉色鐵青地迸出一聲冷笑:“如果景掌院連他是皇昭司派來的眼線都看不出來的話,那你師父真是看錯人了。更何況你彆忘了,你師父是怎麼死的!”

景明月淡淡地看向顧平君。她曾隨著景陽川在暗地裡見過顧平君許多次。

因為成康之亂,顧平君曾經有過一段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歲月,縱使狼狽不堪,依舊難掩傾城國色。

自師父離世後,景明月便再也沒有見過顧平君,今日一見,滄桑了許多,麵上皺紋,鬢間白發,皆是歲月痕跡。更明顯的是渾濁的眼珠中,已無半分神采。

景明月其實有很多種方法刺痛顧平君,讓她啞口無言顏麵儘失。

景陽川逝世,天下無人不知,朝堂之中,江湖之外均有不少仁人義士都親赴衡陽山吊唁,不能親臨者,都會派出專人前往衡陽,以表心意,更何況那些本就出自衡陽的子弟。

唯獨景陽川牽掛半生的顧平君,連個婢女侍從都不曾派往衡陽問候。當時有不少衡陽子弟都在背後指責顧平君的冷漠無情,景明月卻始終未置一言。

景明月能理解顧平君的困境,人世間總有諸多無奈,譬如小九與三哥有對麵不識的一日,亦如麵對景陽川之死,顧平君甚至不敢掉一滴眼淚。

但景明月不能忍受顧平君此刻一邊做著傷害陸寒淵的事情,一邊高高在上地詰問她是否忘記了師父之死,她顧平君沒有資格。

“娘娘要是覺得師父看錯了人,剛才還下跪謝我做什麼?”

麵對顧平君難掩的怒氣,景明月不鹹不淡道,“至於師父之死,娘娘要是知道不妨直說,何必問我?”

陸寒淵端了新茶上來,這次沒有直接再遞給顧平君,而是放在了顧平君身側的案幾上。

“景大人,我顧平君不是不知禮節之人,我知道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隻是這陸寒淵是陸擷英最信任的親隨之一,景掌院留在身邊就不怕養虎為患嗎?他今日見過我們,明日我們三個都會有一身麻煩,我們無所謂,景掌院不怕嗎?”

“陸寒淵的確是陸擷英安插在桂王身邊的眼線,但他從頭至尾沒有做任何對不起桂王的事情。”

景明月道:“我敢讓他站在這裡,就有我解決麻煩的辦法,不勞娘娘費心。娘娘和殿下既然冒著風險來了,不妨長話短說。”

顧平君也聽過江湖上的傳言,景明月和景陽川長的並不像,但是言談舉止如出一轍,尤其是巋然不動坐著的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就憑借這樣的身姿神態,顧平君就能相信,陸寒淵此刻站在這裡,就是景明月的有意為之。

“抱歉,是我失禮了。”顧平君對景明月欠身致意。

一直沉默不言的蕭守義起身,對景明月躬身抱拳:“晚輩蕭守義,冒昧來訪,隻求景大人指條明路。”

蕭守義是廢太子蕭明朔的嫡長子,蕭明朔被廢之後本人及其親眷一直囚於冷宮之中。蕭明朔死後,靖寧帝雖然給了蕭守義吳王的爵位,但既不賜予封地,也不授予官職,隻是一直圈養在京中,平時從不過問,俸祿也少得可憐,卻總是在每逢祭祀之時將其帶在身旁,讓他履行嫡長孫的義務。

靖寧帝此舉無疑是日日夜夜將蕭守義放在火上烤,成為各方勢力的活靶子。

按照立嫡立長的禮製,蕭明朔雖然被廢,但未被貶為庶人,依舊名列皇室。蕭明朔的生母裴皇後依舊是靖寧帝唯一的正宮皇後,蕭明朔的嫡長子蕭守義便理應是大坤帝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然而相比膠東王、鎮西王及桂王這三王,蕭守義不僅過於年輕,且沒有任何封地勢力,靖寧帝對其態度亦晦暗不明,朝堂之上不會有人甘冒如此巨大的風險,在這場奪位之爭中身家性命押在蕭守義的身上。

蕭守義雖無奪儲之力,卻有為儲之名,依舊是九五之尊路上的絆腳石,他的人頭非常適合作為向未來皇帝邀功的投名狀。

景明月玩味將目光在顧平君和蕭守義身上來回逡巡:“這微臣就有些看不懂了。顧昭儀想讓微臣救桂王,微臣能理解,那為何今日還親自冒險來替吳王說情?九五之尊的位置可隻有一個。”

“大人誤會了,我想要的明路,是活下去的同時,助桂王叔登上大寶,而不是自己成為皇帝。”蕭守義急忙辯駁。

陸寒淵聞言心中驚詫,他知道桂王和吳王結為同盟聯手對抗鎮西王和膠東王,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吳王竟然願意直接放棄皇位,拱手相讓與桂王。

景明月微微挑眉:“膠東王和鎮西王都和廢太子的死脫不了乾係,並且費儘心思地想要將你斬草除根。與廢太子交好且一直在庇護你的唯有桂王,於是你們二人結為同盟。你是想著就算登不上那個位置,隻要襄助桂王一臂之力,廢太子便可翻案,你亦可以安享榮華,做你的閒散王爺。”

景明月一語道破三王和蕭守義之間的複雜關係:“你雖然無權無勢,但你嫡長孫的身份便是蕭明鼎最大的助力。你願意將皇位拱手讓與誰,誰就是名正言順的新皇;你要是不願意,誰要是想誰殺你,誰就是謀權篡位的亂臣賊子。”

待景明月終於停下不再言說之時,蕭守義方才開口:“大人有一處說錯了,一處說漏了。”

“哦?哪處錯了?哪處漏了?”

“我和三叔之間並非隻是單純的結盟與利益交換,亦出於叔侄情誼。蕭明盛蕭明安名義上也是我的皇叔,卻陷害我父,還屢次對我痛下殺手罔顧血脈親情。在此世間,唯有三叔是我值得依賴的至親。”

少年的言語越發激烈,神情也越發堅毅,“我願助三叔,也並非隻是出於情誼和生存的考慮。三位王叔中,鎮西王褊狹自私,氣量短小,可共苦不可同甘;膠東王驕傲自負,奢靡無度,決不是明主之選。唯有三叔雄才武略兼備,堪當大任,是我大坤中興之望。”

“你評價了你的三位叔叔,那你如何評價自己?為何你不願自己成為大坤的中興之主?”

景明月的話如鋼刃,一寸寸地將蕭守義的肌膚皮肉切開,在來回剮蹭著裸露著的森森白骨。陸寒淵已是見怪不怪,景明月總是能單刀直入人心,顧平君卻是遍體生寒。

顧平君不了解景明月,但曆任衡陽掌院皆非等閒之輩,所言所行皆有其目的,挑撥蕭守義和蕭明鼎之間的關係對現在的局勢,甚至對景明月自身都沒有半分好處,顧平君能找到景明月這麼做的唯一理由是出於對她的厭惡。

厭惡她負心薄幸貪慕榮華,為了家族權勢,拋棄青梅竹馬的師兄,成為靖寧帝的妃子,卻一再利用師兄和他的徒弟,為自己和自己的兒子登上天下至尊之位鋪路。

不怪景明月厭惡她,顧平君也厭惡如此麵目可憎的自己。

“我對自己有清晰的認識。當時東宮之禍,三叔一直勸我早日離開京城方為上策,我卻抱著一絲僥幸遲遲不走,才導致今日如籠中困獸板上魚肉的困局。”

蕭守義回憶往事,眼底儘是悔恨:“我優柔寡斷不堪為君,不比三叔雄才大略,當斷則斷。大坤如今百廢待興,需要一位有鐵血手腕而不失仁慈的君主來完成中興重任,我遠不及三叔,唯有傾儘所能,助三叔一臂之力。”

景明月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蕭守義麵前,少年的瞳仁中掩映著東宮的刀劍與鮮血,冷宮的蕭索與落寞,最後彙成熊熊的烈火在燃燒,他渴望活下去,渴望為廢太子蕭明朔翻案,渴望能重見一個大坤盛世,隻可惜勢單力薄,沒這個能力。

有希冀和信念是好的,景明月隻是遺憾那麼多的鮮血教訓都沒能讓這個少年認清現實。

皇位是個吃人的猛獸,他一旦把皇位繼承權拱手讓人,之後歲月,生死便全由不得他自己了。即使是他最信任的蕭明鼎繼位,亦是如此。

“想清楚了,一旦踏出這一步,沒有回頭路。天下想要殺你的人很多,我不是大羅金仙,護不得你百邪不侵。我為你指的路,隻能說比你現在的處境好一些,但其中腥風血雨也絕不會少,能不能活著把路走完,全靠你自己的造化。”

“如此,已是感恩至極。”

“不久之後,我會送你一個機會,你順著我給的水,把船推出去就可以了。要是這個機會都抓不住,那你活該被囚死在這皇城之中。”

景明月說的話冷酷絕情,甚至基本等於什麼都沒有說。蕭守義大概隻能聽明白三五分,不久之後,到底是多久?難道是這幾天裡朝堂內外還有什麼變數?

景明月不再理會蕭守義和顧平君,獨自邁出會客廳,站在屋簷下,看著簷下銅鐸搖晃的弧度,聽四下草木的聲音,有殺意由近及遠,自四麵八方而來。

景明月無奈地搖頭歎息:“暫時走不了了。”呼出的熱氣在夜裡化作白色縹緲的霧氣,攀附著銅鐸不斷向上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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