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雪滿弓刀(一)(1 / 1)

“現下不太平,各地藩王節度使都齊聚京城,年節之際最易懈怠,我放心不下,宮宴結束前自請全城巡查。”

景明月搓了搓凍得通紅的雙手:“我剛剛從北大營回來,外頭實在是太冷了,借你的神機營暫且歇腳片刻,過會兒還得去東大營。”

果然,她真正記掛的並不是他,而是京城時局的安定。

陸寒淵摸了摸景明月的衣領部分,覺得大概乾得差不多了,便換了袖口繼續烘烤著。

拋卻立場不論,陸寒淵從心底裡承認景明月是他見過最敬業的朝廷大員,於政事上絕對是夙興夜寐焚膏繼晷,基本無可指摘,竟然連這除夕夜這闔家團圓時刻都不歇息片刻。

他能猜到,好不容易過年,景明月自然是讓衡陽的其他人都在尚書府內好好待著,暗夜獨行的唯有她一人而已。

景明月看到了陸寒淵案上的魯班鎖,拿來三兩下就完成了拆卸重組,一切隻在電光火石之間,陸寒淵甚至來不及看清景明月手上的動作,隻覺得飄逸輕靈讓人目眩神迷。

“這個現在對你來說應該太簡單些了吧,下次送你一些難點的小玩意。”

景明月將魯班鎖重新放回案上,看見桌案上放著一隻酒壺,景明月用手靠了靠壺身,還是溫熱的。

“能蹭你兩口熱酒喝嗎?”景明月突然開口問道。

“當然可以。”陸寒淵聽著景明月的話突然覺得好笑:“怎麼,宮宴上的那麼多瓊漿玉露,大人還沒有喝夠?”

景明月笑著將酒壺裡的酒直接倒入了一旁的酒盞內:“你也知道宮宴上大概會是個什麼樣子。那裡的酒喝的太虛偽了,實在不過癮。”

“那……那是我方才用過的杯子,我給你找過一個乾淨的。

”陸寒淵起身,將景明月的鬥篷搭在自己值夜休憩的床上。在櫥櫃裡翻箱倒櫃找了一番,發現竟然沒有找到其他杯子。

他平日一壺一盞自斟自飲習慣了,景明月突然到訪,問他討酒時拿不出一個像樣的杯子,實在是有些寒磣。

“我幫你出去借一個。”

陸寒淵剛要抬步出門,被景明月一把拉住:“這麼冷的天,不用麻煩其他人了。”

景明月晃了晃手中的杯盞,眨了眨眼:“你不嫌棄我吧?”

陸寒淵一陣恍惚,他方才是喝了些酒,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並沒有醉,反而是神誌清醒得很,卻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看著景明月將酒斟入盞中,就著他喝過的酒杯一飲而儘。

陸寒淵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節太過想念,以至於心裡眼裡都在念著小九,才任憑著妄念瘋長。

景明月眨眼時的調皮慧黠一笑他儘收眼底,可他認定那不是景明月會做出的表情。

景明月也經常笑。有時笑裡藏刀,一笑便是見血封喉的毒藥;有時又是春水梨花,含蓄溫柔,作為位高權重的衡陽長輩,關照後生循循善誘。

而絕大多數的時候,景明月都是那昆侖絕域懸崖峭壁之上的稀世雪蓮,冰清玉潔高不可攀,始終保持著獨屬於衡陽書院且身居高位的教養和矜貴。

但她從來沒有如方才那般笑過——似爛漫山花嫣然一顧,轉眼又隱入山叢倏爾不見。

那樣的笑讓陸寒淵仿佛看見幼時的小九,無論是把吃了一半的東西給他,還是拿過他吃了一半的東西,都會拉著他的衣袖,眨著圓溜溜如黑葡萄一般的水靈大眼,對著他撒嬌:“三哥是不會嫌棄我的吧?”

陸寒淵躲閃著景明月的眼神不敢看她。

景明月知道陸寒淵在逃避什麼,她將杯子攥得很緊,以景明月的內力,隻要再稍稍用力半分,杯子就會在掌中粉身碎骨。最後景明月還是用儘自己的理智,將杯盞緩緩放下。她是千杯不醉的體質,此時竟也有些醍醐沉醉的迷蒙。

自嘲一笑之後,她還得保留著一貫的清醒。

“我要走了。”景明月褪去陸寒淵披在她身上的衣袍,同時從袖中拿出一個紅包,一起遞交給陸寒淵。

“這是今年的歲子錢。陸寒淵,歲歲年年,共歡同樂,嘉慶時新,萬事勝意。”

以往歲月都是三哥將平日省下的錢全部當作小九的歲子錢。這是景明月平生第一次給陸寒淵歲子錢。

新年裡,主人給奴婢發賞錢是大戶人家常有的事,一般是主人在座上端正坐好,奴婢跪在主人跟前規規矩矩地磕滿響頭,說上數句討主人歡喜的吉祥話,把主人哄高興了,主人才會將歲子錢當作賞錢分發下去。

在皇昭司過的每一個年也大抵如此,皇昭司以及內廷上上下下的太監宮女,都要在新年前後陸陸續續到陸擷英麵前磕頭領賞,再按照等級,朝著自己的上級跪拜磕頭。

陸寒淵能想到此刻的皇昭司除了聲色歌舞之外,應當也是那樣絡繹不絕磕頭連天的壯觀場景。

而此時,他就這樣站在景明月的麵前,沒有跪地,沒有磕頭,甚至沒有祝福她。是她主動拿出的歲子錢,祝他新年快樂,萬事勝意。

陸寒淵知道景明月是一個很能斂藏心事和情緒的人,他卻在景明月的眼中看到了隱隱的期許。

陸寒淵想拒絕,可不僅沒有拒絕的理由,甚至連拒絕的力氣都沒有。接過那個紋著燙金圖樣的紅色紙包時,如烈火著錦,在焚著他的手。

他想送景明月其他一些什麼東西作為回禮,茫然四顧卻發現居室簡陋,摸遍全身上下也無一物可送。六博盒是不能送出的,而那支大肚笑臉娃娃發簪……

雙手發燙,胸口發燙,全身發燙,陸寒淵突然想到了什麼。

景明月方才眼中的期許他很熟悉,小九每次畫了新的發簪式樣,偷偷寫了新的話本子要他品評時,都是那樣的神情。

那景明月為什麼要期待?她明明知道他是靖寧帝和陸擷英派在她身邊潛伏窺伺,隨時都有可能反咬一口的豺狼,她要期待什麼?

“我……現在身邊沒有其他東西,等值夜結束回府之後,我再將新年禮物送你。”

景明月倒是被陸寒淵局促的模樣逗笑了。正在她笑的時候,陸寒淵接下來的話讓她每一寸筋骨都紅了眼眶。

“也願大人喜樂平安,步步高升,在萬象更新之春,能看見一個你想要的大坤。”

他們都知道今時今日,若對方吉祥如意,順風順水,那身陷險境,萬劫不複的都是自己。但至少在祝福之語脫口而出時,彼此的真心沒有摻雜半分假意。

對於景明月來說,如此便已十分滿足。

“我送你。”陸寒淵見景明月要離開便準備相送,卻被景明月攔了下來。

“外麵太冷,送我倒不必了。神機營的軍機要地,你既選擇了今晚值夜,自當恪儘職守。”

公事公辦,這是景明月一貫的態度。陸寒淵不再執著,目送景明月消失在風雪之中。

她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是坐下喝酒說話的片刻工夫,如開門關門時飄入屋內的雪花,消融成水,蒸騰入氣之後,便了無痕跡了。

唯有那紅色紙包躺在掌心有說不出的重量。

陸寒淵坐在案前,打開景明月給的歲子錢。方才因為景明月在,陸寒淵又往火盆裡添了些炭火,可惜她沒坐多時,如今炭火燒得正旺,燒得陸寒淵遍體熾熱幾乎無法呼吸的同時,雙手又在不住地顫抖。

大坤境內折疊歲子錢紅包方式五花八門。有的人貪圖方便,就是簡簡單單隨手一裹,有的人偏要追求繁複好看,寓意新年吉祥如意。

陸寒淵收過的歲子錢不少。偽宮裡的主子,皇宮裡的主子,皇昭司上級給的賞錢,幾個兄弟私底下交換的歲子錢紅包都不是這樣疊的。這樣疊的隻有——

師父和小九!

陸寒淵顫著雙手,反複將紙包折了打開,打開了再折。每一條折痕都如刀刻斧鑿一樣烙在他記憶的最深處。

景明月給的歲子錢不少,但陸寒淵已經無暇顧及數目。他頹然地跌坐在地上,拿過景明月方才用過的酒盞,指腹擦過杯子的杯口,激起一陣酥麻。他連斟連飲,直到酒壺裡再也倒不出一滴酒。

這裡是神機營,是軍機要地,值夜的人不能醉,陸寒淵懂得規矩。

酒能惑人心智,陸寒淵卻覺得自己越發清醒。是那種再多烈酒都無法麻痹的清醒。

一個人的容貌或許可以變,那其他東西呢?眼神、習慣……甚至是——對其他人的態度……

“景大人。”見景明月從神機營出來,都察院的樊端和曾慎寧對景明月躬身作揖。

“抱歉,讓兩位大人久等了。”景明月進入馬車後,車夫立即催馬朝著東大營的方向去。

此時的風雪已比來時小了不少。從紛紛揚揚的大雪轉成了細細密密的小雪,連呼嘯割人的風也溫柔了許多。

“這算不得什麼久等,大人小心謹慎,下官佩服。”樊端道,“神機營陸寒淵那邊可有異動?”

“沒有異動,人在神機營待著,一切依計劃行事便可。”

樊端聞言,放心地點了點頭。景大人為了防止萬一,特意來神機營一探,若是連陸寒淵尚且老老實實地待在神機營,那皇昭司的其他人應該也得不了消息。

曾慎寧開口道:“景大人說無事,下官自然是信的。隻是大人真的不想個辦法將陸寒淵從身邊弄走嗎?有毒蛇在側盤踞,始終讓人坐臥不寧。”

“等今夜之後,看看陛下和陸擷英的反應吧。”景明月摩挲著劍柄上的紋路,“陸寒淵要走,也該是陛下或陸擷英自己將人調走方才名正言順,我主動將他趕走,始終落人口實。”

“還是大人想得周到。”

馬車內陸寒淵的祝福言猶在耳,可是等到天光大亮的那刻,他怕是可能會對她恨之入骨。

景明月微微閉眼,又立即睜眼——

新年的第一場屠殺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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