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雪滿弓刀(四)(1 / 1)

“我不需要許都察院什麼,明辨正罔、肅清朝綱,本就是他們都察院的分內之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隻是給了他們一個機會,讓他們做好他們該做的事情。”

景明月的答案過於規矩,遠不能讓陸寒淵滿意,遠不夠讓他死心。

有些火一旦燒起來,就不是那麼容易滅下去的。

陸寒淵緊接著追問景明月東大營之案的細節,景明月有問必答。

“東大營我自入京開始便在籌謀,姚濱是我精心選擇的突破口。新政甫出,除夕之夜我向陛下請命巡查四大營,所帶守衛寥寥。藩鎮節度膠東鎮西王要想對付我,不會錯過這樣的天賜良機。刺客最好的伏擊之處應是從東大營到南大營的偏僻之道,誰料我直接賴在東大營不走了,他們隻能徘徊在東大營伺機下手。”

“我是故意放鬆東大營,尤其是主帳的守衛,放那些刺客來殺我。那些蝦兵蟹將殺不掉我,隻能誤傷姚濱等人。姚濱本就是隨風而倒的牆頭草,我把他救下,告訴他刺客是皇昭司派來殺人滅口的。皇昭司什麼手段他一清二楚,鬼門關走了一道自然就知無不言了。”

“苦心孤詣,籌劃縝密,瞞天過海,借刀殺人。”陸寒淵放下碗筷,給景明月鼓起掌來。言語嘲諷,雙掌開合,仿佛一道道熱辣辣的耳光扇在景明月的臉上。

“還有什麼要問的嗎?東大營的事,我都可以說。”

陸寒淵搖了搖頭。他不關心景明月怎麼整治東大營,怎麼收集皇昭司的罪證,在東大營裡重新扶植自己的勢力。

“景明月,你到底對我有沒有過一絲真心?”

景明月沒有想到陸寒淵會問她這個問題。雙拳隱在袖中,一點點地攥緊。

景明月仰首望著都察院牢房的屋頂,陸寒淵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黑黢黢的一片,什麼都望不見。

“這間牢房暗無天日,但天地日月自在人心。我要說有,自有蒼天在上替我作證。”

君子慎獨,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貞。她於暗室之中引蒼天在上來見證真心,那他便信。

“好,那我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我想單獨見左都禦史宋清一麵,請你不要乾涉我們的交談,也不要竊聽。不知大人可否用你的真心應允我的請求。”

景明月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一個字“好”字。

宋清是混跡官場數十年的聰明人,她在宋清麵前亦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孩子,不用她千叮萬囑,宋清自然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宋大人獨善其身了這麼多年,為什麼突然要蹚這渾水?又為什麼選擇跟隨景大人?”

宋清悠然地靠在椅背上,玩味地揪著他花白的小胡子:“都察院能泰然自若這麼久,是因為那隱在暗處的火還沒真正燒起來。真正大火燎原的時候,沒有人能獨善其身。比起早早陷進四王鬥爭的漩渦裡,老夫倒覺得跟隨景大人做陛下的孤臣,靜觀其變,是最為穩妥的道路。”

不愧是官場老狐狸,一番話下來滴水不漏。

“宋大人應該知道得罪我們陸掌監和皇昭司的後果,為何還是義無反顧要跟著景大人與皇昭司為敵?”

宋清那雙洞若觀火的眼睛微微眯起,陸寒淵全身上下都被他盯得不甚自在。

如果說景明月的眼睛常以平靜無波之勢卻意欲剖開人心,陸擷英的眼睛以鷹隼俯視獵物之狀要將人吞食殆儘,那宋清的眼睛就是滄桑老辣中帶著鄙夷,在嘲笑他的自以為是與年少無知。

“老夫知道你們陸掌監一路從龍跟隨陛下,縱橫朝堂數十年,從來不把我們這群老骨頭放在眼裡,是一個狠角色。但景明月以女子之軀,從成康之亂的屍山血海中爬出來活下去,從群英薈萃的衡陽書院脫穎而出,能得名震天下的景陽川青眼有加,一出山就能官拜兵部尚書,你覺得憑的是什麼?”

宋清起身振袖:“老夫不算什麼清流高士,但要和你們皇昭司沆瀣一氣,百年之後被後人戳著脊梁骨辱罵,老夫還是做不到。老夫能說的隻有這麼多,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們掌監如果要找老夫的麻煩,那就請便,老夫在此恭候。”

宋清走後,陸寒淵一把抓起身邊枯草,將它們一根根折斷。

所有人都在審時度勢,都在未雨綢繆,恭候著未來一場不可避免的燎原巨火。

最後一根枯草斷為兩截,從陸寒淵的指尖悄然落下。

獄卒打開牢房的門,景明月重新踏入監牢之內。

“你可以走了。但是在此之前——”景明月頓了片刻,非常艱難地道出後半句話,“你得接受四十鞭刑。”

陸寒淵淡然一笑:“我知道,來吧。”

牢獄之內無所事事,異常漫長的時間,足夠陸寒淵反複推敲事情始末。

十日光景,他被困於其中,除了景明月親口告知的那些經過,他對外界的天翻地覆一無所知,更遑論插手。

陸擷英想聽到的答案,肯定不是景明月和都察院之間的彼此欣賞。被都察院監禁調查,他有足夠的理由完不成陸擷英下達的任務,免遭皇昭司的七十二道刑罰。但同樣,沒有人能從四部的大牢裡完好無損地走出。

僅僅是四十鞭刑,已是景明月能給他的最大寬容。

當手腳全被束縛捆綁於刑架之上時,看著景明月執鞭而來,在他麵前站定時陸寒淵反而收獲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

清脆的鞭響劃開皮肉,兩三鞭下去,陸寒淵的囚衣就隱隱滲出了血色。

景明月用儘所有的力氣握緊鞭柄,克製著自己的表情不要有大的波動變化。

“四十鞭很快,忍一下就過去了。”景明月不知道這句話是在對陸寒淵說,還是在對她自己說。落在他身上的每一分痛苦,都會以數百倍的代價反噬到她的身上。

暗燭血影,陸寒淵緊咬下頜,額際青筋暴起,卻始終連悶哼都沒有一聲。四十鞭倏然而至,又猝然截止。景明月的四十鞭確實很快,快到在行刑之時尚且來不及品味那些疼痛。

陸寒淵是皇昭司出來的人,他知道如何行刑能看不上皮肉無甚損傷,內裡五臟俱裂;也知道如何能表麵上皮開肉綻,卻內裡完好,隻需靜養數日便可完全恢複。

景明月用的是後一種方法,鮮血淋漓的表象下她避開了他所有的要害之處。

鞭柄從景明月的掌心脫落,掌間黏黏膩膩的全都是汗。

獄卒鬆開陸寒淵被綁的手腳,陸寒淵踉蹌著朝景明月走來,景明月小心地避開他身上的傷口,扶住他的肩頭。

“多謝大人手下留情。”陸寒淵俯身附在景明月的耳側,溫熱的氣息吹進景明月的耳朵,激起一片酥麻,如情人耳鬢廝磨,交頸竊語。

新年換舊年,去歲鎮西王的案子刑部和大理寺咬定了刺客的背後主使是鎮西王無疑,膠東王的案子出現之後,刑部和大理寺遲遲沒有推進,不斷搜查證據認為膠東王是被誣陷的。如此厚此薄彼,鎮西王又怎會輕易善罷甘休。

靖寧帝鬱結於心,染上了風寒,連咳數日,甚至咳出了血絲,太醫院連醫半月都不見好轉。景明月入宮辦事時,便順帶將趙冰河帶入宮中為靖寧帝醫治。

趙冰河一番施針靖寧帝便覺得舒緩了不少。趙冰河開出藥方讓太醫院去抓藥熬煎便可,太醫院院正辛仲鵲見到趙冰河的藥方後連連稱奇。靖寧帝服下趙冰河配的藥方之後,身子爽利了不少。

“衡陽不愧是人才濟濟,連景愛卿身邊的一個小侍女都是當世神醫。”靖寧帝召景明月和趙冰河二人入宮,一並撥了賞賜下去。

趙冰河謝過靖寧帝的賞賜:“冰河不過略通岐黃之術,陛下過譽了。身體之病好治,心上之疾難消。陛下身體好轉,亦全非冰河一人之功。”

這話靖寧帝是承認的,年初的混亂一片到如今也漸漸安定下來,靖寧帝的心情略有好轉。

起初靖寧帝對景明月非要選在這個關節火上澆油極為不滿,但在景明月的解釋之下認同了景明月的做法。

不安分的藩鎮節度趁著年節之際潛入京城,就是想在四王彼此鬥爭之時趁機作亂。四大營是保衛皇城的根本,姚濱等人貪汙餉糧、苛待士卒,容易被加以利用,從而生變。軍隊一旦發生嘩變,則皇城危矣。不如由朝廷親自出手鏟除,以絕後患。

“愛卿的思慮眼界,處事手段,皆是世間一流。”靖寧帝望著和景明月對弈的棋盤,無奈地歎道,“就如這棋局一樣,愛卿也是走一看十,朕遠不如愛卿目光長遠。”

“陛下過譽了。”景明月局局皆能贏過靖寧帝,又總是能把控得當,讓靖寧帝即使是輸,也極為體麵,儘得對弈之興。故而每當棋局過半,總是最為焦灼的時刻。

“你的棋技也是景陽川教你的?”

“是。”

“景陽川把你教的很好。”靖寧帝點了點頭,“你師父還教了你什麼?”

景明月輕拈一枚白子,錚然落下:“琴棋書畫、經史子集、諸子百家、文韜武略,凡是師父所有,皆傾囊相授,不過是弟子愚鈍,遠不及師父才智風華萬一。”

靖寧帝繼續點頭讚許,揚了揚手,示意身旁服侍的太監宮女全部退下。待人都走了,靖寧帝方才開口:“這些都是師父教你的,那你父親教了你什麼?”

景明月仍舊不動聲色地落子布局。這次重創皇昭司,重組東大營,她借助的是都察院的力量。她是誰,蘇敬儒和宋清、和都察院的關係,靖寧帝再清楚不過,就此事盤問於她不過早晚之間的事。

如今終於來了。

“父親教微臣仁義禮智、孝悌忠信、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民。”

靖寧帝聞言撫掌大笑:“都說景陽川能教出天下最具才智的謀臣,蘇敬儒能教出天下最懷赤誠的賢士。愛卿既是蘇敬儒的女兒,又是景陽川的徒弟,難怪宋清肯為你所用。”

“宋禦史的話倒是與陛下截然不同。”

景明月的白子漸漸侵吞了靖寧帝的黑子:“宋禦史說,如果哪天微臣膽敢做出有愧君父,禍國殃民之事,他定會親手將微臣送進都察院的牢獄,受儘千刀萬剮之刑。”

靖寧帝明知景明月今日所說之話是為了讓他放心,但麵前卻不自覺地浮現出蘇敬儒在宮門前碎首死諫的模樣,回想起二十多年前一向以清剛處世的宋清,甘願為身陷囹圄的蘇敬儒低聲下氣地奔走相求,卻拒絕勸說蘇敬儒對林氏兄妹折腰屈服。

“這是禦史最後的氣節,要是連這僅存的一點尊嚴都保不住,那不如裁撤整個都察院,讓全天下的禦史以死殉道!”

二十多年前宋清振聾發聵的話語言猶在耳。

二十多年以來,宋清一步一步摸爬滾打,慢慢爬上都察院左都禦史的位置,他不是不想整治皇昭司,隻是看到了靖寧帝對皇昭司的恩寵,不願讓都察院再有人重蹈蘇敬儒的覆轍。

“愛卿是才智無雙,不過還是要多學學宋禦史的耐心。”

陸擷英對靖寧帝的皇位居功甚偉,靖寧帝也利用過皇昭司鏟除了大量異己,才坐穩這個皇位。靖寧帝在敲打她,皇昭司和陸擷英就算背後有諸多見不得人的蠅營狗苟,景明月也要看在他的麵子上適可而止,逼人太甚便適得其反了。

這點就算沒有靖寧帝的敲打,景明月也看得明白。所以東大營一案景明月想要的是皇昭司的兵權,對皇昭司的處置點到為止。

景明月要逼皇昭司自己露出破綻,就如姚濱自招一樣,她要靖寧帝主動對皇昭司失去所有的信任。

“微臣明白,東大營一案,非微臣有意針對,是姚濱無意牽扯出的皇昭司,微臣和都察院才不得不查。”

不管靖寧帝信不信,景明月也隻有這一套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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