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清明時節雨紛紛(二)(1 / 1)

景明月看著陸寒淵,一字一句地鄭重答道:“因為你的緣故。”

陸寒淵本來已經做好解釋的準備,沒想到景明月一語直中要害。

“名單上的翟五剛和秦六強我知道,你受了我的四十鞭在府中養傷的時候,他們來看望過你,是和你感情不錯的兄弟。你在我這裡拿不到陸擷英想要的東西,讓他接連失利,所以陸擷英想要敲山震虎,用他們的性命迫使你快一點行動。”

景明月將原委始末說完後,陸寒淵反在心底暗鬆了口氣。

“陸擷英隻指認了他們和案子有關,如何判罪的權力在你手上。你既然知道他們是無辜的,那還請景大人放他們一條生路,我可以用性命和你保證他們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反而是平定成康叛亂的功臣,皆是良善之輩。”

景明月相信陸寒淵說的都是真的,可在這場博弈跟前,這都是廢話。

“放生路?怎麼放?”景明月將那張和薄紙推回陸寒淵的麵前:

“離行刑還有一段時間,都察院會繼續審人。有冤申冤,那倆人要是覺得蒙受了不白之冤,就向都察院交代是被陸擷英陷害的,你要是替他們鳴不平,就去都察院門口擊登聞鼓,我保證登聞鼓響的那一刻,就有人會受理你的冤情。”

陸寒淵顫抖著拿起那份名錄,將其悲憤地攥緊捏碎,一揚手,讓紛紛揚揚地紙屑散落在景明月書房的每一個角落,人命輕賤,命比紙薄。

“你明知道這樣根本不會有任何用處!你和皇上明明都知道這幕後黑手就是陸擷英,你知道殺不了他,皇上不想殺他,不還是都放過了他?負隅頑抗根本不會有任何用處,隻會遭到更瘋狂的報複!”

“物極必反,等到陸擷英招致天怒人怨的時候,也就離倒台不遠了。”

“原來你心中是這個打算……”陸寒淵不可置信地看著景明月,他沉重地呼吸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可以用我手頭的消息和你做筆交易。”

“哦?那你說說,什麼交易,夠你換人命?”景明月神色微動,似乎是對陸寒淵所說的交易產生了幾分興趣。

“你先答應我放他們一條生路,充軍流放都隨你,隻要不是直接處死都可以。”

景明月唇邊噙著一抹比昆侖山千年積雪還冰冷徹骨的笑:“陸寒淵,你覺得你有資格和我談條件嗎?”

陸寒淵隻覺全身的力氣都在被一點點抽走,原來隻要坐上了一定的高位,她和他們也沒什麼不同。他這樣的人依舊是最卑賤的那個,沒有資格和他們這些大權在握的上位者談任何條件。

“好,我告訴你。”

陸寒淵沒有任何選擇,隻能先做出讓步:“瓊花宴是個陰謀。鎮西王出事後,鄭貴妃整日憂心忡忡,斷不可能還有舉辦瓊花宴的心思。”

“是鄭貴妃手下的大宮女春杏姑姑和鄭貴妃諫言瓊花宴非辦不可,還必須邀請你和崔公子,借此機會向聖上表明支持徹查科舉舞弊案的立場,與科舉舞弊案撇清關係。”

陸寒淵從來沒有一刻語速有這麼快,每一個字都伴隨著心跳吐出:“春杏哪有這般眼界見識,背後一定有人。九成是陸擷英的意思。春杏是陸擷英的秘密對食之一,這件事沒有多少人知道,你們衡陽的世聞堂再厲害,應該也查不到這麼隱秘的私事。”

這種隱秘事,衡陽確實不知。

“瓊花宴他們要做什麼我現下還不清楚,但隻要你放他們一馬,我會在宴會之前竭儘全力幫你拿到線報,化險為夷。”

陸寒淵滿懷期待,景明月當頭一盆冷水直接潑下:“就這?那遠遠不夠。”

“我再加碼,事成之後,我的命都是你的。隻要不傷害皇昭司其他兄弟的性命,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景明月斷然拒絕道:“我想要的東西你給不了,那我要你的命做什麼?”

“那你究竟要什麼?”

陸寒淵的手撐在桌案的邊緣,手背青筋暴起,幾乎要將景明月的桌案掰下一角。

“我要法紀嚴明,天理昭昭!”

因為法紀鬆弛,所以那些人可以貪汙受賄,操縱科舉,將萬千士子的前程毀於一旦;因為天理不彰,所以蘇敬儒為民請命,遭受的卻是林氏兄妹的瘋狂報複。

法紀何在?天理何存?

“可他們是無辜的!身為奴婢卑微如螻蟻是他們的命!你處死了他們就能彰顯你要的法紀天理了嗎?”

景明月怒而拂袖:“陸擷英罪不可恕,懲處不了他我亦深以為恨!那些做他替死之鬼的皇昭司諸人,有多少人又哪是不敢伸冤,而是心甘情願!以包庇之罪論處,也沒冤枉他們!”

審訊過程中,翟五剛秦六強一口咬定罪在己身,無人指使,無人逼迫。任憑都察院怎麼好說歹說威逼利誘都無濟於事。

冤枉嗎?可以說冤枉,也可以說毫不冤枉。

“可是他們救過我的命!所以還請景大人,高抬貴手——”

孤注一擲,陸寒淵押上他最後的籌碼——如果景明月是小九,他賭上他和小九的情分。他有九成九的把握,他們的情分有足夠的重量,幫他扳回一城。

景明月雙眉緊鎖,像是聽到了什麼荒謬的笑話:“他們救過你的命,和我景明月有什麼關係?”

言語嘲諷,冷漠至極。

陸寒淵的幾乎嵌穿桌案的手緩緩鬆開,踉蹌著向後退了兩步。

原來那些無處不在的善意都可以是層層偽裝的陰謀,那些自以為是的認定原來也隻是一廂情願?

景明月怎樣對待陸寒淵都不奇怪,但是三哥不相信,他的小九會不在乎他的性命。

陸寒淵突然笑了起來,景明月看見有一滴淚從他的眼眶裡徑直砸向地麵,用力而悲憤。

“哪怕馬上要死的是我,你也會無動於衷,對嗎?”

陸寒淵本想以情動之,以他們之間的交情求景明月恩賜小五小六一條生路。

可景明月的冷硬決絕斷絕了他所有的念想。

想來也是可笑,他們之間,本也沒什麼深情厚誼。他為什麼會生出景明月會看在他的份上放人,這樣荒唐的想法。

終於是走到了這一步嗎?景明月的心一直往下沉,她緩緩站起走到陸寒淵的麵前。

那些對麵不識的隱痛,是衝破閘口的洪水,怒吼咆哮,一瀉汪洋,將她的世界摧殘成一片煉獄。

她一邊痛得錐心刺骨,一邊還要笑著慶幸好在早有先見。

小九沒辦法拒絕三哥的任何請求,但是景明月可以。

景明月的右手探上陸寒淵的脖頸,一點點收縮,在感受到他肌膚之下的血液流動時收住了手。

“陸寒淵你記好,我不是大羅金仙,救不了求死之人。眾生皆苦,人人皆需自渡,我已經給了你們舟槳,不願自渡便隻能沉舟,怨不得他人。”

“景大人,你在桂郡的時候就說過,你要從皇昭司手中拿回監軍權,可是這麼久了,你知道你為什麼還是沒做到嗎?”

陸寒淵的神色中是無儘的痛苦和淒愴:“你不是不想,而是根本沒能力做到!連你景明月在皇昭司的淫威下都不得不韜光養晦,我們這些命如螻蟻之人又算什麼!”

“韜光養晦的前提是我能保全自己和整個衡陽,可是你們呢?明知命如螻蟻還要為豺狼驅策,自己不求活路,又憑什麼求彆人網開一麵!”

景明月的手再次驟然緊縮,她清晰地聽到手指骨骼間發出痛苦的脆響:“彆忘了蘇敬儒是為什麼死的!他為的就是朗朗乾坤天理昭昭!人人如你,因一份私情,想動用另一份私情去打破規矩,那我大坤律法威嚴何在?”

殺人誅心,他用他們之間的情誼作為刀刺向她,她不得不用他心底最深的痛化作利刃抵擋在身前。

蘇敬儒……師父……陸寒淵積攢起的憤恨不甘瞬間泄去,他沒有資格和理由再詰問景明月,望向景明月的眼神徒留悲涼淒愴。

他好像一眼就看到了他們之間注定的結局。

他曾經痛苦於如果景明月真的是小九,早就知道他是誰,為何還遲遲不肯認他?是因這殘破不堪的軀體,還是雲泥之彆的身份?

到今日他終於明白,最難跨過的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立場鴻溝。

剛進入皇昭司的時候,他也怨過恨過。然而十數年的皇昭司生涯,縱使皇昭司是人間煉獄,其中宦官是天下仁人義士得而誅之的奸佞小人,亦有屢次救他於水火之中的同袍,肝膽相照的兄弟。

這是一場無解的立場之爭,皇昭司的奴婢,有的蒙受過陸擷英的恩惠,有的害怕給更多的家人親友招禍,隻能含冤赴死,把滿腹冤屈打碎牙合著血往肚裡咽。

而在景明月看來,無異於助紂為虐,為虎作倀,不得不死。

她要嚴明法度,她要令亂臣賊子懼,殺一儆百之事,便不得不做。

陸寒淵攥上景明月扼著他咽喉的手腕,皓腕冰冷,更勝昆山寒玉。

隻要他用力一拽,就能將近在咫尺的她攬入懷中,可他偏偏不能。

陸寒淵一把將景明月的手腕扯下:“多謝……景大人賜教……”

陸寒淵離開景明月的書房,隻覺滿院明月梨花,故人萬裡關山,顰笑之間,流血漂杵,清冷千春,冥冥歸去無人管。

景明月和陸寒淵爭執的聲音,尹燕泥和趙冰河躲在暗處不敢上前,待陸寒淵走後,她倆才從暗處走出。

尹燕泥小心翼翼推門而入時,景明月正在認真比對著世聞堂交上來的瓊花宴名單。

趙冰河不敢打擾她,隻將藥放在她的手邊,景明月目不斜視地將藥碗端起,直接一口灌下。

“姐姐……”趙冰河麵露擔憂。

“我沒事。”景明月反手擦去唇邊殘留的苦澀湯藥。

“明月,顧啟想見你,為了……”

“為了陸寒淵的事。”景明月合上瓊花宴的名冊,“桂王這是想市恩賈義。”

“那要見他嗎?”

“請進來吧,他在門口應該撞見了在我這裡剛吃了閉門羹的陸寒淵,我倒是要看看他還想說什麼。”

顧啟被請進景明月的會客廳後,直陳來意:“桂王殿下說了,左右是兩個無關緊要的無辜之人,不如賣這個麵子給陸指揮。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陸指揮是個講信義顧情義的人,結個善緣,往後大人肯定是有用得到陸指揮的地方。”

“是嗎?”景明月低頭處理著公務,眼皮都沒抬起來看顧啟一下,“告訴你們桂王,今日就算身陷囹圄的是你顧啟,我也照殺不誤。桂王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不可能法外開恩,他的目的既已達到,那顧大人就可以走了。”

顧啟被景明月的話嚇得哆嗦了兩下,他本來都已經想好了裝模作樣的說辭,卻被景明月直接堵得無話可說。

在桂王讓他前往尚書府做說客的時候,他就言明了這招對景明月根本無用,景明月是不可能法外開恩的。

蕭明鼎當時的話言猶在耳:“本王知道景大人是什麼性子,你說完你該說的話就可以走了,不用爭辯什麼利弊得失。關鍵是要讓陸寒淵看到本王的誠意。”

景明月洞若觀火體察人心,已經到了毫發畢現的程度。

顧啟尷尬地聳了聳肩,對景明月拱手道:“景大人,這是桂王的意思,不是下官的意思。”

景明月這才放下手中的文書:“那桂王的意思傳達完了嗎?”

這是要逐客了。

麵對景明月,顧啟是害怕的。顧貞同他說過景明月在衡陽和桂郡之事,言語多有讚歎。

顧啟先前對景明月隻是好奇,一起共事之後,才不禁感歎——摸爬滾打這麼多年,從未遇到這麼硬的對手。

實力無人可及,心機深不可測,恪守著綱常法度,從不巴結諂媚任何權貴,卻能一路扶搖直上,深得聖心,讓都察院為之驅策,崔紹節俯首聽命。

顧啟思量再三,還是壯著膽子,將胸口憋著的話說了出來:“大人的一些做法,下官雖不認同,但下官敬重大人的為人,是發自內心的崇敬,並不隻因舍妹曾受大人恩惠。”

肺腑之言出口,顧啟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酣暢淋漓。

“下官告退。”

“慢走不送。”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