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古來白骨無人收(六)(1 / 1)

那年那些神秘來客十分自信景陽川肯定會把衡陽交到他的手上,後來景明月拜上衡陽山,成為他的師妹,以卓越超凡的天資吸引了整個衡陽的注意。

孟長崢猶記得景明月十五歲那年,師父把他叫到跟前。

“我準備把衡陽傳給你師妹。”

意料之外卻是情理之中,孟長崢回道:“師妹絕倫超群,徒弟自愧不如。一切但憑師父做主,徒弟自當儘心輔佐下任掌院。”

“她真正勝過你的不是才華天資,而是她親身經曆了滄桑巨變生民至苦,她才知道天下生民真正所求是什麼。”

景陽川宣布將衡陽掌院傳給景明月時,衡陽的一些人希望他爭,草原的人更希望他爭,但他一點都不想爭。

不僅因為那個人是景明月,而是因為他怕他替衡陽做出傷害草原之事,或替草原做出傷害衡陽之事。

空蕩無人的峽陽口,證明他即使不在那個位置上,他亦做了後者之舉,是他通知北戎峽陽關有埋伏,千萬不要走峽陽口……

見孟長崢仍在原地僵立不動,景明月眼神冷了幾分:“師兄,這是帥令!”

放過北戎,孟長崢自知深負景明月,看著景明月清瘦下去的臉龐,孟長崢第一次深感無力。

孟長崢他去峽陽口之前知道景明月要圍剿李祿,但不知道她要在當夜就立刻處決了李祿等人,並對其用了淩遲重刑。

景明月是故意支開他的,她不想讓他拿皇命聖旨阻她。

回來之後,他聽聞了那場痛徹心扉的葬禮,衡陽所有人的周身,都圍繞著一股陰厲狠重之氣。

他沒有經曆他們的痛苦,甚至在峽陽口放走了北戎人,他沒有資格再說出任何勸慰之詞。

“好……”孟長崢終是應下了景明月。

待他從景明月處離開,正要對手下人開口傳令的時候,陸寒淵攔住了他。

“不能傳令!”陸寒淵雙眉緊鎖,麵露憂色。

“你沒有經曆她的痛苦,你有什麼資格說話!死的是我們衡陽的八百一十三口人,不是你們皇昭司的,你懂什麼!”孟長崢不願再與陸寒淵多言。

“不能傳帥令,但可以傳將令!”陸寒淵自嘲一笑。

孟長崢還沒反應過來,陸寒淵已經對著鎮北軍下令道:“傳本將將令,將李祿府上五十三口男丁曝屍遼陽城頭!”

“你!你……”孟長崢震驚地說不出話,陸寒淵下完令後,卻神情輕鬆。

“曝屍城頭算什麼,皇昭司可做過比這狠得多的事情。曝屍城頭這種事,衡陽掌院不能做,但與我的身份,甚是相配。”陸寒淵的眼神又風輕雲淡一點點蒙上陰鷙。

“皇昭司在你們眼裡或許淨是閹黨小人,可孟將軍彆忘了,在平定成康之亂時,我們皇昭司也出了不少力,死的人可不比衡陽少。既是要複仇,風頭可不能都讓你們衡陽占去了。”

這倒是實話,孟長崢再鄙夷皇昭司之人,也不得不承認皇昭司於平定成康之亂,是有功勞的。

“你這麼做,不像是為了皇昭司出風頭。”

“孟將軍,不該問的請不要多問。你隻需知道,出了任何事,我都會擔著便好。”

陸寒淵說完,轉身離去。

“你去做什麼?”

“去城頭看戲。”

陸寒淵獨自一人拎著酒壺,來到那方他和景明月曾共處一夜的山崖。

萬山載雪,明月薄之,山頂寒風凜冽,他一步一腳印地穿過厚厚的積雪,站在最高處,眺望血色冰封的遼陽城頭。

穿著喪服的衡陽弟子在城下來來去去,他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但知道他們所來為何。

如今全天下都知道衡陽在成康之亂中犧牲了八百一十三名義士,卻無人知道皇昭司又為成康平叛犧牲了多少人,甚至連陸寒淵自己都數不過來。

不管皇昭司犧牲了多少人,世人都隻會記得皇昭司為構陷忠良、無惡不作的一麵,在世人心中,皇昭司之人與成丘壑、康以忠、李祿等人也幾乎無異。

陸寒淵緩緩嗬出一口氣,立刻化為蒸騰的白霧,在衣領處結為寒霜。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裹,裡麵藏著三塊木牌。

這三塊木牌放在地上,隻到他的膝頭,與衡陽巨大的靈牌相比,實在太過寒磣,上麵百十個名字也是他憑借殘存的記憶勉強記起的。

實在太多人了,他是真的記不起來了。

如果是她的話,她必定是能記得每一個戰友的名字。

他將木牌對著遼陽城的方向安置好,為了防止烈風將他們吹倒,他加上了專門準備的固定裝置。

蒼茫天地,無處可避,或許這些木牌很快就會被風雨雷電侵蝕摧毀沒有任何人會發現,或許有人發現了毫不在意嗤之以鼻將其一腳踹下山崖,或許他所做的這一切皆是徒勞無功毫無意義。

可但求魂靈長存,無愧於心。

陸寒淵對著木牌的方向鄭重叩拜,將酒壺中已經結冰的酒,用內力震開,傾瀉於地,消融一方冰雪。

“把酒都敬英魂了,那你喝什麼?”

驀然回首,景明月身穿白色裘衣,沐著銀白月華,站在離他不遠不近的位置,與漫天冰霜雪氣融為一體。

她緩緩向他走來,將懷中護著的一壺酒遞給他,美酒散著冉冉熱氣,必是她以純渾內力一直相護。

酒壺脫手,景明月站在陸寒淵的身邊,對著三塊木製簡陋靈牌鄭重行禮,神色莊嚴肅穆,如昆山之玉。

“你可知他們是……”陸寒淵指尖微顫,有些提不住手中的酒壺。

“我知道。”景明月的雙眸依舊剔透冰冷,卻似藏暈暖春暉,“不管是衡陽,還是皇昭司,還是更多籍籍無名之人,隻要他們守護過大坤的土地和子民,都是值得尊敬的忠臣義士。”

陸寒淵拔開酒壺的壺嘴,將酒悶頭灌下。

這酒極烈,從唇舌喉頭一直燒到心肝肺腑。

烈酒燎原,越烈越教人痛快,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滿十分,依稀可見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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