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月點燃手中的供香,隔著一群朱衣綠袍的大臣,望向人群中的陸寒淵。四目相對,氤氳著嫋娜的香火,似有千言萬語而不能說。
陸寒淵垂下目光,用旁人幾乎察覺不到的幅度對她搖了搖頭。
即使蕭明鼎已經封他做了能和皇昭司平起平坐的皇緝司督主,這樣的場合,他仍是不配站在她的身側。
景明月將目光收回,跪在蒲團上,虔誠地將香貼在額側,對著蘇敬儒和柳意卿的塑像恭敬跪拜。跪在她旁邊蒲團上的是同為二品大員入主內閣的宋清和崔遠。
宋清和景明月交換了一個眼神,宋清的眼神中有欣慰有釋然。
蘇敬儒被林氏兄妹陷害那年,他救不了他和他的妻;成康之亂爆發那年,他更是無力救他和他的子女。
萬幸,蘇濟這個孩子活著;萬幸,她是如此的優秀,優秀到宋清站在她身邊都覺得自慚形穢。
景明月請宋清先敬香,宋清微微頷首沒有拒絕。
“蘇老弟,有女如此,你們可以含笑九泉了。”
景明月在宋清將手中的供香插入香爐之內,遲早有一天,她會帶著他,以蘇濟和柳定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回到這裡。
“父親,母親,願你們佑他佑我佑萬民。”
景明月退出祠堂內殿站到了殿外,柳俱遲主持著祭典有條不紊的繼續著。景明月看著朝官入殿、進香、出殿,其中有部分曾與蘇敬儒同朝為官,除了宋清和其他幾個都察院的官員外,景明月不知道還有誰在她父母遭逢陷害的時候曾經施以援手,而不是作壁上觀,甚至落井下石。
她不想去深究這些,畢竟連她的親外公柳文元都可以毫不留情地將她母親逐出家門。沒有人可以指責彆人為什麼不對自己赴湯蹈火,而選擇趨利避害,獨善其身。
趨利避害,獨善其身……景明月將目光投向陸寒淵。他和陸擷英是宦官,隻能站在所有人的最後麵,陸擷英站在陸寒淵的前麵,臉色非常難看。
蘇敬儒夫婦的不幸固然是林氏兄妹造成的,但當時負責論罪處刑的是皇昭司前掌監陸承直。參拜蘇敬儒等於承認皇昭司不辨黑白錯鑄冤案,而蘇敬儒現在是連陛下都要上一炷香的忠義侯,不拜忠義侯蘇敬儒,等於對大坤不忠。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陸擷英和陸寒淵臉上,皇昭司飛揚跋扈了數十年,權勢最鼎盛之時,上朝時從來隻站在百官跟前,不把任何朝臣放在眼裡。如今這些宦官不得不忍受難堪站在所有人的後麵,真是難得的一幕。
陸擷英捏著手中的香進退兩難,再看陸寒淵,垂首低眉,神色平常,一如既往地恭順。
景明月不自覺地攥緊了拳,指甲深深地嵌入血肉當中。
讓他以這樣恥辱的身份,為他最尊敬的師父和師娘進香,無異於殺死他。
他在遼東的戰場上立下大功,她曾滿心歡喜地以為這一次她能將他從宦官身份的深淵裡拉出來,成為真正受人尊敬的武將,蕭明鼎卻直接把他抬到宦官之首的位置。
蕭明鼎需要宦官為他做一些見不得光的事,需要用宦官來製衡朝堂,他既無法完全信任陸擷英,又覺得陸擷英還有利用價值,暫時不舍得就此除掉他,隻能另辟蹊徑先設一個皇緝司,讓剛立下顯赫戰功的陸寒淵擔任督主,再慢慢扶植皇緝司來淩駕皇昭司之上。
此舉對蕭明鼎有百利而無一害,對陸寒淵而言有利有弊。好處是陸寒淵這個皇緝司督主品階上和陸擷英平起平坐,可以慢慢擺脫陸擷英的控製。
同時壞處也是顯而易見。陸擷英不可能縱容有宦官騎在他的頭上,會想儘辦法對付陸寒淵,陸寒淵同時成為皇昭司和其他宦官眼中的眾矢之的,皇緝司督主之位無異於將他架在火上烤。
百官以羞辱的目光看向他,陸擷英以憎惡的眼神凝視他,那些眼光如刀一樣紮在陸寒淵的身上,卻是在將她的心淩遲。
如果十八年前他驚聞噩耗時沒有中途折返,而是堅定地前往衡陽,所有的一切都不會是現在這樣。
名滿天下是她,臭名昭著是他,所有的光明都是她的,所有的黑暗都是他的,他替她承擔了命運所有的不公。
陸擷英最終還是咬咬牙,跪在蒲團上拜了三拜,將香置入香爐時仿佛有烈焰灼身。陸寒淵在他後麵,將手中的香小心翼翼地插入香爐。
先前燃完的香已積蓄起厚厚的香灰,還有香灰不斷掉落,墜在了陸寒淵的手上。
陸寒淵輕輕將香灰抖落,抬目看向塑像金身。蘇敬儒的禦史緋衣比之前的更加鮮亮耀眼,目光炯炯注視著座下的忠奸善惡,身旁的柳意卿身著一品誥命夫人服飾,眼神溫柔且堅定。
這場祭典除皇家之外,由她開始,由他結束。
“你還真是虔敬。”陸擷英咬著牙低聲對陸寒淵道。
“忠義侯犧牲於成康之亂,我們皇昭司也有不少兄弟犧牲於成康之亂,他們都是忠義之士,值得敬重。”
陸擷英冷哼一聲:“你已經不是皇昭司的人了。”
“奴婢的心永遠向著掌監。”
“你最好如此。”
祭典結束,眾人陸陸續續地離去,蕭守義終於鼓起勇氣走到景明月跟前。
“師父,我……我知道錯了。”
景明月其實已經不想和蕭守義計較了,但見到蕭守義低垂著頭微紅的眼眶時,還是忍不住心軟了。
她曾氣憤蕭守義朽木不可雕,如今大仇得報往事已矣,不必再緊抓著不相乾的人不放。
若是放不下,她要恨的人實在太多了。成康叛黨是罪魁禍首,追根溯源起來,昏庸無度導致藩鎮叛亂爆發的開泰帝也是罪該萬死,她應該恨透開泰帝所有的子子孫孫,為何還要替他們守這江山?
她沒有力氣去恨了。遼東之事了結,她必須向前看。
不管什麼孤臣孽子,隻要不撕開最後的遮羞布,都能繼續賢君忠臣地演下去。
“你在京中逗留的時間夠久了,差不多便回自己的藩地老老實實做你的藩王吧。”
“是。”蕭守義恭敬應下。
“還有,先前暫時答應做你師父是為了護佑你,如今隻要你安分守己,陛下會予你一世安寧。衡陽掌院入室弟子遴選嚴苛,你還達不到那個標準,達到那個標準引人忌憚對你也沒有任何好處。往後不必再喊我師父,喊了我也不會應。”
景明月拂袖離開,留蕭守義一人怔愣地在原地。
“你還不走嗎?”蕭守義的身後傳來柳俱遲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