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月看著陸寒淵,他手中提著宮燈為她照亮了周圍的方寸之地,暖色的燈光映在他溫柔的眼裡,如繁星化在春水裡,一點點消弭著景明月的怒意。
景明月一方怒意熄滅,另一方怒意卻又突然升起了。
從祠堂祭典,到論及崔紹節,再到蕭明鼎提到“戚燕”這個名字,陸寒淵始終表現地恭順服從,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安靜地扮演著奴婢的角色。
那個北境戰場上橫刀立馬意氣風發的年輕武將,全然不見了蹤影,他對她恭敬且疏離,甚至當著他的麵拒絕了“定濟堂”這個名字,鎮北軍中的一切譬如朝露,被京城的熾陽一蒸烤,便消逝得了無痕跡。
今日種種都讓景明月下定決心,有些事必須和陸寒淵說清楚。
景明月轉身放緩了腳步,就和平時一樣莊嚴持重。陸寒淵始終在她身側,為她亮起一星暖色。
景明月踏出宮門,才終於長長呼出一口氣。陸寒淵牽過她的馬,為她遞上韁繩。
“陪我去一個地方。”景明月用命令式的口吻對陸寒淵道。
“去哪?”
“不要多問,跟上了就是了。”景明月不等陸寒淵回複就已經驅馬向前,陸寒淵來不及細問,但她今日太過反常,陸寒淵實在放心不下,隻能也騎上自己的馬跟上景明月。
陸寒淵沒想到景明月會帶她來萬芳樓,景明月不走正門,直接帶著陸寒淵從萬芳樓的院牆上翻進了滿庭芳的後院。
“掌……掌院?”素羽看到闖入後院的景明月和陸寒淵驚得說不出話。
“不要聲張,你親自去尚書府傳話,如果有人找到尚書府,就說我身體不適已經睡下概不見客,若非十萬火急之事,不要來請示我。”
“遵……遵命。”素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能趕緊應下,她隻知道掌院今天的臉色格外難看,而陸寒淵和她一樣也是一臉茫然。
素羽告退後,景明月在後院的角落撥開一處枯草,枯草下現出一個石雕棋盤。上麵的棋子不能拿起放下,有機關牽係在底部隻能平推,景明月推動著棋盤上的棋子,讓它們落在合適的位置。
“哢——”的一聲,棋盤翻轉,露出了一個窄小的過道。
好精巧的機關設計!陸寒淵露出驚訝之色,景明月沒給他震驚的時間,示意陸寒淵先跳下去,陸寒淵依言照做。
陸寒淵落地的同時,景明月縱身而下,陸寒淵幾乎是下意識地抱住了景明月的腰身將她扶穩。
景明月的腰身很細而柔軟,手上的觸感剛傳回大腦時,陸寒淵才反應過來,以景明月的能力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幫扶。
陸寒淵就如同被火灼燒一般地將手迅速抽回,卻發現景明月的雙臂還摟在自己的脖頸處,略帶寒霜之氣的呼吸細細密密地落在他的下頜和脖頸之間。
“大人?”陸寒淵輕聲喚她,棋盤重新翻轉回去,漏進密道裡的月光消失不見,陸寒淵聽見上空又有機械轉動的聲音,應該是棋盤在自己重新打亂。
景明月的雙臂從陸寒淵的頸處收回,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折子吹亮。寂靜的暗室裡,兩雙剔透如琉璃的眼睛裡,有四點橘色的火焰在跳躍閃動。
“跟著我。”景明月的手很自然的牽上陸寒淵的手,就在陸寒淵下意識想要將手抽開的時候,景明月加重的手上的力道,將陸寒淵的手指緊緊地嵌在自己的掌間,以強硬地力道迫使陸寒淵與自己十指相扣。
景明月的手比陸寒淵的手小一點,二人的手上都布著細細密密地繭子和傷痕,但正是那些繭子和傷痕,反而激起一種異樣的酥麻。
景明月的拇指在陸寒淵的虎口處微微摩挲表示安撫,隨即牽著他向密道深處走去。
一路上機關齒輪轉動之聲不絕於耳,腳下的石板不斷上升下降,時不時就會露出閃著冷光的釘板,四周牆壁的刀刃鋼錐不斷突出縮回,各式各樣的密門打開又合上……
當最後一道門合上的時候,他們離開了密道,來到了萬芳樓的最頂端。
景明月輕車熟路將居室內的所有蠟燭都點上,四周瞬間明亮了起來,陸寒淵微微眯了眯眼,眼睛適應了亮度之後,才開始打量這間居室。
“這裡是?”
“這是‘三千客’,萬芳樓我專用的雅間。”景明月熄了手中的火折子,重新塞入懷中,“從外麵看,這裡像鑲嵌在萬芳樓樓頂的一顆明珠。”
三千客,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陸寒淵一直以為萬芳樓樓頂的那顆明珠隻是一個裝飾,不想裡麵卻彆有洞天。
陸寒淵之前去過萬芳樓其他的雅間。儘管現在的萬芳樓和幾年前的已經很不一樣,但雅間內的裝飾仍舊是珠簾翠幕,金粉羅帳,繡著交頸鴛鴦並蒂芙蓉鮫綃錦緞中流淌著珠光寶氣,軟玉溫香。
而景明月的這間“三千客”則很不一樣,和她本人一樣透著一股清冷乾淨的味道。他們剛才經過得那道門其實就是一個書架,書架上除了花瓶玉器、筆墨紙硯之外,擺放的書並不算多,隻有四書五經、《史記》和《航海誌》。
陸寒淵馬上想到在尚書府小住的那段日子,景明月給他安排的房間中,也有一個類似的書架,書架上彆的書也很多,但最顯眼的位置擺著的便是四書五經、《史記》和《航海誌》。
“你知道這裡為什麼叫三千客嗎?”
“不知。”
“三千客,三千麵。”景明月輕撫自己的麵頰,她快數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麵孔了,他也不隻有現在的模樣。
她清楚地記得他鮮衣怒馬的那些歲月,可惜生在燕郡這等苦寒之地,在蘇敬儒的眼皮底下不得不收斂些。
如果他在最好的年歲來到成康之亂前繁華鼎盛的長安,必定也是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的少年郎。少年淩雲誌,自當是人間第一流。
陸寒淵的呼吸不禁變得急促:“這應該是你的秘密,為什麼帶我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