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扁舟共濟與君同(八)(1 / 1)

她不容許他閃避,他卻也不容許自己將她扯入深淵。

他寧願自行剔骨剜肉,焚毀心中故園,送她乘風萬裡,此後大道朝天。

她或許會心痛一陣,但也比被他連累一世好上千倍萬倍。哪怕她會恨她,哪怕他們從此陌路,動如參商,但都是他應當承受的。

陸寒淵深吸一口氣,終於緩緩開口道:“小九,我是你的三哥,是你的兄長,隻要你需要,我永遠在你身後。但我對你隻有兄妹之情,沒有男女之愛,或者說我根本不配自稱是一個男子。”

“請你忘了十多年前婚約,也忘了遼陽城中的那場婚禮,你不應被我年少無知又自私的玩笑束縛,不應該被父親口頭的婚約束縛。”

陸寒淵說出這番話時,仿佛置身於地獄深淵處,有烈火烹油將他吞噬殆儘,焚毀他每一寸肮臟不堪的皮肉。

“你值得全天下最好的男子,那個人可以是任何人,但絕不會是我。”

此話一出,地獄裡潛伏已久的夜叉惡鬼們潮水一般地向他撲來,他們拿著陰森的弓箭、滾燙的鐵烙、鋒利的刀劍,獰笑地肢解著他的身體,皮開肉綻,血肉零落,露出森森白骨。滿地白骨血肉之間,唯獨沒有身為男子應有的部分。

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隻有全天下最好的男子才能與她相配。

他甚至連男子都不是,他隻是一個非男非女的宦官,不應該貪慕不屬於他的美好。

“為什麼不會是你?”景明月的語氣中帶著獨屬於她的強硬,她托著陸寒淵的臉,指尖觸上他的眉眼,剔透乾淨的雙眼中是一如既往的堅定。

“柳定,我從來不是什麼死守父母之命,恪守三貞九烈之人。若我對一個人無心,彆說是口頭的婚約,就是天家聖旨神佛之命,在我這裡通通都做不得數!我很清楚知道我對你的愛意如何慢慢生根發芽,直至長成蒼天大樹。”

“我是一個極其驕傲自負的人,沒有萬全的把握,我絕不出手。我就是知道你對我絕不是兄妹之情,我就是確定你心悅我,是絕對的男女之愛,才敢向你袒露心跡。同樣,我也要你對我剖肝瀝膽,坦誠相待。”

陸寒淵剛欲開口說什麼,景明月已經仰頭堵住他的唇,迫使他將嘴邊的話咽回去。

唇瓣隻是輕柔的相觸,沒有任何繾綣的深入,但足以讓陸寒淵忘記他本來要說什麼。

“柳定,永遠不要在衡陽掌院的麵前撒謊。”

景明月微微離開他的唇,他們額頭抵著額頭,鼻尖蹭著鼻尖,呼吸間有馥鬱芬芳的酒香混合著熱烈磅礴的愛意交頸纏繞。

“正如你所說,我隻要下定決心,便凡事都講求極致,我值得這世上最好的一切,尤其是夫婿,而這世上再沒有比你更好的人配做我的夫婿。”

陸寒淵的睫在景明月的指間顫抖,景明月的指腹感受到了微涼的濕意,她緊緊地摟住他的脖頸,不讓他逃離。

“為什麼?你明明知道我什麼都不能給你……你要改革除弊,要收歸宦權,而我是最徹底的宦官,我隻會成為你的汙點,為你帶來滿身腥膻。我甚至連最庸常的男歡女愛都給不了你,這樣的我連自己都厭棄,哪裡配得上……這樣好的你?”

景明月輕笑一聲,笑似風停雪駐,梨花滿山:“無論是柳定,還是陸寒淵,是鎮北軍的將軍,還是皇緝司的督主,我心中的你,與身份姓名無關,你便是你。我認得你,在一切外物之前。”

在景明月與陸寒淵之前,在衡陽掌院與大內宦官之前,甚至在蘇濟和柳定之前,在他們都還沒有名字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認識了。

蘇敬儒懷中哭鬨不止的嬰孩在看到路邊的男孩時,停止了哭鬨,黑珍珠似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不住地衝他笑,於是蘇敬儒決定收養這個男孩。

一眼萬年,仿佛命中注定,他們注定要牢牢綁縛在一起。

“你愧疚於無法給予我男歡女愛,子嗣之福,可這些對我本不重要,父親死後,隻有你是我唯一的親人。如果今日身患殘疾不能生育的是我,你可會離我而去?”

景明月話音落下的刹那,陸寒淵脫口而出道:“不會。”

景明月緊摟著陸寒淵脖頸的手抽出一隻抹了把臉頰上的眼淚,破涕為笑道:“君心如此,我心亦然。”

陸寒淵一直很明白,景明月從來沒在意過他身體的殘缺。宮中大部分的宦官都會尋找對食,一些權宦甚至妻妾成群與普通男子無異。

那些女子對待宦官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總要承受世人的白眼和鄙夷。但她們大多幽居深宮後宅,那些非議不會太大地影響她們的生活。跟在一個權宦身邊,衣食無憂,得享蔭庇,甚至能讓她們比大多數女子安穩許多。

可景明月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她是舉世稱譽的士人之首,是堅決反對宦官乾政的一代名臣,而他注定隻會站在她的對立麵。

“小九,一旦和我扯上關係,世人不會記得你往日功績,他們隻會想立刻把你拉下神壇摧毀,大坤會失去一個能夠護佑大坤,拯救蒼生萬民的濟世名臣。你我情愛與家國社稷相比,不值一提。”

她不在意他身體的殘損與身份的卑賤,他便隻能用她在意的蒼生萬民來勸退她。

景明月曾經很怕陸寒淵和她並非同道中人,怕他為了維護宦官的利益和權勢,走上和她截然不同的道路。

後來,她欣喜於那些暗無天日的歲月沒有侵蝕他的良善正直,慶幸於他們依舊同道。而如今陸寒淵以此為由想要推開她時,她更加難過。

是旁人對不住他,是這世道對不住他,他從未對不起任何人,無愧於天地蒼生。

“陸寒淵,柳定,三哥。”景明月輕聲喚著對他所有的稱呼,“你想以蒼生為由拒絕我,可你亦是蒼生之一。春蠶到死,蠟炬成灰,對國、對民、對你,我都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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