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乍暖還寒時候(四)(1 / 1)

陸全吉知道拿捏柳定最簡單的方式就是他的惻隱之心,那並不適合再皇昭司這等虎狼之地生存下去的悲憫是他最大的弱點,以至於陸全吉實在想象不到這樣的人怎麼就成了皇緝司的督主。

“那些都是掌監的人,自然就隨掌監處置。”柳定手指狀似隨意地叩動著桌麵,“隻是最近衡陽書院的人盯得緊,為了幾個婢女,掌監讓景明月尋了由頭彈劾了去,便實在不值當了。”

柳定的話讓陸全吉震驚,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麵前的人——柳定不再是任憑陸擷英隨意拿捏的一個手下,而是能和陸擷英平起平坐的皇緝司督主。

“督主說的是,隻是督主莫要忘了唇亡齒寒,假道滅虢的道理。”

“師弟說的是,我都記下了。”柳定起身,明顯有了送客的意思,陸全吉不便多留,隻能起身離開,並將那十個美嬌娘全部帶走。

那十個美嬌娘離開的時候,眼含秋水愁煙泣露地看著柳定,柳定麵容平靜,絲毫不為所動。

待陸全吉領著人全部走了之後,吳七發開口道:“那些女子都是陸掌監的人,送走了也清靜。隻是三哥這麼些年就絲毫沒想過留一個體己之人在身側嗎?”

柳定沉默不語,隻是望著庭院裡的柳樹出神。

於八隱道:“以三哥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就是娶一個尋常官宦家的小姐也綽綽有餘了。前朝陸承直娶的還是一方縣主呢。”

尋常官宦家的小姐是綽綽有餘,可她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以他現在的身份地位,遠遠配不上他。

荊十文也忍不住插了幾句嘴:“我們這些人確實身有殘缺,可有了權勢地位,這些殘缺又算什麼呢!我們又不是廟裡的和尚!”

“不要再說了。”柳定打斷他們的話,“你們若有心儀的女子,需要用銀兩了大可以和我說。隻是不可權勢欺人強人所難,必得以真心換真心,需是對方全心全意地願意才行。”

“我們這樣的人,沒有床上的工夫,換得來彆人的幾兩真心。”吳七發譏誚地聳了聳肩,“怕是比那柳樹的柳條還輕。”

春風拂過柳條發出窸窸窣窣地響動,觸著天邊的雲。

她的真心太重,比他浮萍飄蓬一般的性命還要重。

“什麼事急急忙忙地傳了信讓我來?”

景明月身形靈巧地跳入柳定的窗子,柳定直接將她抱了個滿懷。

她乘著夜色而來,穿著窄袖夜行服,麵上戴著柳定熟悉的銀質麵具。柳定小心翼翼地將麵具摘下,麵具後麵是她朝思暮想的一張臉。

“怎麼感覺你又瘦了?”柳定撫上景明月的臉,用額頭輕輕抵著她的額頭。

“陸擷英最近還在做困獸之鬥,刑部那邊的新法大概這兩天就要出了,我們還是得一步步慢慢來。”

景明月攬著柳定的脖子,踮起腳尖,輕輕地在柳定緊鎖的眉間落下一個吻,柳定眼睫慌亂地撲閃了兩下,急促又溫熱的呼吸不自覺地在黑暗闃靜的室內彌漫開來。

“怎麼了?你今天似乎格外緊張?”景明月將耳朵貼近柳定的胸膛,能聽見他一下急過一下,如擂鼓一般的心跳聲。

“小九,我想和你說個事,聽起來……很荒誕,但如果是真的,我想嘗試一下……”

柳定說著說著聲音越發低沉下去,眼神飄忽不敢看景明月,隻覺得口乾舌燥,忍不住舔了一下乾涸的唇。

柳定的反應讓景明月不由得心頭一緊,景明月掰過柳定的頭,讓他看著自己的眼睛。

“三哥,到底出了什麼事?”

柳定將白日裡陸全吉來找他的事情同景明月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卻看著景明月的眉頭越蹙越緊。

景明月取來書冊翻閱,書冊裡的圖像春情旖旎,景明月的神情冷得像塊冰,穿著夜行服的她還隱約滲透著一股殺氣。

“小九,我……”陸寒淵緊握桌角的指節開始泛白,語無倫次地解釋著,“我不想和陸擷英有公務外的其他關聯,也不想做那樣的事褻瀆你。”

景明月被柳定局促的表情逗笑了,她拉過柳定的手,發現他的掌心布滿了涔涔的冷汗。

她把柳定掌間的冷汗擦乾後,拉著他並肩坐下,鄭重地對他道:

“三哥,你方才見我神情嚴肅,並不是不滿你和陸擷英有私下的關聯,更不是覺得你在褻瀆我。而是因為這冊子上的內容有悖常理,陸擷英應該是沒安好心。”

“衡陽回春穀曆代鑽研醫術,其醫術之卓絕,就是太醫院也要退避三分。天地陰陽,萬物有道,回春穀藥王展師父曾同我說,醫者救人需要病患還留著一口生氣在,世間沒有任何神醫聖手能真正做到活死人,肉白骨。”

景明月指著冊子上的一處圖畫,眸色漆黑如墨:“斷肢已殘,焉能複生?陸擷英給你的隻怕是邪術,頂多是能讓人產生極樂之感。”

柳定知道陸擷英不會懷著什麼助人為樂的心思,他猜測陸擷英圖謀的不過是權勢如初,景明月一向籌謀深遠,以退為進,虛與委蛇,未嘗沒有辦法。

而如今景明月斬釘截鐵地告訴他,其實天下並沒有這樣的複陽之法,在他隱約升起希望的時候,重新為他宣判了死刑。

柳定全身的血液在瞬間沸騰,又在瞬間冷卻,雙唇起皮泛白,不由自主地顫抖。

“三哥。”景明月合上冊子,環抱住柳定,將整個人埋入他的懷中。

“我比全世界任何人都盼你健全,並非因為夫妻魚水之歡,後嗣之福,而是希望你能從世人的白眼輕賤中走出,做回那個鮮衣怒馬,張揚自信的少年,健康長壽,喜樂平安。”

景明月話音剛落,柳定已吻上她的唇,攫取著她柔軟唇畔間的溫暖。

景明月唇齒之間清淡優雅的茶香,鎮下了他那些翻騰奔湧的羞恥與不甘。

“幸好你足夠理智,我才不至於鑄成大錯。”

柳定用力地擁住景明月,懷中的女子從來不是柔軟的秋水,而是始終如竹如劍,而正是景明月的堅韌,給了他走出深淵重獲光明的勇氣。

“三哥,其實我很高興。”景明月拍著柳定的背,唇角微彎,眼睛閃亮如星。

“人常言至親至疏夫妻,有許多話想說卻不能說。我高興你願意將一切都同我說,有什麼我們都一同分擔。風雨同舟,悲喜同享,才是夫妻。”

景明月抬手拭去柳定眼角的濕潤:“身體的殘損已成定數無法彌補,但是失去的尊嚴,我們一起找回來。”

柳定的指尖穿過景明月的發,觸上那溫潤如玉的大肚笑臉娃娃發簪。景明月感受到他的觸碰,笑道:“我想畫幾個彆的樣式的發飾,回頭你可否幫我重新做幾個?”

“好。”柳定輕輕地在她的烏發上落下一吻。

景明月拿起桌上妖紫色的藥瓶,瓶身在韞濃夜色下更顯妖媚。

“這些藥物我先帶走,我讓冰河驗一下藥中的成分。有什麼情況我會第一時間同你說。”

“你要不要將這冊子一並帶走,這冊子上的功法和這秘藥是配合著修行的,或許……或許對探查這藥物作用有些用處。”

“不用。”景明月擺手道:“上麵的東西我都記下來了,可以自己複刻一份,原本你留著,萬一陸擷英找你索要也交得出手。”

柳定怔在原地,他差點忘了,景明月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不管是對什麼東西。

景明月離開前緊緊地握住了柳定的手:“三哥,我還是那句話,其他什麼都不重要,我隻要你平安。我們不會有子孫後代,更要彼此珍重。”

景明月的到來和離開都悄無聲息,如雁過無痕,徒留下中庭月色,如積水空明澄淨。

柳定站在窗前望著空無一人的庭院,今夜偏知春氣暖,有蟲聲透過窗紗隱隱傳來。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們年少時在窗前背過的詩。

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

他們不會有子孫後代,荒蕪的身體裡隻有愛意能夠肆意生長,所以更要——彼此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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