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無燈無月何妨(五)(1 / 1)

蕭明鼎陷入一陣黑色的迷霧中,他在迷霧中穿梭,卻發現什麼都看不清,隻能隱約感覺到有人藏在厚重的迷霧之下。

“誰,是誰!”蕭明鼎高聲呼喊著,能聽見的隻有重重疊疊的回聲。“誰,是誰……”千百個聲音從四麵八方朝蕭明鼎撲來,一聲緊接著一聲,在蕭明鼎空曠的周身,滲出剔膚刮骨一般的恐懼。

“到底誰在裝神弄鬼!朕是天子,自有神佛庇佑,給朕出來!”

蕭明鼎裹緊身上的龍袍,扶正頭頂的冕旒,企圖用天子的身份,讓一切邪祟逼退。

“是嗎?父皇?”有兩道身影從濃厚的漆黑迷霧中走出,他們一人手持雪亮的匕首,一人捧著雪白的白綾向他走來。

是蕭守正和蕭守恪!是他的兩個兒子!

“你馬上就不是天子了!”

蕭明鼎看見蕭守正獰笑一聲,握著匕首的手向他刺來。

“反了!反了!”蕭明鼎左衝右突狼狽不堪地向四處躲閃,蕭守恪卻從另一個方向追來,對他緊追不放,用白綾纏上他的脖子,手上不斷用力絞緊白綾。

“虎毒不食子,父皇為什麼要害我?”蕭守恪雙眼猩紅逼問著蕭明鼎。

“朕沒有!朕隻是想借此機會整治世家,等整頓完世家,該給你的爵位朕都會還給你!”白綾勒得蕭明鼎幾乎無法呼吸,他竭儘全力想要扯斷纏在項上的白綾,“爾等豎子,眼界狹隘……世家不除,江山怎能安定……”

“是嗎?”

就在蕭明鼎被白綾勒得視線都開始變得模糊時,又有數道身影從黑霧中走出。

“沒有崔氏扶持,你能登基嗎?”崔貴妃站在最前麵,左邊站著崔遠和崔紹節,右邊站在崔家二娘四娘,崔二娘和崔四娘懷中抱著的孩子,口淌涎水,眼白上翻,對著蕭明鼎吐著舌頭,如佛教地獄圖中的小鬼。

“沒有顧氏,你怕是早就死在南蠻手裡了。”顧平君和顧貞一臉冷漠地看著他,顧貞的手中拿著會稽故事的祖傳玉佩,上麵的蓮瓣儘數脫落,隻剩下一片黑黢黢空洞,像是野獸大張的血盆大口,意欲將他吞食殆儘。

“可笑!你們是為了朕嗎?你們都是為了家族的榮華和權柄!”蕭明鼎終於扯斷了項上的白綾,反手將蕭守恪掀翻在地,用斷裂的白綾反勒住蕭守恪。

“母後愛過父皇嗎?母後怕是根本就沒想嫁給過父皇!恨不得從未生下過朕!”蕭明鼎目眥欲裂地盯著顧平君,而顧平君卻始終一臉冷漠麻木,和過往數十年一樣。

“你就很愛你父皇嗎?愛到要弑父上位?”一個威嚴的聲音從後響起,所有人聽到這個聲音皆紛紛避讓,為那人讓出一條道來。

蕭見琛從人群中走出,居高臨下地看著蕭明鼎,因中毒而青紫至發黑的唇還在不斷地向外滲血。

“父皇,你殺你的父皇,我殺我的父皇,很公平。”就在蕭明鼎看著蕭見琛失神的刹那,蕭守正抬起匕首,就朝蕭明鼎的胸口刺去。

“不——”蕭明鼎的胸口傳來一陣劇烈的刺痛,他大叫著捂住胸口。

“陛下,陛下!陛下醒醒!”耳邊傳來嬌軟又焦急的呼喚聲,一雙細膩如凝脂的手握緊了他的手。

蕭明鼎睜眼,急促地喘息著,映入眼簾的是明黃的床帳,還有齊賢妃充滿憂色的剪水雙眸。

還好,方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陛下方才可是做噩夢了?”齊賢妃用帕子輕柔地擦拭著蕭明鼎額上密布的細汗,“臣妾快擔心死了。”

齊賢妃說著說著眼裡已蒙上一層水光,珍珠般的眼淚在眼眶中蓄不住,從眼底墜落滑過香腮。

蕭明鼎的指腹觸上齊賢妃的麵頰,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將齊賢妃攬入懷中:“朕無事,讓愛妃擔心了。”

溫香軟玉在懷,讓蕭明鼎因噩夢而狂亂的心跳逐漸平息下來,蕭明鼎貪戀地嗅著齊賢妃發間的清香。隻有齊賢妃在他身旁,他才能感受到少許心安。

“陛下該吃藥了。”齊賢妃安撫地拍了拍蕭明鼎的後背,打開床頭的金匣子,從中取出一枚金丹,和湯碗一同遞送至蕭明鼎的麵前。

蕭明鼎金丹,配合著湯藥服下。齊賢妃接過空了湯碗,雙手搭上蕭明鼎的脖子,吻去他唇邊殘留的湯汁。

二人纏綿了一會兒,見時候不早了,蕭明鼎才依依不舍地鬆開懷中的齊賢妃。

“陛下今天也不用上朝,要不再歇息一會兒?”齊賢妃伺候著蕭明鼎穿衣,又不舍地環住蕭明鼎的腰。

“朕還有事要處理,處理完了就回來陪你和愈兒。”蕭明鼎摸了摸齊賢妃的發,在齊賢妃含情脈脈的不舍目送下離開了寢殿。

皇宮內牢中,蕭明鼎將四部連同撰寫的訴狀丟給陸擷英,陸擷英拖著帶著鐐銬的身軀,膝行至訴狀麵前。

“景陽川真的是你殺的?”

“是。”陸擷英對此供認不諱,“不過,奴婢是奉先帝之命殺的景陽川。”

蕭明鼎聽到陸擷英的回答先是有些錯愕,但隨即反應了過來,突然便覺情理之中。

陸擷英慘笑道:“陛下應該比奴婢更知道,先帝為何要殺景陽川。”

“因為太後?”

陸擷英沒想到蕭明鼎會直接問出來,但蕭明鼎既然自己明白過來,那也省了他許多力氣。陸擷英沒有直接回答,用點頭回應了蕭明鼎。

“太後出身世家,向來恪守禮節。雖與景陽川曾有一段情緣,但嫁入皇室後早就和景陽川斷了聯係,先帝到底為何非殺景陽川不可?”

“先帝一開始也沒想殺景陽川,但景陽川在成康平叛中聲名太盛,雖始終隻有一個衡陽掌院的頭銜,沒有真正入朝為官,但先帝仍是忌憚。”陸擷英回道,“景陽川終身未娶,先帝害怕景陽川與太後舊情未了,太後借助衡陽的人手和聲望,效仿先帝逼迫開泰帝退位一般,扶持陛下上位。”

蕭明鼎冷笑一聲,這些的確是他那個父皇做的出來的事情。到底這世上隻有一個景陽川對顧平君癡心不悔。即使景陽川對景明月恩重如山,景明月也明確表示,雖會踐行景陽川對顧氏之諾,但不可能任憑顧氏予取予求。

所以在奪嫡過程中,景明月從來沒有明確支持過他,隻是在多方權衡下,認為他比他的兄弟和侄兒,更適合這個位置罷了。如果那時的衡陽掌院還是景陽川,說不定真會看在顧平君的份上,毫無條件地輔佐他登基。

蕭見琛的這一決定是針對他蕭明鼎的,但站在帝王的角度,蕭明鼎認同蕭見琛的做法。

“所以你修煉陰煞功,隻是為了除掉景陽川?”

“奴婢不敢欺瞞陛下。”陸擷英整個人匍匐在地,幾乎將人全部埋入內牢陰濕卑汙的泥濘中,“曆代衡陽掌院修習的都是一劍可當百萬師之術,不用非常方法,奴婢哪裡有可能殺掉景陽川?”

“隻有陰煞功能殺景陽川?”

“是。”陸擷英答道,“陰煞功是世間至陰功法,隻有我們這些斷了陽塵的內宦能夠修習,且對修習者內功要求極高,所以曆來隻在大內秘傳。若不是柳定將藥方和修習功法泄露給景明月,即便是通曉世事的衡陽,對陰煞功也知之甚少。”

陸擷英隨即向蕭明鼎坦明用陰煞功對付景陽川的全部經過:“景陽川修的是純正浩大的至陽之功,陰煞功專克這種功法。奴婢傳先帝聖令時,趁景陽川不備,用陰煞功將其打傷。陰煞功不能令景陽川立即死去,隻能用陰柔的內力震斷景陽川的筋脈,使其纏綿病榻,慢慢被病痛折磨至死。”

“但那畢竟是景陽川,奴婢在他手下也沒討到好處,當時也受了重傷,至今未曾恢複,隻能瞞著陛下,用大量的天竺秘藥吊著內力。”

“那你為什麼會和北戎與東夷有所勾結?”

“陛下應當知道,內庫常年入不敷出,前朝那些大臣對宮裡的一舉一動都盯得緊,戶部根本不可能給內庫充足的銀子,如果奴婢們不另辟蹊徑,想想彆的辦法充實內庫,內庫的錢該從哪裡來?”

陸擷英伸出帶著鐵鐐的雙手,與蕭明鼎算起賬來:“既然這些藥物北戎東夷也需要,高價賣給他們,賺的錢收歸內庫以供陛下和娘娘享用,不好嗎?奴婢是從中牟了私利,但大部分的錢也都充了內庫,陛下一查便知!”

陸擷英字字句句都從帝王的角度出發,全然是在為帝王做打算。帝王看似坐擁天下,其實全沒有想象中的自由。戶部的銀子不知道都花哪裡去了,一天到晚都在喊窮。甚至在他主張修摘月樓的時候,戶部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還是他拿出內庫的銀錢,才堵住了前朝那些大臣的嘴。

內庫的存在,才是帝王自由最大的保證。宮裡那些宦官宮女打著皇室的名義貪來的銀子五分私吞入腹,五分充實內庫,已經是所有人都默認的規矩了。

如果陸擷英和北戎與東夷隻有銀錢上的往來,蕭明鼎也不是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蕭明鼎能縱容,不代表前朝那些大臣會就此放過。朝臣還不容易逮到內宦勾結敵國的錯處,必要群起而攻之。

“隻可惜,掌監做事還是不夠乾淨,這些全部被景明月查出來了。”蕭明鼎轉著腕上齊賢妃為他去寺廟裡求的佛珠,“尤其是你殺了景陽川,依照景明月的脾氣,不將你碎屍萬段,景明月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陛下覺得,景明月是一個怎麼樣的人?”陸擷英問道。

“天上地下,智謀無雙。”

“陛下說的極是。所以奴婢屢次栽在景大人手中,也是心服口服。”伏在地上的陸擷英慢慢直起腰身,“那陛下以為,景明月知不知道奴婢是奉先帝之命殺的景陽川?”

蕭明鼎轉著佛珠的指尖猛然一頓,凝視著陸擷英的雙眼陡然變色:“什麼意思?”

“衡陽在景陽川出事之後,隻敢將景陽川為陰煞功所傷的消息放出去,卻根本不敢追查到底是誰傷的景陽川。直到奴才將秘功和秘法傳給柳定,柳定私下將此事告訴景明月後,衡陽才敢重查舊事。”

“可陛下想想,這都過去多少年了?先帝死了,景明月才敢和奴婢重算這筆陳年舊賬。不正是因為景明月知道這背後有先帝的手筆嗎?”

景明月一向算無遺策,涉及景陽川之死這樣的大事,整個衡陽卻隱忍不發蟄伏多年,的確太過反常。

景明月為報蘇敬儒之仇,寧願背負抗旨罪名,與蕭守義徹底反目,也要誅儘李祿全族,讓成康叛黨死無葬身。

景陽川對於景明月而言,完全不亞於蘇敬儒,如果景明月早就知道,陸擷英是奉先帝之命殺的蘇敬儒,景明月又會做什麼?

景明月應該是恨先帝的。當初他弑父篡位,是不是景明月其實心中也知曉?隻是因為恨著先帝,所以故作不知?

如果景明月知道,顧平君知不知道?

思及此處,蕭明鼎心臟狂跳,背後生出一陣又一陣的冷汗。

轟轟烈烈的遼陽雪恨尤在目前。衡陽書院的規矩是忠君報國,所以即使景明月再恨先帝,也不可能對先帝動手。但景明月可以采用迂回的戰術來達到目的。

比如,明知他弑父篡位,也故意隱而不發。讓他做她的刀,兵不血刃毫無破綻地便能報仇雪恨……

蕭明鼎正在沉思出神之際,陸擷英對著蕭明鼎再度深深叩首:“陛下,奴婢此生確實做過許多錯事,先帝在世時也對陛下多有不利。但奴婢身為內宦,隻能惟當今天子命是從。先帝在時,聽命於先帝。陛下即位,便聽命於陛下。所作所為,沒有對錯,隻有聖意。”

“奴婢死不足惜,隻盼奴婢死後,陛下手中還有趁手的刀。柳定並不值得陛下信任,還望陛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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