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平君恨自己為什麼這麼懦弱!景明月為了柳定,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與帝王權威為敵。她遠不如景明月,她年輕的時候為了家族屈從。而今她,終於能夠不再退避半分,隨著自己的心意做一件事。
顧平君抽出鳳釵的時候,血已經濺滿了她的整張臉。她拿著鳳釵一步步走到蕭明鼎麵前,將那支象征太後威儀的鳳釵丟垃圾一般地丟到蕭明鼎麵前。
“陸擷英是我殺的,陛下要殺,就殺我吧。”
顧平君將鳳釵棄若敝屣的同時,沒有自稱“哀家”,而是稱“我”。在大坤太後,先帝妃嬪,皇帝生母,顧氏貴女這些身份之外,她先是她自己。
什麼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都是屁話。
今日方知我是我,是遲到太久的亡羊補牢。
蕭明鼎眼底的血色,在接觸到滿臉是血的顧平君,一分分黯淡成死寂。
整間禦書房,混合著恨的至寒,和血的餘熱。
蕭明鼎放聲大笑,在將亮未亮的夜裡,笑得像離群的鴟鴞。
“如果是朕下令殺的景陽川,母後是不是也要往朕的心口捅刀?”
蕭明鼎用力地戳著自己的胸口,用力到要戳爛那層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龍袍,戳穿那顆本不應該存在的心臟。
如果顧平君當年嫁給了景陽川,今日就沒有他蕭明鼎。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何況殺的還是孤膽忠臣,這種人,死不足惜。”
顧平君沒有正麵回答蕭明鼎的問題,蕭明鼎卻已經知道了答案。
顧平君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禦書房外有一寸淡白的霞光,終於劃破了這個黑暗沉重的夜。
她仿佛回到了她十五六歲最好的年華,她懷揣著衡陽最信奉的天理公義,與景陽川一同行俠仗義。
從衡陽子弟,到深宮婦人,她殺死了她自己。
她的報應不隻是痛失所愛,更是讓自己的孩子也卷入皇室權力紛爭,造成如今君臣夫妻,離心反目,父子兄弟,相殘鬩牆的慘痛局麵。
“蕭明鼎,你要是還想做萬世明君,不想做孤家寡人,現在立刻把陸擷英的屍體拖到午門外五馬分屍,賜死齊氏,取締皇昭司與皇緝司。你要是不想,現在就殺了我。”
“從朕出生到現在,你都不想管朕,也沒怎麼管過朕。除了那次桂郡被圍,你讓顧貞上衡陽找了你老相好的徒弟來救朕!”
蕭明鼎的目光瞥向冷眼旁觀的景明月:“可惜,現在看來,你唯一一次儘到母親責任,應該是你老相好的徒弟,為見她的老相好,苦心孤詣才設的局!”
“母後,你是不是恨不得,從來沒有生過朕!”
蕭明鼎那一刻緊攥的雙拳,突然拔高的音調,讓在場的其他人都不禁捏了一把汗,生怕蕭明鼎真的喪失理智,做出弑母這等大逆不道之舉。
其實那一刻,顧平君想回答“是”,但她還是忍了下來。
蕭明鼎敢弑父,又怎會不敢弑母?
她不是在乎蕭明鼎的感受,而是怕激怒蕭明鼎,會連累在場的其他人。
蕭明鼎畢竟是皇帝,除非造反推翻他,否則他們就得承受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杵。
他們都是無辜的,不應該被牽扯進來。
“陛下,今日會有這出戲,皆因陛下搭了這個台。陛下把台拆了,這戲就散了。”
在蕭明鼎顧平君母子窒息般的對峙中,景明月突然開口:“這戲唱不唱,由陛下決定。隻是臣等愚鈍,隻能把戲唱成這樣了。”
景明月這是在給蕭明鼎台階下了。告訴蕭明鼎,有些是他能掌控的,有些是他不能掌控的。
說到底他還是君,是君就能掌控臣,就能決定搭不搭這個戲台。
“唱了一晚上,微臣累了,微臣和夫君先回家了。”景明月挽上柳定的手,“微臣告假結束,三日後的朝會,微臣會去,微臣恭候陛下。”
語罷,景明月不等蕭明鼎的回複,便頭也不回地拉著柳定踏出禦書房。
“景明月,你就不怕聲名儘毀嗎?你說戚燕是女官之恥,那今日之後你才是那個被刻在恥辱柱上的人!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聲名,那你也不在乎衡陽的盛譽了嗎?”
又是戚燕……
蕭明鼎的呐喊,讓柳定混沌一片的頭腦恢複了清明,他嘗試將胳膊抽離景明月的手,卻被景明月挽得更緊。
他甚至聽見了景明月因為憤怒,骨骼發出壓抑的聲響。
如果權術隻是帝心如淵的話,那蕭明鼎那些不該有的齷齪心思,就是漆黑深淵中的層層疊疊的爛泥,讓景明月更覺無比惡心。
他當著那麼多人的麵喊出戚燕的名字,就是算儘天下如景明月,也不知戚燕與隆豐帝的秘事在場幾人知幾人不知。
蕭明鼎這是篤定了她不敢說。
景明月雖氣到了極致,但理智還在提醒她,和蕭明鼎之間還沒到要孤注一擲、魚死網破的時刻。
“戚燕最不該做的事,在以身犯禁,讓世人誤以為女子身居高位,所憑不過以花容月貌,再不然就是一些花拳繡腿的詩詞歌賦來取悅君上。微臣能夠身居首輔高位,在場諸位和陛下應該都知道,憑的是什麼吧。”
景明月沒有回頭,但所說的每個字都帶了萬鈞鏗鏘之力:“吾之聲名,吾夫之聲名,衡陽之聲名,陛下之聲名,皆在萬世之功,在昭昭天理,不由旁人喉舌而定。”
他們努力了這麼久,就為了能底氣十足地說出這句話。
晨光破曉,熹微的光灑在景明月和柳定的肩上。
景明月和柳定一同穿過漫長的宮道。這些宮道他們並肩而行過無數次,但今日,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挽著他的手,走在白晝的晨光中,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隻在乎她心上的這個人。
他們走過的不是腳下的青磚,是痛不欲生隱忍克製的二十年歲月。
“今日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沒有想到,我隻是取個丹藥,卻能把事情變得這麼糟糕。你不該為了我……”
景明月伸出手指堵住柳定沒說出口的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有些事情防不勝防。你為何不怨我?明明是我沒有思慮周全,讓你去尋丹藥才生出這些事端。你又為何不怨那些構陷你之人?三哥,我總是很怕,你把所有的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
“在說出這一切之前,我有太多顧慮,可時至今日我才發現,瞻前顧後太多是沒有用的。該來的總會來,根本躲不掉,既來之,則安之,我們隻要共同麵對就好了。”
朝霞破雲,燦爛的浮金之色在景明月還沾著淚水的眼睫上躍動。
“我隻遺憾,為何二十年前的蘇小九,不是今時今日的景明月。如果二十年前,我像今日這般強大,那我是不是可以護住所有人?”
如果讓現在的景明月回到過去,她可以護住柳定,護住蘇敬儒,護住因成康之亂而家破人亡的所有人。
柳定抬手,擦去景明月眼角的淚,滾燙的淚灼得他心口發慌。
“你害怕我把所有的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我同樣也怕你將所有的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天下興亡的擔子,本不該全部壓在你一個人身上。”
“好,那以後我們都不要再這樣了。”景明月用力地將眼淚從眼眶逼回去,“這麼鬨一下,我好不容易討來的病假該結束。畢竟陛下沒有下令裁撤皇緝司,你也還得回皇緝司衙署去。早上我先送你去皇緝司衙署,傍晚你來兵部衙署接我可好?”
柳定明白景明月的意思。從昨夜到今晨發生的所有,立馬會傳遍整個長安。與其任憑他人口耳相傳,不知最後傳成什麼模樣,不如他們攜手坦坦蕩蕩地在世人麵前走一遭。
他沒有克製住自己的心,去親近她去愛她,他給自己設置的最後一道底線,便是不能將這份愛意暴露人前,為她帶去麻煩。可她願意卻一次次破除萬險,將他從深淵裡拖出來。
如今也沒有什麼藏著掖著的必要了,再躲藏避退,隻會為她招致更多的無端猜測和蜚短流長。
“好。”柳定應下景明月的請求。
這一刻,水寒江靜,載月明歸。
他也想在陽光下坦坦蕩蕩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