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冰河神色凝重地將把脈的手從蕭明鼎腕上移開,用衣袖遮掩,悄悄對景明月打著衡陽的暗號手勢。
那意思是——能治,但不好治。強行醫治不過是吊著一口氣,實際上也是廢人了。
皇帝不怕駕崩,怕的是半死不活、無法理政,屆時天下必定大亂。
慢性毒藥壞其根本,配合丹藥催化,再故意使之動怒,幾方交合,五毒俱全,又查不出什麼證據,好高明的手段。就算勉強保住了蕭明鼎的性命,背後那人能下手一次,就能下手第二次。
那人既有如此城府和能力,對一個廢人下手,實在是易如反掌。她也實在沒必要多此一舉。
景明月回打了一個手勢回去,趙冰河連忙跪下請罪道:“陛下恕罪,恕民女無能,陛下的病,民女真的治不了。”
辛仲鵲率領太醫院醫正跪在龍榻前,惶恐謝罪聲稱治不了的時候,蕭明鼎沒有信,背後既然有人敢動手害他,也一定收攏了太醫院。
而當趙冰河親口為他宣布死刑時,蕭明鼎心中殘存的最後一絲僥幸,終於破滅。
絕望的海浪洶湧地吞噬著他,他望著榻前的景明月,試圖蜷曲起手指,抓緊龍榻上的床單,如溺水之人,尋求著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朕的惡疾……到底與你……有沒有關係……”
蕭明鼎支撐著最後一絲氣力,問出這個問題。
“沒有。”景明月答得坦然,“微臣敢以父母和先師的在天之靈起誓,陛下的病症,與微臣無關。”
“那你……知不知道……是誰做的……”
“微臣不能知道。”
這是景明月給出的答案,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知道。
蕭明鼎的氣管中爆發出尖銳的鳴聲,他想笑,卻隻能從胸肺中擠出支離破碎的音節。
衡陽掌院,天地人傑,有什麼是她不知道的,不過是一直在和他裝傻充愣。
蕭明鼎努力地撐開眼皮,僵硬地轉動著脖頸,望向那張冰雪冷月雕刻出的麵容。
她其實什麼都知道。先帝怎麼死的,她知道;他為什麼一直不殺陸擷英,她知道;他為什麼下詔同意李祿投誠,她知道;他對她的那些不可為外人言的心思……她也知道。
她其實什麼都知道。隻是要麼裝聾作啞,要麼順水推船……
蕭明鼎也考慮過自己的百年之後。彼時,他與她明麵上是君臣,背地裡是情人,待他百年之後,唯一可以托付之人唯有她,那一定會是千古佳話,讓古往今來所有托孤的戲碼,都黯然失色。
而現在,他甚至需要卑微的乞憐著她的忠心。能保住蕭氏基業的,唯有她的忠誠。她若忠,萬事無憂;她若不忠,頃刻便能讓江山易主。
“世家……世家不可信……不可再讓世家……掌權……莫忘了……衡陽的職責……不要辱沒……你的師門和父親……”
“微臣自當竭忠儘智,以事萬民。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她說的是以事萬民,而不是以事其君。
景明月肅穆地迎著蕭明鼎的目光,臉上無悲無喜。她的神情仿佛在說,不管他蕭明鼎是活著還是死了,太陽明日依舊照常升起,大坤萬萬生民的生活,還得繼續。
蕭明鼎苦笑一聲,無力地垂下眼睛。
“那大坤……就托付給你了……”
她是從成康血火中走出來的人,她必不忍見這山河,因權力之爭再起動蕩,即使他不說,她心中也必然已有儲君的人選;即便他說了,她也未必會照做……
唯有他這一生,似乎活成了笑話。好不容易走上九五之尊之位,為什麼會落得今天這個下場?
蕭明鼎殘存的意識被混沌吞噬,在他還能思考的最後一刻,他還是沒能想明白這個問題,徒留萬事皆空。
……
景明月將手指探在蕭明鼎的頸脈上,還沒死,但也隻剩一口氣了。這毒下得,真是不留餘地。
“走了。剩下的事,與我們無關了。”
景明月整理好自己的衣冠,領著趙冰河離開。
她有很多使命,但不包括,給蕭明鼎收屍。
皇上病倒的消息馬上傳開,短短三日之內,長安城便敲響了帝王的喪鐘——十二聲,山陵崩。
宮中對外宣稱,齊氏與葛道人居心叵測,讓蕭明鼎服用了大量的有毒丹藥,傷了陛下身體的根本,再加上蕭明鼎最近時常大動肝火,才導致急症,突然駕崩。
由於蕭明鼎駕崩得太過突然,膝下又沒有嫡子,按照規製,便隻能由內閣大臣集體商議,定下新皇的人選。
景明月收到了崔貴妃的單獨召見。
“是你做的。”景明月一見到崔貴妃,便直接開門見山。
在蕭明鼎麵前,她不能知道。但在崔三娘麵前,這個答案她必須說出來。
此話一出口,雙方都開始下注,隻有賭贏了這開場的一局,此後,才不會輸。
最好的結果,是她們都不會輸,一起贏得盆滿缽滿。
“是誰做的,這還重要嗎?”昔日麵若桃李芙蓉的崔貴妃,此時像是肅殺零落的枯枝,她的眼神空洞如死水,卻還止不住在往下掉淚,“難不成景大人還想用大坤的律令,將本宮繩之以法嗎?”
她抬手不斷地去擦淚,眼淚卻是越掉越多。
她同蕭明鼎之間到底有過年少情深,走到今日狠心弑夫的地步,沒有人比她更痛苦。
帝王薄情威逼在先,再耗下去,也是你死我亡的結局,景明月一時竟不忍斥責崔貴妃。
“隻要蕭氏皇族願意,大坤律令就是頭頂天威;但若是你們不願,那全是一堆廢紙。你們什麼時候按過律令辦事?”
景明月雖語帶嘲弄,但崔貴妃的心卻稍稍安定下來了。
景明月的話代表著她不願追究,當然,她也沒法追究,追究下去隻會讓混亂的局麵變得更加無法收場。
“以景大人之才智,應該知道本宮喚大人來做什麼。隻要大人力主我兒登基,大人的請奏,無不應承。”
崔貴妃雖沒明說,但景明月知道她具體所指為何——那道削去柳定宦籍,還他堂正的折子。
景明月不喜歡有人威脅她,尤其是拿她最在乎的人來威脅她。
那就不要怪她把話說得難聽了。
“確實不重要,我隻是覺得這麼做的人——很蠢。”
景明月的唇邊浮現出譏誚的笑意:“我對蕭守正繼位沒有什麼意見。你一直拿蕭守正當儲君培養,蕭守正端正持重,才學尚可,在沒有嫡子的情況下,由其作為長子繼承大統,名正言順。”
景明月頓了片刻後,繼續道:“隻是周而複始,因果輪回,父子不是父子,夫妻不是夫妻,兄弟不是兄弟,蕭明鼎的今日,是蕭見琛的昨日,你就不怕也是你兒的來日嗎?”
崔貴妃陡然變色,踉蹌著站起:“你什麼意思?”
“俱誌珍是你的人吧。”景明月的指尖在鄰近的桌案上一下一下地敲擊著,“不知道你許了他什麼富貴,可惜了,忠心殉主的人,沒有這個福分享受了。”
景明月指尖的敲擊,猶如帝王山陵崩時,奏響的喪鐘。
蕭明鼎駕崩的同時,崔貴妃便派人將俱誌珍料理乾淨了,感念俱誌珍殉主之忠,予以厚葬。
崔貴妃眸中的漩渦越來越深,她做這一切都十分隱秘,雖然不指望能瞞過景明月的眼睛,但景明月了如指掌,甚至就這麼大方坦然地說出來,仍然讓她感到如芒在背。
“宮中傳來消息,那日陛下是因為聽聞您和皇後有意聯姻,甚至讓我做媒才急火攻心。我雖不知,自己什麼時候成了崔家的媒人。但娘娘在為大皇子籌謀婚事,應該是真的吧?”
崔三娘知道,景明月在暗指她做足了表麵功夫。如此一來,就是一擊不得手,蕭明鼎醒來,也查不出什麼端倪。
哪怕騙不過蕭明鼎,也要騙過蕭守正。
崔三娘將麵上冰涼的淚意拭去,對著景明月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如果大人願意,三娘自然求之不得。”
“能為未來的陛下做媒,應該是微臣三生有幸。隻是未來皇後的人選,會是顧家女嗎?”
景明月唇角微彎:“按照皇後的性子,在世家危難之際,會與崔家聯手,但必然不會同意再嫁顧家女入皇室。”
景明月仔細捕捉著崔貴妃臉上每一個變化的表情:“那便隻有可能是個障眼法,其實真正您相中的未來兒媳,還是崔家人。隻是為了演這出戲,才不斷派人出入顧家門庭——”
“隻是你覺得,蕭守正會對你的行為一無所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