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是我。”
這是孟長崢從北境回來之後,景明月第一次踏足孟長崢的府邸。孟長崢在聽到景明月聲音的刹那,渾身戰栗。
孟長崢火速起身按動書房的機關,書架朝外打開,孟長崢一把將阿史那提推進去。
“好好在裡麵待著,要是被她發現了,所有人都得死!”
手忙腳亂地收拾了一番,確保景明月看不出有旁人在場的痕跡後,孟長崢才趕緊去開門,將景明月迎進來。
“你今日怎有空來了?”
“怎麼,師兄不歡迎我來?”
“倒不是。”孟長崢窘迫地將亂七八糟堆在腳邊的酒壇擺放齊整,“隻是不想……不想讓你看到我而今這副……邋遢糟糕的樣子。”
滿室堆積的酒瓶,積久不散的酒味,不知他到底宿醉了幾個夜晚。
麵對和崔紹節的謠言,景明月選擇置之不理,因為她清楚她與崔紹節之間本也沒什麼感情,更多的隻是對彼此的欣賞。哪怕崔紹節動了與她結親的念頭,但也隻會是因為身份上的合適。
至於蕭明鼎的覬覦,那不過是帝王貪心不足的自負占有,得不到的便才是好的,意圖通過她更深的籠絡權柄。她對此深深厭惡,更不會在乎蕭明鼎的感受。
但孟長崢是不一樣的。
在初上衡陽之時,痛入骨髓的仇恨將她整個人都封鎖了起來,她冷漠孤僻,獨來獨往,所思所念唯終日苦練,要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才有能力去報那血海深仇仇。
她那副學起來不要命的瘋勁,大多數同門見了都是害怕的,唯有孟長崢時不時會來找她說話。
她的武功基礎差,為了奮起直追,每天都是沒日沒夜地練,師父和衡陽的幾位長老怕她把自己逼得太緊了,不願教她太多。她雖根骨聰慧,但光對著劍譜練習,終是不得其要。是孟長崢冒著被師父懲罰的危險,每天晚上偷偷在衡陽的後山為她指點劍法,她才能在武功上突飛猛進,才創下了十三歲過武試的傳奇。
師父隻收了他們兩個徒弟。在她上衡陽山之前,孟長崢是眾人都認定的衡陽下一任掌院。在她聲名鵲起、建功立業的那些年,從師父到諸位長老,越來越多的人傾向將掌院之位傳給她。有居心叵測之人在孟長崢耳邊嚼過舌根,攛掇孟長崢從她這個後來者手中將掌院之位奪回來,孟長崢不僅不為所動,還嚴懲了那些心術不正的小人。
她能迅速坐穩衡陽掌院之位,一來靠的是自己的能力,二來也離不開孟長崢的支持。
他們配合得十分默契。她負責調兵遣將,下發指令,孟長崢負責領導眾人,配合執行。
她遠赴昆侖的那兩年間,師父已是沉屙難起,衡陽上下全是孟長崢代為操持。衡陽能成為今日欣欣向榮、英才薈萃的衡陽,孟長崢功不可沒。
景明月一直感念孟長崢對她的照顧與恩情,她與孟長崢之間是有情義在的,但獨獨不是孟長崢想要的那種情義。
景明月隨手撿起一個酒瓶,晃了晃裡麵隻剩下一個底的酒水:“我記得師父跟我們說過,要想踏入政權的泥潭,我們必須無堅不摧,其中也包括千杯不醉。哪怕眾人皆醉,也要保持一份獨醒。隻有這樣,彆人才傷害不了我們,我們才能在一片混沌中,也始終耳清目明地明白,自己該做什麼。”
孟長崢的神色因景明月的話出現了微微的波動,透過那些澄澈的玉液瓊漿,恍惚回到了他們年少時的衡陽山。
師父抬出一屋子的酒,配合著展師父特調的藥物訓練他們。他們從一開始兩三壇酒就能醉得不省人事,到後來當真是豪飲千盅,萬杯不倒。
有一日,他們都醉得半夢半醒,就著醍醐灌頂的月色,他拉著景明月高談闊論著胸中抱負、天地山海,從不教胡馬度陰山,到收取關山五十州。
而景明月隻是抱一壇酒,盯著裡麵晃動的酒水,出神地發呆。
他大抒淩雲誌後,問景明月的平生之誌是什麼。景明月苦笑著答道:“平生之誌,唯願天底下,不再有我和他這般的人,唯願他不必再為我而活,能平安順遂地為他自己活著……”
當時孟長崢也醉得厲害,來不及去追問景明月口中的“他”到底指誰,便混沌地昏睡了過去。
再憶曾經,皆是恍惚一場大夢。彼時,景明月尚且不敢奢望與柳定永結同心,白頭偕老;鵬程萬裡,前路坦蕩皆與他們相去甚遠,所念所圖唯有生存。
今時今日,在他們有了更高遠的追求之際,他卻聽見他年少夢想寸寸碎裂的聲音。
他曾經自以為可比龍城飛將,到頭來卻是胡馬一場。
“師父說的話我都記得。”孟長崢用食指和中指夾著酒盞細長的頸處把玩,用表麵的風輕雲淡掩飾心底的煎熬。
記得又怎樣?在殘忍的真相麵前,一切皆是無用。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你的誌向是不教胡馬度陰山,而不應是在這屋子裡喝悶酒。”
景明月將酒壇遠遠地放在一邊:“此次北戎南犯,我想讓師兄擔任主帥。”
孟長崢雙指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瞬,用整隻手掌握住了酒盞:“為什麼是我?收複西北十六州,不一直也是你的夢想嗎?你為何不親自去?”
“北戎此次發兵,無非看中了新帝剛剛即位,立足未穩,事實也確實如此。我離開京城隻數月,先帝便受了小人蠱惑,失了聖主明君之心。和何況新君不過少年,心性未定,更易受旁人影響。若此次我親自領兵出征,一去至少一年半載,的確擔憂朝中生變。當然這隻是其一。”
“那其二呢?”
“其二,我已位極人臣,在功名利祿一道上已彆無所求,再多的功勳疊加在我身上也是浪費。但是師兄,你是需要的。此戰若勝,奪回西北十六州,孟長崢這個名字當彪炳史冊。”
孟長崢望向景明月,悲哀似密林中東躲西藏的惶惶野獸,似平靜海麵下翻騰不止的渦流,在旁人看不見的黑暗處,自己折磨著自己,自己吞噬著自己。
他們所求的其實從頭到尾都不一樣。
他刻苦修習,求的是畫圖淩煙,名留青史,他也想過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走到那群山之巔,方能賞人間至景。
而她費儘心力走到高處,從來不為一個虛名,是為了足夠強大,有足夠的能力和底氣護佑想護之人,做想做之事。
論能力、胸襟、氣魄,他都遠遜於她。她是實至名歸的衡陽掌院,他輸得心服口服。
景明月一直都知道他求的是什麼,但從未嘲笑鄙夷過他的虛偽與世俗。
她說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謝常康有謝常康的活法,張殊有張殊的活法,師父有師父的活法,景明月有景明月的活法,孟長崢也有孟長崢的活法。追求什麼都沒有錯,隻要不違背法理人倫,對得起自己的心,都是好的人生。
她為他思量,為他求一個名揚青史的機會,可他卻不得不做對不起她的事。
“柳定也會去吧?”
“會。”景明月答的果斷,“他也需要一個機會。”
“你就不怕我給他穿小鞋?”
孟長崢很清楚,景明月要求所有由宦入仕者連降五級,就是為了避免有心術不正者以此為捷徑企圖投機取巧。柳定還是陸寒淵的時候,能以高品階內宦的身份擔任監軍或副將,但此去西北,必定隻能從普通的士兵做起。哪怕柳定在神機營頗有建樹,也至多是一個百夫長。
“你不會。”景明月輕輕一笑,“你我皆不是大肚可容天下之人,但堅守的無非一條——是非黑白分明。哪怕你對他有偏見,也必會賞罰分明,絕不會因私廢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