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大軍壓境的時候,阿史那提還想派人去陣前喊話,試圖招降。
“不必了,他們是不會降的。”孟長崢望著城頭上的柳定衛雲,還有那一排排齊齊對準北戎兵的弓箭,下達了攻城的指令。
他是北戎埋在大坤的棋子,他會背叛。但柳定和衛雲,絕對不會投降。
以梁襄的耿直性子,遭遇了背叛一定會和他要一個解釋,否則不死不休。城頭上沒有梁襄和李鐵馬的身影,隻能說明柳定早就讓他們二人離開了,自己留下鎮守這座孤城。
他既選擇了留下,就沒打算活著離開。
孟長崢記得柳定說過,他不會讓自己成為景明月的弱點。若真有那一天,他必當以死破局……
北戎兵架起雲梯、火炮和投石器,向涼州城發起進攻。涼州城頭上涼州守軍不斷拋下擂石滾木夜叉擂,架起弩車和狼牙拍予以反擊。
柳定讓士兵從城頭潑下火油,親自射出火箭,讓城下燃起一片火海,滾滾濃煙中,北戎軍痛苦的鬼哭狼嚎不絕於耳。
“涼州根本就沒有多少守軍和糧草,北戎十五萬大軍還拿不下一個小小涼州嗎?讓鵠沙給我頂上去,再給他五天時間!五天之內攻不下涼州城便提頭來見!”
然而涼州城撐的比孟長崢想的還要久,五天過去了,孟長崢眼看著北戎的士兵一次次爬上了涼州的城頭,又被涼州守軍一刀刀砍了下來。他看著涼州城頭一遍遍被投石器和火炮摧毀得慘敗不堪,涼州守軍又一次次以身體血肉為磚石,把城牆給堵了回去。
涼州守軍滿打滿算不可能超過五千,而北戎為了攻打這樣一座孤城已經折損了將近兩萬人。
城頭上的柳定血染征袍透甲紅,其忠武與堅忍完全超出了孟長崢的想象。
原來這就是大坤忠義侯的義子與女婿,大坤忠國公親選的夫君……
孟長崢在心中欽佩柳定,隻是不能再這樣耗下去了!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到最後,雙方也是殺紅了眼。孟長崢不顧一切地讓北戎兵頂上去,以多換少也在所不惜。
終於,涼州城還是被北戎軍撕開了口子,城牆丟了就改巷戰。柳定的視線幾乎都快被血水糊住了,他隻能隱約的看見身邊的涼州守軍一個個倒下,而北戎軍卻越來越多,最後將他們僅剩的幾人團團圍住。
“柳定,放棄吧,你們已經無路可退了。”
孟長崢在北戎人的簇擁下向柳定和衛雲走來,柳定等人盔甲破損滿身臟汙,而孟長崢身上的盔甲鋥亮齊整,一滴血都沒有濺上。
“無路可退,也要死戰到底,大坤的士兵絕沒有投降的道理!”柳定用手中的短槍支撐著顫巍巍的身體,舔了舔散著濃重血腥氣,早已乾涸皸裂的唇,“更無路可退的不是我們,而是你——孟長崢!”
柳定的嗓子已經乾得冒煙,隻有鐵鏽一般的血味,但他必須將這番話當著所有人的麵說完:“耶律元帥先利用大坤打壓政敵,讓完顏家的人慘敗於鎮北軍之手,再陷害鎮北軍倒戈北戎,葬送大坤十萬英靈!”
孟長崢幾乎能預料到柳定接下來要說什麼,他想拔出佩劍阻止柳定要說的話,可那劍柄突然有千鈞之重,讓他根本拔不起來。
“孟長崢,大坤容不下你這等背信棄義的小人!北戎也容不下你這等同室操戈的佞臣!真正無路可退的是你!”
柳定吐出口中的血沫,唇上的血和笑融為一體,鮮豔得刺目:“我今日為國而死,我心無悔。我會在九泉之下,等著你被大坤義士和完顏一族複仇雪恨,被耶律王族兔死狗烹的那一天!”
“衛雲亦無悔!我衛家後人自會掃蕩王庭!將你這等背信棄義之徒碎屍萬段!”
衛雲的話音剛落,陰沉的天空降下了雪粒。起先是細密的雪粒子,不出多時,就成了片片大如席的鵝毛大雪,雪落在血上,是白與紅的刺目交纏,是乾淨純潔的靈魂染上了沉重冤屈的不甘。
孟長崢慘淡地笑著,如果白雪墜落注定是落得滿身臟汙的結局,那他寧願那場雪從來沒有來過人間。
柳定說的都是實話,大坤不會容他,完顏家不會放過他,阿史那家也不可能完全信任他,到最後可能真的落一個天地之大卻無處容身的慘淡結局。
“或許吧……”孟長崢拔出了手中的佩劍指向柳定,“不過在此之前,你們要先走一步了。”
隨著孟長崢一聲令下,北戎人舉著刀槍劍戟蜂擁而上,柳定緊攥著斷槍,與他們戰鬥至最後一刻。
槍頭斷落、暗器用儘,傷痕累累的十指再也握不住任何一件兵器……隻有鮮血奪體而出的痛,與雪花化在傷口上的冷,讓柳定的意識在混沌一片中清明。
血肉築長城——半個月,涼州撐了半個月。半個月應該足夠把消息送回長安,足夠她調動其他各郡兵馬馳援西北了吧……
滿頭落雪,可惜不能與她白頭……
他怕是爬不回長安了……
孟長崢按下準備撲上前砍殺柳定的北戎兵,並下令所有人退到幾丈開外,隔著幾步的距離,遙望著這個視死如歸的人。
“真的不投降嗎?我會讓我手下的人照看你一二,北戎的階下囚,過的未必比成康偽宮的奴婢差。”
手中已經沒有可以支撐身體的武器,柳定憑著最後一分意誌讓自己站起來。在異族麵前,不能跪下。
“當時我苟延殘喘著一口氣,隻因她不知生死。如果她活著,我會不惜代價地找到她;如果她真的死了,我拚上這條殘命為她報了仇,再去輪回道見她。可這一次不一樣……”
“有哪裡不一樣?”
“我不會允許……自己成為……你要挾她……陷害她的籌碼。”
柳定拔下頭上的簪子,抵在了自己的胸口。
柳定的話讓孟長崢瞬間失神。他想到了那年遼東,柳定為護景明月聲名,不讓蕭明鼎和皇昭司有機會發難景明月,將景明月下令曝屍李祿全族的帥令,改成了自己的將令。
想到柳定被齊氏指控與馮才人有染,麵對理智全無的蕭明鼎,也舍不得讓景明月和自己扯上關係,連累她聲名。
想到那日受到蕭明鼎急召,快馬加鞭趕回京城時,自己問柳定:“若是朝堂之上,她的政敵通過你來攻擊她,你成了她最致命的弱點,你當如何?”
他答:“若真有一天,我對她已無半分助力,反成為她致命的弱點,我自當自行了斷,讓這個弱點,從世上消失。”
今日,柳定哪怕舍掉這條命,也要向世人證明,叛臣隻有孟長崢,景明月和衡陽書院絕對的清白與忠義。
孟長崢全身發寒,如墜冰窖。他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柳定手上發力,將簪子送入自己的胸膛——
柳定的眼皮緩緩合上……
這輩子欠她的,可能真的隻有等到下輩子才能還了。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年少時覺得縱馬揚鞭,馬革裹屍
拚卻這一身忠骨,他能不能換一個來生,無病無災完完整整地走到她麵前,予她一世喜樂周全?
……
柳定倒下之後,北戎士兵想要蜂擁上前,被孟長崢厲喝攔下。
“都給我退下!”孟長崢用佩劍攔住那些朝柳定奔去的北戎兵,“敢辱屍者,立斬!”
孟長崢一個人行至柳定麵前,撩袍下跪,在滿地血汙之中,對著柳定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
柳定配得上景明月,比任何人都配得上。
隻有他是徹頭徹尾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