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連娜小姐沿著克裡姆特舊宅階梯邊的陂道,扶著手杖小步踱下。
管家已經為她拉開了幻影寬大的像是老式馬車一般的方正後車門。
安娜沒有坐進車裡,她把目光望向遠方草坪中央上那架立式的自動鋼琴,輕聲對阿德拉爾先生說了些什麼。
管家連續搖搖頭。
他快速掃視了一群四周沉浸在夜色中的連排的房屋。
這裡的居民密度很低,隻有很少的幾盞窗戶亮著燈,一片寧靜平和。
可管家似乎依然對草坪這樣寬敞沒有遮擋的露天環境,有些職業式的警惕。
安娜依舊堅定的站在原地。
阿德拉爾終於退縮了。
他低下頭,對連接著耳機掛在胸口的對講手台快速吩咐了幾句,然後他小步跑到那台自動鋼琴旁邊,推開鋼琴琴廂上的木頭檔板。
自動鋼琴是李斯特時代發明的產物,用一長卷打孔的紙帶控製吹氣閥來演奏樂曲。
整個運轉流程,有點近似於五十年代的碼農鼻祖們所使用的老式紙帶編程的ibm計算機。
每當紙卷在轉動經過自奏鋼琴時,鋼琴內部會有一股氣流,吹向紙卷的孔洞,從而再帶動琴鍵底部的由數百圈銅線纏成的電磁線圈,做為動力推動鋼琴的榔頭,敲擊琴弦,來發出樂聲。
在19世初,這是相當有機械朋克感的黑科技。
一架自動鋼琴的造價和一整套教堂裡的宏大管風琴的造價相當,能買一座帶花園的寬敞宅子。
不過。
阿德拉爾管家很快認出了草坪上的自動鋼琴,並非真的是那種內部結構極為複雜,巨型八音盒般的古董貨。
而是一台現代斯坦威m170鋼琴與中控演奏芯片組合的改裝貨。
那些紙帶和弦盒都隻是提供複古味道的裝飾品。
管家用手在紙卷弦盒的後方的屏幕麵板上撥動了幾下。
幾秒鐘後。
鋼琴曲聲就戛然而止。
他拉開旁邊的琴凳,安娜已經走了過來,扶著手杖在椅子上坐下,調整了一下坐姿,將右腳腳尖搭在金屬延音踏板上。
她的腳不方便。
所以她學習鋼琴時,和其他人的習慣相反。
隻用右腳控製延音踏板,剩下的弱音踏板和中間倍弱音踏板都交給健康的左腿。
她將琴蓋抬起,露出黑白兩色的鍵盤。
伊蓮娜小姐將手機的錄音機重新打開,放在旁邊。
“我在訪談結束後,在曹軒先生位於薩爾茨堡的寓所中,見到了老先生提到那幅贈送給他,讓他感受到感慨良多的作品。”
“曹大師在歐洲美術年會上,稱讚這幅作品情感層層疊疊,花上開花,放逸自然。我也認為,無可置疑,這是一幅非常有感染力的作品。”
安娜輕聲說道:“很抱歉,出於對創作者本人的保護以讓他不受打擾。我暫時不能在這裡透露給你們關於這幅畫更多的信息,或者把畫作的照片放在《beyondthepaper》的頁麵之中。但我想,或許這次播客節目節尾的片尾曲能一定程度上的傳達些,我目睹這幅畫的感受。”
伊蓮娜小姐將雙手搭在琴鍵之上。
譜架上沒有五線譜。
但片刻之後,一連串快板節排所組成的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就從安娜的指尖流淌了出來。
樂曲響徹莫紮特的故居邊。
不是迷幻悲傷的黑桃皇後,也不是旋律優美的童話天鵝湖。
女人彈奏了一曲風格相對輕靈跳躍的《花之園舞曲》。
它是著名芭蕾舞劇《胡桃夾子》的選段。
她纖長的手指在鋼琴上舞蹈。
糖果仙子的俏皮可愛與仙女們輕盈婀娜的舞姿,也從跳躍的琴鍵間流溢入城市的夜色中。
它本是旋律繁複華麗的舞曲。
搭配有圓號、豎琴和單簧管等諸多樂器做為伴奏組成樂章,此刻單獨由鋼琴演繹起來,在節奏中多了一絲寧靜和空靈。
樂曲聲被夜風散入空中。
似乎它從未減弱消散,而是被氣流托聚著溢入薩爾茨堡起伏錯落的街巷之中,仿佛被微風漫卷的紫色花海翩然遠去。
……
曹老已經進屋休息了。
隻有老楊依舊葛優癱般的倒在沙發上,宛如一隻被搶了心愛狗糧的油汪汪的老吉娃娃般喘著氣,哀怨憤懣的和自己賭著氣,煩躁的睡不著覺。
老子辣麼大一張畫!辣麼大一隻遊艇!
說被抱走,就被抱走啦!
被截胡的楊老哥自覺錯過了一個億,不開心的根本靜不下來。
他憂怨的掏出手機,準備在tiktok上刷兩個大洋馬小姐姐的視頻,來拂平自己受傷的心。
縹緲的音樂聲穿過窗戶敞開的縫隙,傳了過來。
老楊的手指顫動了一下。
他定定的呆了幾秒鐘。
然後從沙發上坐起身,走到了窗邊,將厚重的玻璃窗全部向外推開,讓自己暴露在奧地利晚間稍顯寒冷的風中。
彈鋼琴的女孩側身在遠方的夜色下的路燈中若隱若現。
風微微吹起她的裙擺,仿佛攝影師逆光所拍攝到的一張藝術剪影。
老楊忽然記起,自己好像聽過這首旋律。
很多很多年前,他還在央美上課的時候,和北舞有舞台設計方麵的合作項目。
他和宿舍裡攝影專業兄弟經常坐300路公交車到萬壽路,拿著學生證溜達到舞蹈學院的校園裡看腰細腿長妹子。
美其名曰采風。
有一個秋天。
他們踩著像地毯一樣哢嚓哢嚓作響的法國梧桐厚厚的落葉,趴在一樓臨窗的舞蹈教室窗口,偷看裡麵的排練。
小澤征爾指揮的波士頓交響樂團版的《胡桃夾子》的旋律從教室裡隱隱傳來。
穿著彩色芭蕾舞裙的妹子和戴著圓頂軍官禮帽的男孩子交錯起落,他們的倒影在棕色木頭地板上被拉的很長。
那時他什麼都沒有。
沒有年薪幾百萬的工作,沒有一張張鞍前馬後諂媚的叫他“楊老師、楊老師”的笑臉。
在京城那座巨大的摩天都市,渺小的像是一粒無人問津塵埃。
可那時候他們真快樂啊。
從來沒有想要擁有地中海海岸邊的大彆墅和大遊艇,連用學生卡坐公交車都隻要一塊兩毛五分錢。
所擔心的隻有末班車的時間和期末設計作業,更年期女魔頭副教授會不會高抬貴手放他一馬。
他們靜靜的趴在窗戶邊,傳遞抽著同一枝香煙,就著晚秋頭頂的枯枝上,不知名飛鳥唧唧喳喳的叫聲,仿佛能這麼一直看到地老天荒。
回憶像是從很遠的地方,看一段被拉長的斷斷續續的泛黃膠片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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