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怎樣的晚夏啊。我不打算去追憶準確的月份,因為要讓思緒回到那裡,我得忍受萬般痛苦才行,但總有一天,二十年前那個悠長的夏日夜晚會將它的影子向我伸展過來……我痛恨那改變我們,把我們弄糟的生活。”
“人類是如此的彆扭。”
——格雷厄姆·格林《戀情的終結》
——
說來也奇怪。
顧為經儘管以前有一點點少年老成,但論身上管理人的那種上位者的氣質,他甚至還不如當了很多年學生乾部的珊德努小姐。
尤其是在家裡。
顧為經的身份一直不過是小輩。
就算簽了畫廊,入了曹老的法眼,這半年來他在家裡的地位水漲船高。家人也還是把他當成晚輩來看。
區彆不過是從“普通的小孩子”,進化成了“有出息的小孩子”。
歸根到底,小孩子依然還是小孩子。
既然是小孩兒,就要聽家長的話。
嬸嬸一直有點看他不太順眼,喜歡絮絮叨叨的說這說那,在旁邊的大事小情指手畫腳。
就連顧童祥——顧老爺子縱然在孫子的小皮鞭抽打鞭策下每天練著畫,但並不“乖”,該偷懶偷懶,該賴皮賴皮,該哼唧還是要哼唧。
然而現在。
沒準是因為大人們過於的六神無主,沒準是因為今天的事情已經抽乾了他們的精力。也沒準隻是顧為經的聲音聽起來太寧靜,太有威嚴。
顧為經的話,也真的起到了宛如禦令一般的效果。
他說不要哭。
爺爺就真的不哭了,連嬸嬸也把抽泣聲憋在了嘴裡,睜著桃子一般紅腫的眼睛,默默的盯著他看。
“在回家之前,我曾打了個電話。”
顧為經坐在窗旁的木椅子上,看著夜晚仰光河反射著月光的湖麵,“我了解到了一些情況。顧林是因為網絡賭博,而被人帶走的,她現在欠了彆人九十八萬美元的債務,事情的起因是幾個月前……”
他就這麼一件件,一樁樁,把事情的前因與經過——豪哥是如何布的局,他的堂姐又是怎麼犯下的大錯,包括豪哥所提出的條件,全部都說了出來。
敘述的過程中,顧為經的語氣一直很平靜。
沒有憤怒,沒有情緒化的指責,沒有添油加醋,但也沒有任何替堂姐顧林遮掩的意味。
她所做過的所有事情,她所犯下的所有錯誤,包括豪哥所說的關於賭徒的所有話……顧為經全都一一講了清楚。
話隻講到一半。
嬸子就又忍不住開哭了。
她似乎不敢在顧為經身邊哭的太大聲,就那麼抱著抱枕嗚嗚咽咽的抽泣。
“為什麼……為什麼呀……家裡從來都沒有短過她錢用的……為什麼樣,我們馬上就要去過好日子了呀……”
她的聲音吃吃艾艾的從抱枕下傳來,混著哭聲,像是斷了弦,變了調的胡琴。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
嬸嬸一直在那裡翻來複去的念著為什麼,顧為經不知道她是在問自己,是在問她女兒,還是單純隻是某種機械性的囈語。
他隻知道——
原來。
人在真的很悲傷的時候,那聲調聽上去不像哭,倒像是翻腸倒肚的嘔吐。
顧童祥倒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
他皺巴巴的縮在沙發上,呆呆的像是一尊木雕,眼神中透露出來的神情非要說是沉著,不如說是一種死氣般的沉靜。
良久。
良久。
顧老爺子的手指動了動,他下意識的去抽煙,一抽抽了一個空。
顧童祥搖搖頭,喉嚨裡咕嚕了一聲。
“命啊。”
他哀哀的喚了一聲,“是我這個爺爺沒當好。”
老人扶著沙發靠背一點點站了起來,踱到屋角的穿衣鏡邊,努力的把背挺直。
老爺子一開始的動作極慢極慢,仿佛是老式走馬燈裡慢速的畫片兒,動作一頓一頓的。
越往後。
他的動作就越流暢。
顧童祥拍打著身上的煙灰,拿出梳子一下一下的用力梳著頭發,他乾枯的手指是那麼的用力,梳齒上帶著被扯下來的發絲。
就像是六歲的孩子在努力的重新學習著行走,或者六十三歲的老人在嘗試著逼迫著自己回到三十六歲。
到了伸手去拿領帶的時候,顧老頭的動作已經和往日裡沒有什麼區彆了。
若非指尖的顫抖、慘白的臉色和眼底裡無法掩蓋的疲憊。
顧為經看著穿衣鏡裡的爺爺,幾乎都以為往日裡的那個顧童祥,恍然之間,又站在了自己的眼前。
“爸,你要去乾什麼?”
嬸子看著正在係領帶的公公,鬆開了手邊的抱枕,惶惶的問道。
“你們走吧,你和顧為經今天晚上就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你們留下來也沒有什麼用。顧為經以後是要當大畫家的人,不要去跟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牽扯到一起。”
顧童祥輕聲說道。
“我?”
“我要去西河會館,去找豪哥。有情況了我隨時和你們跟進聯係。”顧童祥慢慢的說。
“你去西河會館,你去西河會館又有什麼用?”顧為經問道。
“豪哥。”顧童祥的嘴唇顫抖了一下,“豪哥他也許是個好心人。”
豪哥是個好心人。
這大概是天底下最不好笑的一個笑話了。
但這也是顧童祥唯一能夠說出來的話了。
豪哥也許是個好心人,隻要他去求,那麼對方會把自己的孫女還給他的。就像那些賭的傾家蕩場的賭徒們在網絡論壇上互相抱團,彼此安慰——賭場的老板是個好心人,隻要你去苦苦的哀求,求的他不忍心了,他們就會把錢還給你的。
無力、頹然、絕望。
每個人都知道這是在騙自己的鬼話,不管是說這些話的,還是聽這些話的,大家都知道。
除了騙騙自己,到了這一步,又還能去做些什麼呢?
顧童祥大概自己也知道,這話聽起來實在太無力了。
老爺子透過穿衣鏡,望向自己的孫子。
“她是我孫女。為經,你是我孫子,她是我孫女。”顧童祥輕聲說道,“其實有一點,顧林沒有說錯,你們兩個人之間,我一直是偏心的。這些年來,我這個爺爺從來都沒有當好。”
顧為經承了祖業,拿了畫筆。
顧林沒有學畫。
顧童祥知道,從小到大,他在心裡一直都是更喜歡孫子的。
三天兩頭的在家裡說,家裡的院落、畫鋪,這些祖上傳下來的東西將來都是要交到顧為經手上的,沒有顧林的份兒。
顧林身邊有爸爸媽媽還有爺爺,顧為經身邊就隻有爺爺。
所以。
顧童祥要從書畫協會那裡順來了一盒進口冰激淋,就關上門偷偷塞給孫子吃。要有什麼活動了,隻有一個名額,便隻帶孫子去。聽顧林說,國際學校裡有什麼派對,大家都去玩,顧為經卻不去。
他擔心顧為經沒有錢用,擔心他交不到朋友,就會下車時偷偷往他的衣服兜裡塞上些錢。
顧為經和顧林,兩個人中從小到大,顧為經都是更爭氣的那個。
但是。
顧童祥知道,做為一個爺爺,這並不是他應該偏心的理由。
他心是偏的,他不是一個好的爺爺。
所以顧林怨他,覺得自己不受重視,怨得沒有錯。
他不是一個好爺爺。
所以這些東西,就是應該由他來受著。
這就是命。
這就是報應。
因果循環,世上的報應從來不爽。
由他受著這些,並不冤枉。
其實也已經根本無所謂報應不報應,冤枉不冤枉的了。
就像顧童祥剛剛對著顧為經所說的那樣,“她是我孫女,為經,你是我孫子,她是我孫女。”
她是我孫女……所以顧童祥必須要去。
去了有用,他要去。
去了沒用,他也必須要去。
他當爺爺的人呀。
所謂爺爺,就是不管有用還是沒用,不管麵對著什麼,不管誰對了誰錯了,不管如何,都會不管不顧穿上外套,衝進夜幕中去救自己孩子的人。
這或許是無力的,徒然的,絕望的。
但這也是無力的,徒然的,絕望的愛。
“彆逗了,爺爺,你頭發都禿了。”顧為經歎了口氣,他走過去拍拍顧老頭的肩膀,“這件事交給我來處理吧。”
……
裡屋的門口。
一個站在旁邊,幾乎堵塞住了半個過道的男人,默默的看著屋裡的一幕,也忍不住重重的歎了口氣。
喵?
懷裡的貓兒轉轉腦袋,疑惑的叫了一聲。
阿旺是一隻聰明的貓。
它能嗅出空氣裡那種古怪遲滯的氣氛,那種男人們的鬱結哀傷與女人們的擔憂和淚水加上燃燒過後的煙草混雜在一起的味道。
可惜。
阿旺再聰明,它也隻是一隻貓。
在屬於貓的視角中,它是無法去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的。
“有些時候,什麼都不明白,未嘗不是一件很幸福的時情,不是麼?”酒井一成用拜倫般的口吻,輕輕歎道,“當人性從嬰兒朦朧的獸性中誕生的那一刻,史上最後一次純粹的幸福,也就永遠的離去了。”
他低下頭。
用胖如蘿卜條,但又很是靈巧的手指撓著阿旺的耳朵,狸花貓抬起眼簾看向酒井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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