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牆麵上掛著的畫作都不過分複雜。
這幅油畫的篇幅本來就不算大,又受限於從打稿到收尾,總共加起來,也不到兩個小時的創作時間。
顧為經就算像章魚一般,能有八隻手一起畫畫,也沒有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在照顧到主體人物精巧玄妙的氣質塑造的同時,還能對後方的遠景做出多麼細致入微的雕琢。
所以他必須在繪畫的過程中,做出了相應的取舍。
依舊是迅捷輕盈的筆觸線條,朦朧的細節鐫縷和巧妙的氛圍塑造三者的結合。
依舊巧妙的抓住了印象派畫法的神髓。
關鍵在於線條。
如果坐椅上的那個男人是創作者用印象派裡關於顏料光影變換的美術理論,賦予了他千變萬化的神秘感。那麼畫家則通過駕馭線條的美,通過筆尖每一絲的曲與直,通過指尖每一劃的輕與重,觸摸到了背景上這些畫中之畫的靈魂。
顧為經塑造這些遠景的線條的過程中,用筆的感覺有點類似於他在速寫板上為蔻蔻小姐畫肖像時的感觸——即用最精簡的筆法,最乾練的線條,畫出人體肌肉那種複雜而流暢的氣質。
但這一次的整體感覺要比上一幅素描更好。
Lv.6等級的素描技法,隻是讓顧為經剛剛依稀感受到了些許“以線寫神,以形寫神”的縹緲境界。
在通過繆斯女神的賜福小蠟燭所臨時提高到了大師一階以後,他對素描線條的掌握功力,則已經清晰分明的完全踏足了這個境界。
背景的畫中之畫和前方座椅上的男人二者形成了奇妙的視覺反差。
畫麵的左右兩側是淺色調與深色調,是視覺上光明與黑暗的反差。
而畫麵的前景和後景,則是視覺稠密與稀疏的差異。
中央的座位上的男人,顧為經用了極多極多的筆墨去塑造光影,就是為了找到那種千變萬化,隨著觀眾的心情而不斷發生改變的神秘氣質。
他畫的很多,卻仿佛畫的很少。
而畫麵的背景恰好相反。
顧為經隻用了極少極少的線條在這些牆上的畫作之上。
線條寥寥的幾筆,色彩也是用大塊大塊的顏料簡單拚接而成。
卻無論是什麼樣的觀眾,他們都能精確且直觀的感受到畫作上的那些人物的音容笑貌,歡喜或者悲傷。
他畫的很少,卻又仿佛表現的很多——
孤獨的老人,奔跑的兒童,河邊依偎在一起的男女,夕陽下的戀人,彎著腰的農婦……
傳說照相機剛剛來到東方的時候,不被有些人所接受,因為照出來的實在太像了,人們覺得攝影師“哢嚓”一按手中的快門線,就把人們的靈魂吸入了照片之中。
又傳說。
晚清的時候,曾有一種對於巫術的恐慌席卷整個江南地區,謠言中出現了妖人,他喊你的名字,你若應了,頃刻之間,魂魄就會被他的術法所吸走。
無論是“攝影妖術”還是“照相妖術”,當然都是一種前現代社會和封建時代特有的庸人自擾的鬨劇,後世學者回顧的時候,往往會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不過。
大師等級的技法水平,在一般觀眾眼中,看上去又確確實實的開始了有一點點“妖術”的影子。
那麼簡單的曲線,那麼真實的神彩。
仿佛畫家的心念一動。
素描對象的身體與精神就都被他指尖拿著畫筆所吸納走了,繪入了畫麵上的線條之中。
畫布上蜿蜒曲折的肌肉曲線,便是由一個人的三魂七魄所幻化成的。
大概……隻有這般,才能在他們的身體姿態,表現的那麼淋漓儘致吧?
與對坐椅上的男人的色彩處理一樣,這些“畫中之畫”同樣受到作品空間內光線變化的影響。
陽光穿過男人的肩膀,在畫室後方的牆壁上,留下了他被拉的很長的影子。
影子的右手邊,被陽光直射照亮的那一側,牆壁上的畫線條最複雜,能被觀眾看到的東西相對更多,而越靠近男人的影子,畫麵越朦朧,線條也越少越簡潔。
這麼處理,一來是根據光線條件所做出的因地製宜的調整,使整幅畫的觀感協調統一。
另一方麵,也是一種在有限的作畫時間內,對畫麵元素選擇性的精簡處理。
畫框處於被陽光提亮位置上的作品,顧為經可以多花費一些筆墨,畫出一幅相對完整的油畫畫麵,而靠近陰影,他則隻需要在“彩色蒸氣式的陽光與空氣”之中,畫出幾筆簡練的人物曲線就行了。
而到了男人的影子,和沒有被光線所照亮的畫布的左半側,顏色和線條的處理,則變得更加簡單了。
因為深色調的黑暗,完全籠罩了畫布,就像陳生林牆上的那幅《教父》中,馬龍·白蘭度的身影,完完全全的已經融化在了黑暗中。
他隻要添加上一些簡略的線條就好。
顧為經在畫麵上對於黑暗的處理,和陳生林在畫麵上對於黑暗的處理,並不一樣。
他應該感謝這些個月來一次一次在空閒時間裡對於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臨摹。
女畫家卡洛爾不僅僅讓顧為經發了人生中第一篇論文,給他帶來了這些“繆斯女神的賜福小蠟燭”,還為顧為經打開了思路,教會了他應該如何去創作出一幅“深色調的印象派”作品。
誠實的說,藝術從來都不是一個隻要努力就一定能夠“成功”的行業。
優秀的作品和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是兩碼事。
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需要的不僅僅是畫家的努力,還有貴人的青睞,恰到好處的運氣,堅韌頑強的品格……種種種種。
它需要的不光是繆斯女神的賜福,還要有命運女神的垂青。
但是。
練畫……卻是一個隻要努力的去畫了,往往總能收獲些什麼的事情。
天賦好,收獲的便多,畫技增長如井邊提水,隨提隨有,比如酒井小姐,比如陳生林。
天賦不好,則如竹籃打水。
竹籃提水,並非隻是一場空夢。
縱然竹籃提上來,僅僅隻沾著幾滴零星的水珠,那也是汗水的結晶。
即使像顧童祥這種不是很有靈氣的禿頭老頭,每天被孫子在後麵用鞭子抽著趕著,從床上抓起來哼哼唧唧的練畫。
他也能在每次練畫後有所收獲。
儘管看上去,顧老頭卡在職業畫家一階的瓶頸,怎麼抽都爬不上去,很不給力。
可就算同是職業一階接近圓滿的水平。
經過他這段時間日夜不輟的磨練和顧為經這樣更高水平的“名師”係統性的指導,老顧同學如今的繪畫格局和藝術審美的高度,都已經不再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可以比擬的了。
否則。
他也不會在協會的討論講座上,裝大師裝的那麼輕鬆愉快。
甚至說句實話。
顧為經總是在發愁,自家爺爺的腦瓜子不太靈光,怎麼敲似乎都敲不開殼,提起筆來傻乎乎的樣子,這主要是因為他身邊的人天賦太好了。
顧童祥跟酒井勝子、跟唐寧這樣傑出的繪畫天賦比,那老顧同學肯定是廢物點心一個,一把年紀全活到狗子身上了。
但顧為經這種行為就和那些總是喜歡把家裡的鼻涕孩和隔壁班的拿奧賽金牌的人比較,覺得自家娃子傻了巴唧的家長們一樣討厭。
此般比較是不公平的。
放到全社會上,甚至單獨放到學藝術的行業群體裡,顧童祥的繪畫天賦算不上最好的,但也算不上多差的。
類似伊蓮娜小姐這樣,想畫,愛畫,要資源有最好的資源,要老師有最好的老師,可就是畫不好的,其實也大有人在。
他們不是不聰明,他們隻是單純的不擅長這件事。
安娜對舞廳裡的小孩子說,她可能生來就擅長一些事情,碰巧,跑步應該不是其中之一。
畫畫也不是。
必須承認。
有些東西就是錢買不到的。
陳生林富可敵國,卻無法在命運麵前,買到最後的安寧。
安娜在很多很多方麵,甚至都能把在顧為經麵前不可一世,表現的像是命運之神一樣的陳老板按在地上摩擦,但唯獨繪畫天賦這件事上,卻是她家財萬貫,也想得卻不可得的。
是她要去羨慕彆人的。
曆史上有很多優秀的畫家,他們畫出了優秀的作品,卻因為缺乏機遇,而無法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
而對伊蓮娜小姐來說,大家心心念念的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是她伸手就能得到的事情,輕鬆的像是拈起盤子上的一枚馬卡龍。
而優秀的畫技,她就是得不到。
姨媽小時候便對侄女下的判斷——“你當不了一個畫家。不是說你無法成功,咱們家的家境,無論你畫的什麼樣,畫的好,畫的壞,開開畫展,賣出個一線大畫家的價錢,都是很輕鬆的。然而……我的小女孩,我要對你說實話,你確實不擅長畫畫。”
即使像伊蓮娜小姐的人,也許她們一輩子都停留在業餘愛好者的繪畫技法水平。
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們無法在練畫的過程中有所收獲了。
每一次動筆練習都是一次新的旅程,每一幅自畫像都是對自我靈魂的一次凝望與審視。
當你屏住呼吸,感受著筆刷在亞麻的植物纖維上沙沙的劃過,當你用指尖感受繪畫中所帶來的感觸,用鼻尖輕嗅鬆節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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