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姑娘(1 / 1)

外室 曲渚眠 1997 字 1個月前

十月的揚州城剛剛下了一場小雨,整個江上都飄著蒙蒙的薄霧,青岩黑瓦之下,沿街的小溪水流湍急,石板橋上漸漸爬上了青苔,階下溪草依舊繁茂,偶見簷下回梁燕子。這個時候正是傍晚,商人落戶,行人歸家,家家戶戶陸續飄出嫋嫋炊煙。

一所臨街的小宅子掛起了旗幟,一位年輕的後生一塊一塊兒卸下了門板,外頭等著的人七嘴八舌的問起來:“周家後生,今兒你們家豆腐鋪子怎麼開得這麼晚?要不是咱就好你們家這一口鹵豆腐,可等不了這麼長時候。”

那年輕的後生,巴掌臉,招風耳,眼睛很大,生得極瘦,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穿著青布直裰,一副讀書人斯斯文文的樣子,聞言拱手,一副公鴨嗓子:“各位街坊,今兒我娘上鄉下吃酒席去了,我們姐弟功夫不到家,耽誤了些許時候。今兒的豆腐,給大家一律少算三文錢,承勞各位街坊久等了。”

這下子,眾人都高興起來,一個兩個的誇:“周家後生不愧是念過書的童生,做生意也這樣大氣,以後肯定把這鋪子經營得越來越紅火。”

一個要買三斤,一個要買五斤,正鬨哄哄地裡裡外外圍了豆腐攤三層,不知從哪裡傳來一聲嗬罵聲:“都是三十、四十多的大老爺們,養家糊口的漢子,人家孤兒寡母的做小生意,連幾文錢的豆腐錢都貪?”

眾人往後望去,見是西街頭劊子手家的老大魏大勇,長得五大三粗的,一個人有旁人兩三個人寬,留了一臉的絡腮胡子,這個時節還穿著一層薄薄的短打,連袖子都沒有,他哼一聲,往櫃台前走來。

這魏家世世代代都是做府衙裡邊砍頭生意的,人又長得凶神惡煞,見他來,周圍的人都往後站,怕衝撞了他身邊那些砍了頭的冤鬼。

魏大勇掏出一截碎銀子:“周小哥兒,來二十斤豆腐,不用找了。”他站在櫃台門口,身子擋住大半,探頭往鋪子裡邊瞧,見隻有周宏生一個人,不免有些失望。

外頭那好事的站得遠遠的笑他:“魏老大,你彆瞧了,周家姑娘早就不出來賣豆腐了,你望穿了眼睛也就望不見的。”

那湊熱鬨的婆子聽見外頭的響動,也開了門,就笑:“魏家那哥兒,你就彆想了,人周家姑娘說了,她那頭的丈夫沒了,要守孝三年,現在是不嫁人的。”

魏大勇提了豆腐出來,聲音喊得震天響:“什麼不嫁人?女人說不嫁人那是不好意思,我還沒見過真不嫁人的女人呢。真要不嫁人的,便是勾欄裡的粉頭,人老珠黃的嫁不出去,同龜公作伴。”

這話帶了一點葷,惹得眾人都笑起來。

一撇頭,見周宏生乾站著,臉上沒半點笑,魏大勇訕訕:“周家後生,我不是說你姐姐,你彆多想。”

周宏生扯扯嘴角,陰陽怪氣地道:“那自然不是說我姐姐了,我姐姐拒你的提親,倘若說她是勾欄裡的粉頭,魏大哥豈不是連龜公都不如了?”

這些人樂得看魏大勇吃癟,哈哈大笑起來,把魏大勇氣得臉上掛不住,一陣紅一陣白,指著周宏生道:“十幾歲的少年郎就是牙尖嘴利,看在你姐姐的份兒上,我不跟你計較。你跟我這麼說話就算了,要是跟旁人這麼說話,可是要挨耳刮子的。”

那挑事的就高聲喊了一句:“魏大,周家小哥兒可是童生,見縣太爺都是不下跪的,你還要打他?”

魏大勇哈哈一笑:“他見著縣太爺是不用跪,可他活了十幾年也沒見過太爺。我雖見了太爺要磕頭下跪,可我月月都能在簽房見呢?”

周宏生拉下了臉:“那是,能夠日日月月給太爺磕頭,我是沒有這個福分的。”說罷,便不再理人,三兩下把豆腐都裝好,對著眾人道:“對不住了,今兒豆腐不賣了,我們兄妹做的豆腐不好,改明兒等我娘回來了,諸位再來吧。”

那瞧熱鬨的婆子笑:“不過街坊鄰居說幾句,怎麼還發起氣性來?”

周宏生充耳不聞,自顧自上了排版,收了旗幟,關了大門。

魏大勇見了不覺得掃興,反而覺得自己壓了那姓周的一頭,笑起來:“他是個夾生飯的性子,不妨事,等以後成了一家人,我自然好好□□他。”說著便衝著街坊鄰居拱拱手,大步生風的走了。

周宏生關了鋪子,坐著生了半晌的悶氣,這才端著一大筐豆腐往後院去。

這個小院子,是前麵開店,後麵住人,也不大,不過五、六間房的樣子。他剛走到院子裡,就見丫鬟夏荷坐在小幾子上做針線活。

他咳嗽兩聲,夏荷這才站起來,見那一筐豆腐:“少爺,今兒豆腐沒賣完?”

周宏生哼一聲:“不賣了,留下幾塊兒自己吃,剩下的你送去養濟院吧。”

夏荷喔一聲:“少爺,你去跟小姐說吧,她不吩咐我,我是不敢亂跑出去的。叫我說,給養濟院那些老頭,還不如給陳婆婆吃。他們本來就是孤苦老人才叫接去養濟院的,現如今不過吃飽穿暖一點,往門口外曬太陽,瞧見大姑娘小媳婦兒,還嘴巴上乾占便宜呢,真不害臊。”

周宏生沒得話說,怏怏道:“隨便你。”

夏荷哼一聲,往前麵走了幾步,在穿風堂裡喊:“小姐,我送豆腐去陳婆婆家去了。”

裡麵便有女子清脆的聲音傳出來:“知道了,去吧。”

夏荷便從那筐子裡揀出來兩塊兒豆腐,放在廚房裡,一邊把袖子挽下來:“少爺,小姐說了,晚上做鯽魚豆腐湯吃,等我回來就做。你要是餓了,有春食鋪子的點心,你隨便吃一點,”說罷,手上拿了一把傘,便提了豆腐,往外頭去了。

周宏生把小幾子上的針線筐挪到一邊,見那是繡的一副繡球花的手絹兒,坐了一會兒,便飄起小雨來,他連忙把東西收撿進屋內。

肚子咕咕叫起來,他往後麵去,走近些,便聽得織布機的聲音,唧唧複唧唧。

周宏生站定,就見一間大闊屋內擺放了四、五架織機,外頭雇傭來的四、五個婦人正在手腳麻利地織布。那幾個見著他,都笑著同他打招呼,有一個道:“早上繡莊馮娘子來了,說是有個大戶的小姐趕著出嫁,要趕著時間繡個屏風出來,姑娘往那邊屋子做繡活去了。”

周宏生乾巴巴道了一句‘幾位嫂子辛苦了’,便往旁邊屋子去了,靠河的一邊開了個大大的窗戶,此刻叫木頭撐起來,便能聽見嘩嘩的流水聲。

窗下坐著個綠衣女子,前麵是一大架繡架,一旁的屜子上密密麻麻擺滿的各色絲線,此刻手上正不停的飛針走線。

這是七月裡從南京找來的姐姐,說是周母原先在南京生下的女兒,在那邊嫁人了,現在死了丈夫,舉目無親,便想著來投奔自己的親身母親。

周宏生還記得那是個下了小雨的晚上,外頭咚咚敲門,他在裡麵讀書,就聽得周母一聲驚呼:“我的姑娘,你怎麼來了?”

他出門來,剛想問問怎麼了,就見周母拉了那姑娘進了房門,不一會兒就聽見哭聲傳出來。

周母哀哀嚎哭了半晌,倒是那姑娘寬慰道:“我沒事的,現在不是挺好的嗎?不少胳膊不少腿的,您眼睛本就不好,一時哭壞了,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兩個人在屋子裡細細密密說了許久的話,周母開了門出來,便對周宏生道:“這是你那苦命的姐姐,本是我原先在南京國公府園子裡當差時生下的,後頭叫主子瞧上,留下伺候了。現如今也嫁了人,隻是丈夫得病死了,那邊又無親戚,便回這裡來。論起來,倒是我唯一的一點骨血了。”

周宏生是過繼來的,周母夫妻原先在南京大戶人家當差也是知道的,隻是從來也沒說過自己有一個女兒,便是一個字也沒有提過。他自十歲上便過繼過來,自己親身的爹娘早就病故了,因此便把周母當做親身母親來侍奉,見此也沒有二話,隻當多個親人罷了。

周宏生進來,往凳子上坐著,忽然想起來往年間回鄉下祭祖,那些族人的閒言碎語,說周母夫妻兩個是在人家大戶人家犯了事情,這才叫打了板子趕出來的,聽說回來的時候屁股都爛了,沒準兒這位姐姐也是犯了事情叫趕了出來。

秦舒見他坐著一句話不說,停下針線,往旁邊到了杯白開水喝,問:“這是怎麼了?自己興衝衝的要開鋪子賣豆腐,這麼會兒又不賣了?”

她說話的口音與揚州土生土長的人都不一樣,說的是官話雅韻,是自小生在南京養在南京才有的口音。

周宏生悶悶道:“魏老大又來搗亂了,我聽他那些不三不四的話,就生氣。”

秦舒抽開屜子,換了個新的頂針,笑笑:“開門做生意,哪有不受氣的。他說他的,你賣你的豆腐,當沒聽見就是了。你越在意,他就越來勁。你不當一回事,他三五下覺得沒意思,自然不來搗亂了。”

周宏生見她手上功夫不停,臉上淡淡的,道:“說我自己也就算了,可是他嘴巴裡不乾不淨的,往阿姐你身上來,我就一時沒忍住。”

秦舒笑笑:“這就更加不必了,我自在裡頭,聽不見外頭的那些話。什麼樣的人家,自然有什麼樣過活的手段。我們家人丁少,隻得你一個人撐門麵,你又還小,旁人說些閒話,自然隻有忍了。等你大了,自然會好一些的。”

周宏生歎了口氣,問出來:“那阿姐在南京的時候,是什麼樣過活的手段?”

秦舒有些驚訝,他這樣好奇,倒不如說明白:“我在南京的時候,是做人家的奴才丫頭。主子起之前,我就得在門口候著,主子睡之後,我才能在主子腳踏上和衣而睡。主子一時喜歡你,便受底下人的記恨,三五個抱團排擠你起來。倘若一時犯了錯,不說挨板子,往雪地裡跪上幾個時辰也是有的。人家是什麼樣的豪門貴胄的手段,同我這個丫頭無關。”

周宏聲聞言瞧著秦舒,難為情道:“阿姐,我不該提起你的傷心事的。不過,日後咱們一家人,總不會再叫人欺負你。”

秦舒便道:“咱們雖然不是同一個爹娘老子生的,但是都姓周,出自同宗,你過繼來,侍候母親多年,我也隻把你當做親生的兄弟。”

周宏聲重重點頭,笑起來,帶了些孩子氣:“阿姐,我一定認真念書,以後考了功名,叫旁人都不敢欺負你跟娘。”

他年紀小,不過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總做出一個小大人的模樣來,說起來在現代也不過是個初中生罷了。秦舒在他這個年紀,絞儘腦汁的想些主意來少些一點功課,多看一點動漫。

兩個人說開了,坐著吃了會兒點心,便見外頭周母周大娘打著傘從外頭回來。

她這次回鄉下穿了一身新做的綢子衣裳,早早買了布料回來,自己新手剪裁的,還往壓箱底的箱子裡取了二兩重的銀鐲子戴上。

秦舒同周宏生兩個人聽見響動望出去,就見周大娘發髻也散了,身上的裙子也叫沾了半裙子的泥水,細細看,連臉上都叫人抓了幾條血痕,整個人好不狼狽。

周宏生下了一跳,忙出去扶她:“娘,你不是回鄉下走親戚了嗎?你上哪兒打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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