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賾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七日之後,他進來的時候帶著一身寒氣,見秦舒仿佛小貓一樣乖順的抱膝坐著,隻穿了薄薄的一層中衣,赤著的雙腳已經凍得指頭通紅。
窗戶大開著,橫斜過來一支綠臘梅,一條雲間從手臂處拖到地麵,也是綠梅一般清清淺淺的顏色,窗前的美人望著梅花入神,一動不動,仿佛入畫一般。
陸賾緩步過去,見炕上的小矮桌上隨意擺放著棋子,他隨手拿起一顆白子,扔在棋盤上,發出叮咚一聲,問:“想明白了沒有?”
秦舒回過頭,眼睛還紅腫著,一副才哭過的模樣,此刻冷冷地望著陸賾,脊梁挺得直直的,卻不見絲毫的自悲自憐之態:“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總督大人叫我想明白,恐怕我此生都不會想明白。要我心甘情願的做你的女人,那是絕不可能的事情。你非要強逼我,把我圈禁在你的後宅,我一介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並不能拿你怎麼樣。但是隻要我還活著有一口氣,自然是想儘辦法逃出去。我寧願在外頭日夜做繡活兒,過清貧日子,也不願意跪在你的床榻上承歡。”
她微微偏著頭,籠著一股從窗外梅花處襲來的白茫茫的寒氣,盯著陸賾一字一句道:“你每次碰我,我都覺得惡心極了,你碰過的每一寸肌膚,我都恨不得剜下來才好。”
前麵那些話不過在陸賾的意料之中,隻這最後一句著實叫人紮心,每次碰她,都叫她惡心?
陸賾憤憤的想,她在床榻之要是真的惡心,又何苦做出一副春色撩人之態,嬌不能勝之情來,他上前一步,捏住秦舒的下巴,冷笑道:“果然是個硬骨頭。”
他雖臉上還未如何,心裡已經氣極了,手上沒個分寸,秦舒一時間隻覺得那骨頭都要叫他捏碎了。
隻是,她性子如此,吃軟不吃硬的人,當下強忍著,閉上眼睛,瞧也不瞧陸賾一眼,更遑論求饒。
陸賾瞧了一會兒,見她雖然吃痛,微微皺眉頭,卻沒有半分哀求之態,當下冷笑兩聲,丟開手來,衝著外邊吩咐:“拿鞭子來。”
丁謂同何夫人都等在門外,聽見這聲吩咐,都吃了一驚。丁謂十幾歲便跟著陸賾,深知他的性子,待人從來都是客氣而疏遠的,又哪裡同女人計較過,更遑論打女人了。
即便是現在到了杭州,也不過就一個憑兒姑娘,不曾有過彆的女人。自家爺待憑兒姑娘如何,自己也是看在眼裡的,一時隻怕是憑兒姑娘又說了什麼冒犯的話,叫爺發作起來。
他是隨身帶著一根銀色軟鞭的,當下解下來,正準備拿進去,就叫何夫人攔住:“丁爺,還是我拿進去吧。”
丁謂一時躊躇,又聽見裡麵罵聲:“丁謂,你磨蹭什麼?趕緊滾進來。”
丁謂幾步上了台階,低著頭不敢亂看,站在屏風處:“爺,這鞭子不比其他,十鞭便可以叫人皮開肉綻……”
他不勸還好,此刻說這話無異於火上澆油,話還沒說完,就叫陸賾喝斷:“再多嘴半句,立刻給我滾去西北。”
丁謂不敢再多說一句,彎著腰,雙手捧著鞭子,一雙眼睛死死的盯在地上,他慢慢上前,視線裡驀然出現一雙玉足,還未怎麼,已然嚇了一跳。
陸賾怒氣正盛,接過鞭子,問秦舒:“你還有什麼要說的?”他問這話,實指望秦舒能知趣些,說些軟話罷了。
不料,秦舒隻是笑笑,道:“有,我有一句話要對你說——在我心裡,你比你父親你弟弟更不如,你真是叫我惡心極了。”
那笑隻是微微扯動嘴角,眼角眉梢平掃,往日裡對自己笑也大多如此。陸賾那個時候隻以為她生性靦腆,即便是床榻之上情動也不過這樣淺笑罷了,此刻見了,才知道這笑未必是高興情動,而是十足十的嘲諷、輕蔑罷了。
念及此處,陸賾隻覺得腦子轟的一下,全然明白過來,隻怕她口中說的惡心、厭惡並無半分誇大之意,往日裡的巧笑盼兮、半嗔半癡都不過是違心之態,逢場做戲應付自己罷了。
他不覺自己臉色已經十分難看,隻覺得胸口悶堵得厲害,長籲了一口氣,道:“很好,這是你自己自找的。”
他瞧了瞧那鞭子,半晌,冷笑一聲,轉頭吩咐丁謂:“把周宏生帶上來。”
丁謂大鬆了口氣,旋即出了門,把捆紮門口的周宏生蒙住眼睛、捂了嘴巴,帶了進去。
秦舒本以為這鞭子是打自己的,那倒沒什麼,可要打在旁人身上,又於心何安呢?她臉色大變,上前一步:“這跟他有什麼關係?”
陸賾甩開秦舒的手:“拐帶逃妾,便是立刻殺了,也是律條所在。你儘可以多說幾句放肆的話,有的是人替你受罪。這小子十鞭子打死了,跟你一起來杭州的不是還有個丫頭嗎?”
這話叫秦舒冷到骨子裡,她微微顫抖,容不得她多想,即刻跪下來,拉著陸賾的袍子哀求:“都是我不識時務,掃了大爺的好意。求大爺大人有大量,不要與我一般見識,放了這不相乾的人。”
陸賾見蒼白著一張臉替彆人求情,心裡越發煩躁,當下推開來,冷冷道:“晚了。”
丁謂見兩個人話趕話,越說越偏,剛想開口勸一勸,便聽得那軟鞭兩下破空之聲,他大駭,驚得抬頭望去,便見那周宏生癱軟在地上,後背上兩條帶血的鞭痕。
周宏生額頭上青筋暴起,整個身子蜷縮在一起,嗚嗚嗚嗚地叫喚著。
秦舒忙撲過去,鞭尾帶到她臉上,左臉頰處也是一處淺淺的血痕。
倘若是旁人,即便是尋常男子,此種情景,也不會像憑兒姑娘一樣撲過去擋鞭子。秦舒抹了抹嘴角的鮮血:“你不如意,隻管打我就是,何苦為難旁的不相乾的人。他們不過是貧家小民,對我的事情絲毫不知情,隻因受過我的恩惠,收留我罷了。”
丁謂見此,當下呆在原處,心想,這憑兒姑娘莫不是叫逼瘋了不成,豈不知越替外人說話,爺便氣得更加厲害。
他正叫秦舒這話震得發愣兒,突然那條銀鞭子便扔了過來,打到四扇山水屏風上,頓時嘩啦啦得倒了一地,聽得陸賾怒喝道:“你這狗眼睛往哪兒瞧,押了人滾出去。”
丁謂不敢停在屋子裡,當下後退幾步,押了那周宏生出得門外,往外頭站在去了。
周宏生後背一片血淋淋,倒在地上不住的抽噎,丁謂揮揮手,便有人抬了他下去。
那何夫人站得遠遠的,見此便問:“丁爺,那姑娘看起來倒是個弱症之人,隻怕受不住刑。”
丁謂古怪瞧了那何夫人一眼,見屋子裡偏偏半點聲音也無,隻怕自家爺叫憑兒姑娘一刺激,縱使不想罰她,也下不來台來。
他在外頭站了一會兒,硬著頭皮往裡頭稟告:“爺,楊先生派人尋你,想來是有什麼要緊事情。”
他心裡正惴惴不安,便見陸賾推開門,一臉寒氣的吩咐何夫人:“去請大夫給她上藥,沒有我的吩咐,不許任何人見她,屋子裡要時時刻刻叫人看著。”
何夫人點點頭,縱使心裡有話,見陸賾這個臉色,也不敢開口了。她望著陸賾的背影,若有所思起來。
進得門來,見秦舒已經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她這樣瞧過去,便隻能看見臉上的一點點痕跡,還感歎,想來這姑娘實在得總督大人的心,這樣野性難馴,叫拿了鞭子進去,也不過雷聲大雨點小罷了。
她衝著秦舒道:“姑娘,您是明白人,何苦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呢,受這些無妄的皮肉之苦,豈不是冤枉?萬事隻一句話,來日方長罷了。”
秦舒躺在床上,剛她撲過去替周宏生擋鞭子,後背上也順帶掃上半鞭子,火辣辣地疼,那疼痛仿佛連成一片,一直蔓延到嘴角,她閉上眼睛,幽幽道:“何夫人,天地氣合,萬物自生,一個人沒有‘氣’,隻怕也活不了幾年。”
何夫人知道這個時候她正是氣盛的時候,不好再勸,道:“我請了大夫來,待會兒叫給姑娘瞧瞧吧?”
秦舒腦子昏昏沉沉,道:“我累了,等我睡醒了再說吧。”
屋子裡的人都儘數退了出去,隻留下一個小丫頭安安靜靜地站在床腳踏處。
躺了一會兒,手腳冰涼,那小丫頭見秦舒睜著眼睛呆呆望著帳子,往外頭拿了個暖爐塞進去,坐著同秦舒講話:“姑娘你還冷嗎?今兒天氣冷,外頭都結冰了,你剛才開了窗戶坐了半晌,要是受了風寒就不好了。”
秦舒並不回答她,她也不覺得有什麼,嘰嘰呱呱說個不停:“今兒,蘇州的董姐姐回來,帶回來好多東西,還說以後都不回去蘇州了。喔,董姐姐本是叫原先浙江巡撫的公子給強買了去,聽院子裡的姐姐說,那浙江巡撫不知道犯了什麼罪,叫下了大獄,連家也被抄了。”
秦舒知道她是好意,隻是此時此刻隻覺得頭疼,道:“多謝你的好意,道理我都明白,隻是要做到是不容易的。”
那小丫頭並非懵懂無知之人,當下住嘴了:“姑娘說的是,我聒噪了。”
秦舒歎了聲氣,問:“是誰吩咐你?”
小丫頭便道:“是何夫人。”
秦舒撐著從床上坐起來,疼得吸了一口冷氣:“你替我多謝她,麻煩幫我拿金瘡藥來。”
小丫頭哎了一聲,知道她這是有轉圜餘地的意思,忙去稟告的何夫人。
等何夫人請了醫婆來的時候,那半鞭子鞭傷上的血跡已經凝住了,醫婆拿了剪刀來,把衣裳剪了下來,這才能上藥,見那傷口不似尋常鞭子打的,雖然流了些血,卻是鞭子倒刺掛出來,並沒有打得太狠,上了一些上好的雲安白藥:“不防事,隔三五個時辰換一次藥,不過三五日就結疤了,隻是注意不能沾水。”
秦舒謝過了,那婆子想來這裡的熟人,並不多嘴,上好藥便提了藥箱告辭了。
偏偏何夫人不同尋常,她親手給秦舒披了棉鬥篷,笑道:“我知道姑娘並非不明白,隻是忍不下這口氣罷了,人又不是棉花一樣的物件,怎能無一二分脾氣呢?”
秦舒抱著一杯熱茶,熱氣從指尖傳過來,她垂眸,道:“夫人不妨直說。”
何夫人這才道:“從前有個讀書人說過,世上的事情,世人的破綻處,多從周旋處見。又說,天下事,多利害相伴。姑娘如今的處境,都要在周旋二字上下功夫才是。倘若一味兒硬抗,豈不是大大的愚蠢?”
她識人是有幾分本事的,前幾日不過陪著說說話,這個時候才以實話相勸。
秦舒抬頭,頗有些意外,何夫人笑笑:“姑娘難道以為我是那種喪儘天良的老鴇,專做一些下賤的勾當?倘若姑娘不知道怎麼周旋,又不嫌棄我們院子的手段,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說一句不怕姑娘笑話的話,這床榻之中,大有文章可做呢……”
秦舒按下一枚棋子,搖搖頭淡淡道:“並非嫌棄你們,你們的周旋之道恐怕在他身上靈驗不了,我自己已經有好法子了。”
何夫人聽罷,不再說話,往外頭去了,站在院子裡見那姑娘在窗戶前下棋,老媽媽彎著腰笑著道:“夫人,您瞧,這還沒正經受刑,不過瞧瞧旁人挨鞭子,見了血,不就老實了。照我說,調教姑娘還是要先打一頓殺威棒,這才好。”
何夫人搖搖頭:“這你就錯看她了,我看她骨子裡就不怕。倘若今日沒有押了旁人來,會不會服軟,還是兩說呢?”
陸賾出了西冷書寓,此刻時辰尚早,霧氣茫茫,他覺得渾身都不自在,沿著柳堤走了數百步,直到衣裳都叫霧水浸得微濕,這才停下來。
丁謂一直退後三五步跟著,見陸賾停下來,這才敢上前稟告:“爺,楊先生並沒有派人來尋,是我自作主張,請爺降罪。”
沒有預想中的盛怒,隻聽得嗯了一聲,問:“大同客棧那個丫鬟如何了?”
丁謂留下人盯著,自然一清二楚:“那個小丫鬟,說自家小姐少爺丟了,鬨著去報官。我派了人同知府通了個氣,叫他敷衍著。不料那丫頭的是個愣頭,吵吵囔囔知府是昏官,把葛大人氣得打了他二十板子,以咆哮公堂的罪名關在大牢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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