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的唇又叫封住,恰似疾風驟雨一般,叫陸賾抓住手腕靠在鬢邊,青絲散開來。
這似乎帶了懲罰性質,粗暴非常,秦舒隻覺得難受,無半點溫存意味兒可言。
她想起鄉下午後暴雨的小池塘,係在岸邊的小船叫雨水衝到一邊,一搖一晃,野渡無人舟自橫。小夥伴們頭頂著荷葉,一邊用秦舒撕下來的棋譜折成小船,慢悠悠放進池塘邊,漸漸搖晃開來。
秦舒漸漸茫然起來,一轉頭撞進陸賾滿是紅血絲的眼神裡,盈出清淚:“為什麼?”
陸賾不解,問:“什麼為什麼?”
秦舒道:“為什麼你要這麼對我?”
那樣的眼神,仿佛易碎的細白瓷已經驚出了裂紋,一種精致的脆弱。秦舒的眼神,溫和的,冷淡的,嘲諷的,剛強的,不屈的,隻從沒有過這樣的。
陸賾不知怎的,一時怔住,想說些什麼又閉上嘴,低頭去吻眼角的淚,一隻手拂下金鉤幔帳,遮住裡麵的春光。
第二日,秦舒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屋子裡靜悄悄的,她渾身酸得手腕都抬不起來,剛剛發出點聲響,外頭便有丫頭問:“姑娘,是要起了嗎?”
秦舒嗯了一聲,瞥見床上淩亂的痕跡,微微失神,床上已經無陸賾的身影,便開口問道:“大人什麼時候走的?”
那丫頭慢慢撩開床幔,托盤上裝著乾淨的衣物,臉上都是驚慌的表情:“回姑娘的話,大人今兒卯時初天還未亮,便走了。囑咐我們,說姑娘累了,不要打攪您。”
秦舒瞥見那托盤上的衣裳,她在園子伺候十來年,一眼便認得,是平金繡麒麟鸞鳳紋圓領袍、蔥綠地妝花紗龍襴裙,這是有誥命的人家才能穿的服飾。
她微微沉了臉,這個朝代開創的時候,衣冠皆有定製,士農工商,穿什麼衣服,戴什麼首飾,都有詳細的規定,一般平民家裡,甚至不允許婦人戴金首飾。此時王朝延續了二百多年,早已經禁不住這些事情,園子裡的小姐也穿過這樣的衣裙。
隻是,她們是她們,秦舒是秦舒。
秦舒一貫謹慎,吩咐:“另外去找一身衣裳來。”
丫頭猶豫道:“這是總督府早上送來的,說是大人吩咐給姑娘送過來的。”
秦舒問:“送衣裳來的人還在嗎?”
丫頭搖搖頭:“是個管事娘子送來的,瞧起來不過二十多歲的樣子,隻說是大人吩咐送來,並沒有進來,在門口送了衣裳便立刻走了。”
她這麼一說,秦舒越發覺得蹊蹺起來,陸賾那樣的人,最是老古板,怎麼會送違製的衣裳過來,她吩咐:“我不習慣穿新做的衣裳,過幾次水再穿,另取一套來。”
丫頭不敢違逆,取了衣裳來,服侍秦舒梳洗過了,便吩咐外頭上菜來。
丫頭端上來,一邊道:“姑娘,這是按照大人說的法子做的,燕窩二兩,用虎跑泉的泉水燒滾了泡上一個時辰。用嫩雞湯、好火腿場、新蘑菇三樣湯滾之,直到變成玉色為止。”(出自清代袁枚《隨園食單》)
秦舒並不做聲,也實在是餓了,舀了一勺,點點頭,又去夾了一筷子炒鯉魚片,見桌子上擺著湯水乃是火腿鮮筍湯,一時吃驚,問:“這時節,哪裡去尋的鮮筍?”便是現代有大棚蔬菜,也沒有大棚鮮筍的。
那丫頭便說:“姑娘不知道,這都是總督府送來的。”
秦舒便不再說話了,見一桌子菜都十分清淡,用過一碗飯便沒胃口了,忽然想起來那日烘乾的茱萸來:“那茱萸可按照我說的法子酥過了?”
丫頭自然點頭:“按照姑娘說的辦了。”她見秦舒吃得好了,這才跪下來道:“姑娘,求你饒了何夫人同小紅姐姐吧。”
秦舒放下筷子,微微嗤笑一聲:“這話怎麼說,你們是主,我是客,隻有你們算計利用我的時候,哪裡有我對你們拿喬的道理,‘饒過’就更是不敢當了?”
那丫頭抬起頭,不想秦舒早就看明白了,滿是震驚:“姑娘?”
秦舒站起來,抱了紅銅袖爐坐在窗戶邊的榻上,道:“難不成把我的好心當成愚蠢?我這個院子住了一個多月,偏偏就是昨日闖進來一個紈絝來。我知道你們的心思,不過想借了陸賾的名頭嚇退那姓胡的罷了。小紅姑娘是何夫人十幾年□□出來,待價而沽,不想這樣被人糟蹋罷了。”
她推開窗戶,就見庭前嘩啦啦跪了一片人,跪在首前的便是一身素衣、不著環佩的何夫人。此刻外麵還飄著小雪,不知道這些人跪了多久,鬢發肩頭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雪來。
那丫頭跪著爬過來,去拉秦舒的裙擺,流著淚道:“姑娘,昨晚那種情形原不是我們夫人的本意,不過指望胡公子瞧見總督府的兵衛在此,知難而退罷了,並不是有意叫姑娘受人冒犯的。隻求姑娘看著我等都是風月可憐人的份兒上,繞過我等這一回兒。“
秦舒回頭望著庭前跪著的這些人,足足有五六十人,上有六十老嫗,下有五、六歲的幼女,她一時隻覺得堵得慌,冷笑:“我知道,你們不過瞧我心軟,便一次兩次用這個拿捏我罷了。”
饒是如此,秦舒也絕做不到叫那麼小的孩子,那樣的老人家就這麼跪在雪地裡,指了指道:“叫小孩兒跟老人都起來。”
那丫頭卻搖搖頭:“姑娘,昨兒半夜,何夫人便帶著我們跪在院子裡請罪,早上大人出來瞧見了,並沒有叫起來。沒有大人的吩咐,她們是不敢起來的。”
秦舒打開門,見庭下三五步便立著一位兵士,刀槍林立,把守嚴密。當前跪著的是何夫人,整個人凍得臉色發白,嘴唇發烏,見著秦舒開了門,磕頭道:“憑兒姑娘,原是我該死,把心思動到您身上,怎麼罰我,我都沒有怨言。隻我院子裡這些人,求姑娘瞧在她們不容易的份兒上,饒她們一命。”
她旁邊跪著一個小女孩兒,隻有三四歲的模樣,已經跪不穩了,倒在何夫人身上依偎著,聲音像小貓一樣:“好冷啊,何媽媽。”
秦舒走近,把自己身上的鬥篷解下來,披在哪兒小女孩兒身上,微微譏道:“你叫這麼小的孩子出來跪著,你活得了,她是可活不了的。”那孩子一雙眼睛又大又黑,臉反而小小的,望著秦舒道:“姐姐,可以把袖爐給我暖一暖嗎?一小會兒就好了。”
秦舒點了點頭,問:“跟姐姐到屋子裡去,這兒太冷了。”
那小孩兒隻望著何夫人,並不敢答話,正猶豫著,忽聽見外麵的參拜聲迭起:“大人……大人……”
陸賾一身石青色的袍子,腰上隻掛了一塊兒白玉,眾人都跪在地上,伏地叩見:“大人。”
他走近,見秦舒蹲在雪地裡,當下皺眉,隻也沒說什麼,把自己披的大氅解下來,披在她身上。
也不理這些跪了一地的人,扶了秦舒的手,打橫抱起來,見她神色怏怏,笑道:“你既見不得這些,又何必出去,不去瞧就是了。”
抱進屋子裡,這才道:“這裡的東西都不要帶走了,到了新宅子裡再做新的就是,這些衣物什麼的燒了就是。”
秦舒默默的瞧了一會兒,問:“你預備怎麼處置這些人,小孩子總是無辜的……”
秦舒撇過去,隻見陸賾勾著嘴角笑,那笑仿佛嘲諷一般,剩餘的話便說不出口了。
陸賾見此,竟然快意地大笑起來,末了歎氣:“你呀,一顆心又大又軟。殊不知,小人畏威不畏德。第一隻爪子伸過來的時候,如不狠狠的打回去,那麼第二隻爪子也就快了,這個道理你懂不懂?”
他思忖了一番,道:“你這個性子可不成,倘若一個人在外邊住,如何轄製得住那些刁奴,莫要婦人之仁?”
秦舒一時怔住,隻怕他一時改了主意,要叫自己去總督府裡住著,一口氣提著,冷冷道:“我在園子裡那麼多年,連轄製下人也不會嗎?男子做這樣的事情,便說是惻隱之心,又有仁人之心,我一說,便是婦人之仁了。倘若不是你叫我待在這兒危牆之下,我又怎會被人算計?日後離了這裡,我跟她們自然不會再相見,所謂‘第二隻爪子’又到何處去尋呢?”
陸賾一時叫她哽住,隻是今兒心情好,不做計較,一手扶住秦舒的肩,道,笑笑:“我不過說幾句,想著叫總督府管事的娘子替你料理幾個月,也免得你操勞,你倒生氣起來。我說一句,你說十句。”
他討了個沒趣兒,雖然秦舒說話夾槍帶棒,但也不似往日那樣句句都在剜他的心,道:“你見不得這樣的事,不出去就是。彆人我自不會苛責,但是為首的確是不能放過。”
秦舒輕輕點頭,聽得外麵有人稟告:“大人,胡廉帶到。”
陸賾走出門去,見堂下跪著胡廉,叫上了一晚上的刑,這個時候已經渾身是血,如一堆爛肉一般躺在地上,披頭散發的叫喊著:“我爹是浙江巡撫,我爹是浙江巡撫……”
陸賾走下去,靴子印在雪地裡,咯吱咯吱作響,胡廉聽見聲音,抬起頭來,一雙眼睛仿佛要凸出來一樣,一雙手鮮血淋漓,怕得往後爬:“世叔,世叔,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放我回家去,不要告訴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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