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陸賾拂袖而去,兩人越加生分疏離起來,十餘日不見陸賾的身影。
秦舒已經叫完全的看管起來,不允許出府門一步,每日裡用飯用藥皆有定例。
秦舒每日吃了睡,睡了吃,頗有一些渾渾噩噩,不知時日。
這日,她歪在春榻上小憩,手上有一下沒一下搖著團扇。
外頭小茴香端了一碟子春杏進來,又順了件薄衫蓋到秦舒身上:“姑娘,雖說是四月了,可風還是涼的,您坐一會兒便往裡間去?”
一麵用手絹拿了個春杏:“姑娘,這是外頭人送來的。您前幾日吃了那醃杏,不是說愛吃嗎?”
秦舒接過來咬了一口:“這時節杏子隻怕還在開花,這是怎麼種出來的?”
小茴香有心替陸賾說好話:“姑娘不知道,這是大人從兩廣那邊運回來的。兩廣那邊與咱們這邊的節氣不同,這時節那邊已經很熱了,那些大戶人家專吃這樣提前上市的稀罕物件。前日大人問我姑娘飲食如何,我說其他的還好,就是喜歡吃杏子,誰知道今日便送到了。”
秦舒並不答話,隻輕輕的嗯了一聲,小茴香轉到另外一邊,接著道:“姑娘,您同大人都賭氣堵了半個月了,何苦這樣,時間長了,好好的情分都磨沒了?”
秦舒笑笑,又咬了一大口春杏,心裡驚奇,以前怎麼沒覺得這杏子這麼好吃呢?
她吃完了一個,把那核兒遠遠地丟在湖水裡,蕩起一陣陣漣漪,自嘲道:“小茴香,這你可就錯了。我是什麼身份,你家大人又是什麼身份,我哪裡配跟他賭氣呢?”
小茴香哼一聲,遞了濕帕子過去給秦舒擦手,小聲道:“姑娘也彆這麼說,什麼身份不身份的,我聽說當今陛下的生母西宮太後,不也是掖庭的婢女出身,入宮前還是下九流的腳夫人家的女兒。要這樣論身份,西宮太後如今比不上那些高門貴女嗎?我看也未必。”
秦舒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小茴香,你倒是英雄不問出身了?那日你家大人是如何罵我的,你又不是沒聽見,他可不是你。”
小茴香搖搖頭,接著道:“姑娘難道不知道大人那日說的是氣話,你從來是不肯服軟的性子,又那樣說大人,什麼無恥、虛偽、欺辱,兩個人話趕話,都在氣頭上。人說的氣話,怎麼能當真?”
秦舒瞧著小茴香誠懇的麵容,歎氣,是心裡話還是氣話,我自然是能分辨出來的,她摸摸小茴香的發辮:“我如今見棄於陸賾,將來即便是生下這個孩子,也是要被抱走給彆人撫養的。你是個機靈、聰明的姑娘,有機會就回總督府去吧,我這裡是沒什麼好前程的。”
小茴香扯扯嘴角:“我知道,姑娘就想著我走了,就沒人嘮叨你了。”
秦舒翻了翻身子,揮了揮團扇:“我再躺一會兒,你忙去吧。”
小茴香見著秦舒一副慵懶閒適的模樣,頗有些恨鐵不成鋼,輕輕跺腳:“姑娘,聽丁護衛說,大人這幾個月都忙著倭寇的戰事,有時候幾天幾夜都睡不了覺。可便是這樣忙,也時常叫我過去問話。大人心裡明明是有姑娘的,您服個軟,認個錯,又有什麼不好?”
說了一通,也沒有絲毫回應,小茴香泄氣得甩甩手,丟下一句:“您就犟吧。”便往後頭去了。
秦舒不理她,隻當什麼都沒聽見,吹著風躺了一會兒,渾身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坐起來抓了了兩個杏子吃,越吃越餓。
正想喚丫頭端了點心來,就見一個穿著水紅色衫子的小丫頭上前來,倒了茶遞給秦舒:“姑娘,您喝熱茶。”
秦舒見她麵生得厲害,問:“你是新來的嗎,怎麼不曾見過你?”
那小丫頭十三四歲的模樣,還沒長開,瞧著也鈍鈍的,不甚機靈,隻說話十分清楚明白:“回姑娘的話,我是新買來的,才來了十幾天,在外頭院子裡掃地,等閒不進內院來,所以姑娘才不認得我。”
秦舒見她瘦弱得厲害,頭發也枯黃得不成樣子,拿了點心給她吃:“你叫什麼名字?是哪裡的人?家裡還有彆人嗎?”
那小丫頭拿了點心卻捏在手裡,並不吃瞧了瞧秦舒:“姑娘,我就是通州人,叫玲瓏,是原先的主家取的名字。”
這麼一句話沒頭沒腦的,秦舒又聽她說:“姑娘,是大通票號的萬掌櫃叫我來的。他叫我告訴姑娘,京城的貴人已經見過了姑娘的條陳,請姑娘往京城去見麵。”
秦舒的心怦怦直跳,鎮定問道:“你這樣說,可不能叫人相信。”
那小丫頭從袖子裡拿出一張信紙張:“京城的貴人說了,隻要給姑娘看了,姑娘一定會去京城的。”
秦舒把那張紙接過來,手腕有些微微發抖,展開來見上麵的字跡是方正圓潤的館閣體,寫著的一句魯迅的詩詞——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破帽遮顏過鬨市,漏船載酒泛中流。最下麵寫——同是異鄉爛柯人,請京城一晤。
秦舒見了,立刻明白過來,自己苦心寫的那份票號的條陳打動了這位賀大人,她把那張信簽紙撕得粉碎,灑在湖水裡,不一會兒就完全打濕了,看不出原來的字跡來。
她靜靜地瞧了一會兒,轉過頭問:“你們要怎麼接我去?這個小宅子裡,不說丫頭下人,還有不知道藏在哪裡的暗衛。走自然是可以走,但是漏了蹤跡,隻怕會牽累旁人。”
玲瓏果然名如其人,雖然看著木訥、笨拙,卻是玲瓏心腸:“姑娘舍得總督府的榮華富貴嗎?”
秦舒反問:“本就不是我的東西,又何來舍得不舍得?”
玲瓏點點頭:“姑娘如今的處境,貴人已經知悉,傳了信來,隻要姑娘自己拿定主意,那麼其他的事情不必姑娘擔心,自有人來辦。”
秦舒並不放心:“你們預備怎麼辦?”
玲瓏瞧了瞧秦舒,道:“姑娘放心,陸總督雖然權勢正盛,一時風頭無兩,但是我家大人也在此地做過四年的兩江總督,神不知鬼不覺的送個人去京城,這點能耐還是有的。”
秦舒直言:“董憑兒這個身份,我不想要了,從前種種乾係,都要一並抹去,再無任何瓜葛,你們可做得到?”
玲瓏有些驚訝,未料定這位姑娘如此決心,略微遲疑:“這樣的話,隻怕要遲些日子。”
秦舒笑:“無妨,都等了這麼久了,也不在乎多等幾日。”
玲瓏自幼習武,聽得外麵輕輕的腳步聲:“姑娘,外頭有人來了,您安心等著,這些日子儘量敷衍一下,等外邊準備好了我便立刻稟告你。”
小茴香遠遠地便在水廊上看見個小丫頭蹲在姑娘麵前湊趣,見她匆忙出來,忙揪住她的耳朵:“你倒會鑽營,一個不留神兒,就到主子跟前獻殷勤去了。你也不瞧瞧你自己,麵黃肌瘦,一手的老繭,也不知身上有沒有跳蚤,要是過給了姑娘,有你好瞧的。”
玲瓏縮著身子求饒:“剛才姑娘醒了,喊餓,我便端了一碟子點心進去,以後一定不敢了。”
小茴香聽了大驚,也顧不得這小丫頭了,往亭子裡走去,見秦舒正端著一碟子點心,已經吃了好幾塊兒了。
小茴香忙搶過來,數落道:“姑娘,也不知道誰拿過來的東西,您也敢入口?”又拿了手絹過去:“快,您快吐出來。”
秦舒推開,沒好氣道:“這是府裡的丫頭送來的,難道還吃不得?”
小茴香道:“她是新進來的丫頭,是澄娘子買的下人,誰知道到底存了什麼心思?”
秦舒並不覺得有什麼,把身上蓋的薄衫拿開:“這有什麼,便是真的存了什麼心思,那也是如我願的好心思。”
小茴香皺眉:“姑娘,您彆說氣話。”
秦舒不理她,揚揚手:“把東西放下吧,我才吃了一碟子點心,現在可吃不下了。”
小茴香見她這一個月來,總是餓得快,不過一兩個時辰便嚷著要吃飯,她撇了撇秦舒的小腹,隻有在躺下的時候,才能看見不過稍微的隆起一點點。倘若正常站著,那是絕對看不出來的。
她湊過去,小心的勸:“姑娘,總督府那邊傳了話兒來,說大人今兒晚上要過來用飯。您好歹收拾收拾,換身衣裳?大人肯給您台階,您就彆犟了。便是生下這孩子叫抱走,那也是姑娘您生的。您求求大人,也未必沒有轉圜的地方。”
秦舒笑笑,用扇子拍拍她的頭:“我知道你是為我好,隻是我今兒累了,不想奉承侍候彆人。那日你也聽見了,你家大人說了,我這樣的性子出身,不配教養孩子,說什麼也沒用。”
秦舒閉上眼睛:“他是最看重門第的人,打心眼兒裡瞧不起我,你該知道這個的。”
小茴香無法反駁,隻得回了院子預備好熱水,又叫廚房預備好晚膳。
陸賾來的時候,已經是上燈的時分,廊下掛了一排的燈籠,他進得屋子來,靜悄悄的,問:“姑娘呢?”
小茴香道:“姑娘在湖邊的亭子裡,想來睡著了,一時沒回來。”
陸賾皺眉,低聲嗬斥道:“越來越沒規矩了。”
小茴香一向怕陸賾,見他黑了臉,跪下替秦舒分辨:“姑娘這些日子,整日整日在湖邊的亭子裡坐著,連正經飯也吃不下。想來今兒一時睡了過去,並不是有意的。”
正經飯吃不下,那是因為每一個時辰就要吃些點心燉湯,到了正經用膳的時辰,可不就吃不下嗎?
陸賾沉著聲音吩咐:“帶路。”
小茴香隻好提了燈籠,站在水廊上,指著裡麵掛著一盞小燈籠的水閣:“自那日大人走後,姑娘每日都來這裡,一坐就是大半天。”
倘若秦舒聽見一定會翻白眼:拜托,親愛的小茴香姑娘,能不能不要給我擅自加哭情戲?
陸賾來之前,隻覺得自己寬縱得這個丫頭毫無規矩,連教養子嗣這樣的大事也敢開口置喙,實在太過僭越。
可此時聽了小茴香這句話,不由得歎了口氣。他接過小茴香手上的燈籠,往水閣裡去。
那丫頭躺在春榻上,下巴明顯尖了些,小腹已經有了微微隆起的幅度,他坐過去,拂開臉上吹亂的青絲,頗有些自白的味道:“妾室生下的孩子,抱去給主母撫養,本就是國公府曆來的規矩。你說你怕將來見棄於我,我便叫你在夫人未進府之前有個傍身的子嗣。倘若再叫你撫養,那主母將來的臉麵何在?”
秦舒睜開眼睛,定定瞧了他一會兒,一時拿不準到底該怎麼敷衍他,是徹底說幾句話叫他十天半個月不來,還是說幾句服軟的話好叫放鬆對自己的看管、監視。
陸賾自然以為她還在賭氣,道:“你乖巧些,柔順些,等日後正室夫人有了子嗣,自然抱回來給你。”
秦舒心裡隻覺得可笑,她緩了緩語氣,儘量聽起來不是那麼嘲諷:“我知道,將來把孩子抱回來給我,不過是說著哄我的罷了。在你的心裡,我出身寒微,性子偏激,並不配養育你的子嗣。如你自己先前所說,不過喜愛我的顏色,又加上我性子倔強難馴,一時沉溺起來罷了。倘若在國公府我便順從了你,隻怕這時候已經丟在腦後了。”
陸賾覺得她一字一句甚是刺耳,可要反駁卻也不知說些什麼,隻道:“你與旁人不同。”
秦舒笑笑:“其實也並沒有什麼不同,隻不過大爺這些年修身養性,不沾美色罷了,見的女色太少。我這樣的性子,時時給你臉色看,你一時半刻覺得新鮮,將來必定會厭煩我。不,隻怕這個時候就已經有些厭煩了,是不是?”
陸賾笑笑:“溫陵先生說你洞察人心,這句判語,實在是沒錯。”
秦舒微微抿了抿唇:“大爺萬事以仕途為重,因為漢王府的親事,狠下心來十幾年不近女色,這樣的人又怎麼會真的耽於女色呢?這十幾年,大爺未必沒有遇見可心的女子,偏偏一個都不曾沾染,連傳聞都沒有,可見大爺心智堅韌,非常人可比。”
陸賾連想也不想,也知道這丫頭接下來說的必定是些不中聽的話:“然後呢?你到底想說什麼?”
秦舒笑:“其實我跟大爺那十幾年遇見的可心女子並沒有什麼不同,隻是那個時候大爺並不能做什麼。遇見我的時候,滿了三十歲,約束自己約束得太久,想放肆一回罷了。”
“芙蓉帳暖,十丈軟紅,大爺也嘗過這滋味兒了,剛開始新鮮,這時候隻怕也覺得不過如此了?”
陸賾聽她娓娓道來,語氣平和,又鞭辟入裡,沒有一絲一毫悲情,仿佛在說這旁人不相關的事情,他腦子裡忽然想起一句話來——西子無情最動人,他此刻並不想騙她,微微頷首,道:“你跟那些人不一樣,你聰慧非常。”
秦舒笑笑,就當臨彆贈言了:“這我倒是不否認,很多人這麼說過。”隻她生性憊懶,什麼事情做到六七分差不多的時候,便不想用功了,一心想做鹹魚,遠遠比不上那些幼時同窗。
秦舒接著道:“其實你自己知道,府外置辦外室,又叫我生孩子,這並不是家宅興旺之道,未來的夫人也會因此失儘體麵。但是你就是想叫自己放肆一回,這並不是因為我,隻是因為你想而已,隨便其他得你心的女子,你也會樣。是不是?”
陸賾那種微妙的心理全然叫她說中,神色驚訝:“那夜你從假山上提著琉璃燈籠下來,明月清輝,素衣佳人,就已經注定是你了。”
秦舒點點頭:“大爺喜愛我是真,瞧不起我也是真。”不,也不獨獨瞧不起秦舒,是瞧不起所有女人,隻當做取樂的玩意兒。即便是對王家小姐將來的夫人,也並沒有多少尊重。
陸賾聽她這樣說,便知那日氣急出口的話傷了她的心,隻那是氣話,卻也是實話:“我那日話說得太重了些!”
秦舒含笑搖搖頭:“實話罷了,沒有什麼重不重的。隻那日大爺這樣說,倒是叫我憂慮起來。這個孩子生下來自幼養在旁人身邊,受你們的教導,將來會不會也這樣嫌棄我的出身見識,嫌棄我隻會針鑿女工。”
陸賾聽了皺眉,隻覺她胡思亂想:“胡說,哪有兒女嫌棄自己身生母親的道理?”
秦舒幽幽歎息:“道理哪裡比得過人心呢?人說,人心似水,其實不然,人心比做雲霧才妥,飄去哪裡,何時消散,恐怕自己也做不了主的。”
陸賾心道:終究還是那日的話說得重了些,這丫頭說過,生平最怕人瞧不起她、看低她,他另起了個話頭:“南浦送來了一盒珍珠,另外有一些珊瑚玉器,你不是喜歡紫水晶手串嗎?”
秦舒再無話可說,沉默了一會兒,抿出一個淺淺的笑:“好,我一定日日戴著。”
外頭丁謂站在廊橋出,隔得老遠地回話:“爺,總督府有戰報送到。”
陸賾應了一聲,低頭打量秦舒,隻覺得她今日說不出的怪異,以她往日的性子是絕不會說出今日這番話來的,不是內容,而是說話的語氣,她何曾這樣平靜的跟自己說過話,一汪叮咚湍急的溪流忽然變成了深潭。往日她自己受了氣、受了委屈,即便不能真的如何,定要說幾句話刺一刺自己的。
秦舒問:“大爺為什麼這麼看我,外頭丁謂在催了?”
陸賾伸出手,指腹邊緣微微摩挲她的臉頰:“我這些日子公務繁忙,你在這裡好生養胎,將來在我的後宅,總有你一席安生之地。”
秦舒望著他的眼睛,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耳旁的聲音仿佛從遠處的高樓傳來般微弱又飄渺:“好!”
陸賾抱住她,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便轉身而去,走到水廊那頭,見秦舒依舊坐在燈下,燭影搖動,光影模糊,他心裡忽然不安起來,吩咐丁謂:“多叫幾個人在暗處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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