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 63 章(1 / 1)

心眼 北南 2197 字 1個月前

列車啟動,車廂內短暫地靜下來,靠窗位置滑過錄音筆不太順滑的電流聲,引得四周乘客注目。

梁承低聲阻止道:“你再聽下去就要壞了。”

錄音筆被拿走,喬苑林像被掠奪了重大財產,支棱著五指神情放空。梁承脫下長風衣蓋在他身上,拉高遮住腦袋,用逃避法來消解不安。

視野變黑,他叫了一聲:“哥?”

“嗯。”梁承探到風衣下握住他的手。

前排的座椅縫隙,應小瓊偷窺得津津有味:“嘖,我就知道這趟旅遊目的不純。”

鄭宴東說:“你彆看了。”

在應小瓊眼裡,除了梁承,這些三十歲以下的都是毛頭小子,輕蔑道:“少管我,看你的書。”

鄭宴東剛讀完一章關於複仇的刑事案,問:“應哥,既然梁承跟你交好……你當年犯事具體是什麼情況?”

應小瓊哼笑,完全沒有“洗白”自己的意思:“說明我不是大奸大惡?都他媽進去了,研究那麼多乾嘛?”

鄭宴東換個角度套話,說:“那你給刑警隊長做線人,想必有一些過人之處。”

“當然了。”應小瓊輕佻地眨眨眼,卻不上當,“老子堂堂的二監一枝花,程懷明被我迷倒了。”

鄭宴東在公安係統,就算沒審過案子也了解一二。一個罪犯刑滿釋放,恢複應享有的人權,做線人有風險,要本人同意才行。

“好不容易開始新生活,生意那麼好。”他問,“你為什麼願意給程隊長當線人?”

應小瓊柳枝桃花般的眉目沉靜下來,轉瞬又不計形象地打了個哈欠,回答:“困了,到站叫我。”

蒙在風衣下,喬苑林一動不動,隻有各樣情緒在內心激烈地撕扯。

他一直困頓於那句話裡,終於解脫了。他不禁怨恨梁承,怎麼可以那麼狠心地害他痛苦這麼多年?

可他太沒出息了,就在月台上,在他們結束的地方聽到遲了八年的答案。他無所適從,不敢相信,但他乖乖地跟著梁承上了火車,

他願意重新開始。

喬苑林努力緩衝,唯獨壓不下折磨他許多年的委屈,抬起交握的手,他一口咬在梁承的手腕上,牙根發酸才鬆開。

掀起風衣,他多想罵一句“渾蛋”,出聲卻變成請求:“我再聽一次。”

梁承小心保存八年的錄音筆很可能今天報廢,他靠近些,親口說:“喬苑林,以後我隻做你一個人的超人。”

列車跨越兩座城市,沿途草木山海,抵達目的地後他們租了一輛吉普車,從市區駕駛到雲棲鎮。

小鎮覆蓋在雲棲山下,山腳南邊是一片以清澈聞名的天然湖泊,諾湖。雖然假期過後遊客減少,但這裡四季都有不少登山愛好者前來。

梁承預訂了一幢觀景絕佳的小彆墅,靠山麵水。他們放下行李休息了一會兒,商量要不要上山。

喬苑林翻閱一本遊玩手冊,雲棲山不去山頂等於白來一趟。

身體的緣故他很少旅遊,而且都是在市區景點逛一逛,他想爬山試試,卻擔心體力支撐不住。

應小瓊說:“怕什麼,難受讓梁承給治唄,大不了中途咱們下來。”

“是啊。”鄭宴東道,“再大不了讓梁承背著你啊。”

喬苑林感覺這倆人在起哄,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地說:“萬一我累死在山上,大不了宴東哥給我驗屍,回去在海鮮彙擺席。”

梁承眼皮都跳了:“祖宗,能不能說點吉利的?”

收拾好裝備出發上山,喬苑林套了件純白色防寒服,遠看如一隻飛落青山的鴿子,他舉著單反,隨便拍都是美景。

梁承拎著礦泉水護在後麵,嚴格地說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旅遊。在英國也曾四處遊蕩,尋人為主,一次一次未果後對異鄉再無興趣。

爬了一段,喬苑林隻顧自己走,不搭理人。梁承明白對方尚未完全脫敏,就像術後的患者,頑疾根除,但一時半刻還不能離開重症監護室。

於是,梁醫生追近一點,嗬護道:“累不累?”

喬苑林停下拍一棵歪脖樹,搖搖頭。

梁承立在旁邊,分辨枝頭的野果,說:“能吃,可能會酸,超市賣的大的是嫁接改良的新品種。”

路過一叢花裡胡哨的蘑菇,梁承說:“這玩意兒有毒,主要分布在氣候濕潤的南方。”

灌木叢開滿藍色的花,梁承道:“多年生草本,四季都能開。”

喬苑林心想,這他媽是生物實踐活動嗎?當年走之前,這個渾蛋留給他一份整理好的複習資料,多少個長夜,他一邊睹物思人一邊含淚學習。

塞上耳機,他一臉“少煩我”地走了。

梁承無語,擰開礦泉水灌了一口,應小瓊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說:“不會哄人就彆哄了,怪逗樂的。”

鄭宴東建議道:“自己不會,可以跟彆人學。”

梁承看見一對度蜜月的小夫妻,女生蹲在花叢前拍照,男生摘下一朵花簪在她的鬢間。他有了主意,大氣地薅下十幾枝。

山間有用來小憩的木屋,喬苑林累了,停下一轉身,見梁承一米八八的身高格外醒目,穿一身黑,用開膛的一雙手在神情嚴肅地編織一頂藍色花環。

他忍不住了:“你乾什麼?”

梁承說:“給你戴。”

喬苑林忽然覺得這個人與平時不太一樣,有點笨,有點怯,相識以來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晃神的片刻,梁承編好了,將花環壓在他的發頂。

能聞見香氣,他沒動,隻放肆地恃寵而驕:“我沒勁兒了。”

梁承當真背上他,一階階走得很穩,花環垂下的葉子蹭在彼此的臉頰之間,癢,他很輕地笑了。

“超人。”

“嗯?”

“我骨頭重了,如果坐肩還能撐住嗎?”

“沒事,我的肩膀更寬了。”

喬苑林趴在那片肩上,將一隻耳機塞給梁承,起初不經意的你和少年不經事的我,是《滾滾紅塵》,他早就記牢了。

爬過一大半,彆人疲累時喬苑林攢足了力氣,他下來自己走,山中的石階變成盤山棧道,峭壁邊已經有淡淡的浮雲。

他腳步不快,但把梁承落後了一截,等人追上,說:“你好慢啊,用不用休息?”

梁承回答:“我恐高。”

“恐高住五十二樓?”喬苑林不信,抬手擋住陽光,“好曬啊,我恐日。”

梁承:“你再說一遍。”

喬苑林察覺說錯話,往前走了,梁承瞥向高聳的斷崖,將額頭的薄汗一把揩掉。

快到山頂,風越來越大,通往撫雲台有兩條路,一條是石階,另一條是更快捷的高空索橋。

大部分人選擇過橋,應小瓊和鄭宴東先過去了,喬苑林停下等梁承,掏出那本沒看完的遊玩手冊。

當地流傳著一則神話故事,一個仙子愛上了凡人,被困在雲棲山上。對方答應會來,仙子便日日在橋上等候,可直到百年,凡人至死也沒有出現。

懲罰結束的那一天,仙子恢複自由,卻從橋上縱身躍下墜入了諾湖。

喬苑林不禁走上索橋,實在太高了,望不見萬丈之下的湖水,他走到橋尾,舉起相機想拍一張留念。

按下快門的一刻,梁承出現在橋頭。

貼身的衣服已經濕透了,梁承腳步沉重,僵立著等一陣陣心悸平複。橋下的蒼翠深不見底,他看一眼,冷汗刷地沿著鬢角流下。

喬苑林揮手大喊:“哥,我在這兒!”

梁承踏出一步,瞳孔盯著喬苑林縮緊,繼而渙散隻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色,他踩在橋上,拖遝卻不肯停止。

喬苑林放大鏡頭意識到不對勁,難道恐高是真的?

這時,梁承走到一半,黑色皮靴敲出咚的一聲,終止了紊亂的脈搏,他整個人顫巍巍地跪倒下去。

喬苑林心臟驟緊,終於明白梁承不尋常的笨拙和膽怯是因為什麼。他把東西全部丟下,低頭時一股大風吹掉了花環。

豆大的汗珠不斷砸下來,梁承撐著橋麵的雙手青筋暴起,他站起身,傾斜著朝飄落在橋邊的花環走過去。走向一側,深淵避無可避地鑲嵌在眼下。

意識到他要做什麼,喬苑林恐懼地喊:“梁承……不要!我不要了!”

愈靠近繩索,深淵避無可避地嵌在眼下,梁承呼吸粗重,他彎下腰,發麻的手指幾乎勾不住那一圈莖葉。

他艱難地撿起來,喬苑林隻距他一步之遙,他莫名安定下來,一點點恢複清明。

喬苑林嚇得咽口水:“你怎麼樣?”

梁承陡然笑了:“我不害怕了。”

“你為什麼不早說?”喬苑林埋怨般,“為什麼要來爬山?我們回去,下山去哪裡都好,我陪你回去。”

梁承唇色蒼白,卻如釋重負,在月台上他料到喬苑林會難受,來這座橋上也是他計劃之中的痛苦。

重逢以來他做了很多事,明的暗的,試探或示好,他企圖開啟一段新的關係,然而始終沒清清楚楚地解釋當年的遺憾。

他有三個噩夢,一個是怕酸,記事起養父第一次打他,他不吭聲,趙建喆就打到他嘔吐了一地酸水。他被踩在那片汙穢裡,從此聞見任何酸味都會想吐。

他曾經嗜痛,因為傷口多了,他嘗試喜歡上痛的感覺,這樣疼痛無眠的長夜才能不那麼難捱。

五歲那年趙建喆抓著他的肩膀按在窗邊,要把他丟下去,半邊身體懸空,耳邊是要他粉身碎骨的威脅。

殺了人的那一刻,與其是解脫,梁承更覺得像是結束。他瘢痕累累的生命不必再掙紮,添一道罪名,用絕望買斷了絕望。

可偏偏那一天,他遇見喬苑林,救了喬苑林。

他在二監裡有了念想,他反反複複思考自己究竟是好是壞,落入死胡同死循環,差點瘋掉。

他一刻也沒忘記過喬苑林,相反,他琢磨最多的就是那個孩子,活下來了嗎?康複了嗎?會否感謝他?

他同一天殺人、救人可不可以抵消罪惡?

他甚至幻想過某一天再遇見那個小孩兒,那他一定要掩飾住卑劣的前科。他不敢停止讀書學習,維修電器也認真鑽研,連看金也願意嘗試。

好比在徹底落下的幕布上割開一條縫隙,些微亮光透進來,不至於完全漆黑,他感覺自己還有一點救。

後來他出獄了,生活自由而茫然,直到毫無征兆地再次見到喬苑林。

梁承那一刻才認識到,他根本沒有承認的勇氣,他不肯展露一絲一毫,不想做一個有汙點的救命恩人。

那段時光裡,他不敢上天台陪喬苑林一起看星星。

他不接受喬苑林分享的梅子梳打。

他養仙人球,是偷偷紮指尖緩解嗜痛的怪癖。

一無所有隻有一身隱埋的瘡疾,梁承將自己裹得密不透風,可喬苑林又倔又勇,非要湊近他,還要喜歡他。

他其實並不愛吃牛奶湯圓。

之所以失神,是他在想喬苑林就像乾淨的白湯圓,而他是一顆爛石頭。

那個雨夜在國道邊的小旅館裡,喬苑林伏在他背上,說他是個好人。他的心結,痂一樣的疙瘩扣終於消失了。

也許,是喬苑林救了他。

這些年,梁承努力做一個普通人,重新讀書、做醫生、聯係親友,付出加倍的辛苦過上正常的生活。

他現在可以吃話梅了,不會再乾嘔。仙人球養在辦公室,眾目睽睽下能忍住自虐的。住五十二層,下一次可能有勇氣走到窗邊。

索橋在大風中輕輕搖晃,梁承鬆開繩索,朝喬苑林伸出手掌。

“你在七中等我的時候,而我也在牢籠裡想你。”梁承說,“你從來不是什麼罪惡,喬苑林,你最特殊,從一開始就是。”

喬苑林被吹紅了眼,視野變得模糊。

梁承走近他:“因為你,我享受了從未有過的快樂,一邊心驚膽戰會敗露過去,一邊不可自拔。”

臉頰冰涼,喬苑林竭力忍住哽咽。

梁承那次和王芮之通話,保證過不會再讓喬苑林受傷,他全都知道:“我做過最狠心的兩件事,一件是殺了人,一件是拒絕你。”

喬苑林說過,梁承,你一定要去最好的地方。

此刻在萬丈高空,頭:“你身邊,就是最好的地方。”

喬苑林目光怔忡,握住了那隻手。

梁承擁他入懷,把一切剖開散儘後讓風與雲見證,他懇求道:“我早早愛你,永不會結束,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哭聲蓋過回答,喬苑林點點頭,仿佛死掉也沒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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