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承一到病房外就被喬文淵摟住了,走廊人多,他無措地將雙手從白大褂兜裡抽出,拍了拍喬文淵的肩膀。
王芮之顯然是喜極而泣,鼻音濃重地說,遇見他是喬苑林的福分。
這般場景梁承經曆過許多次,手術成功後的家屬總是千恩萬謝,隻不過這次他也是家屬之一。
特護病房內,儀器密切監控著患者的身體,梁承走進去,停在床邊的一步之外,輕聲喚道:“喬苑林?”
床上的人毫無反應,和手術時沒有區彆,昏睡著,也無法精確估計什麼時候會醒來。
外麵日暮黃昏,住院部的醫護到了交接時間,梁承也該下班了,他想要留下,但家長們強製他回家休息。
心律、排尿、肺循環血量、呼吸道護理……他事無巨細地交代一大堆,最終仍是不放心,說:“有的病人會出現輕度梗阻,要不——”
“沒有要不。”喬文淵不容置喙道,“你再磨嘰,我把他轉到三院。”
梁承說:“您可不能過河拆橋。”
賀婕給他攏緊大衣,說:“他是怕你這座橋累塌了,我也留下,我們兩個大夫守著,你放心好了。”
梁承敵不過,妥協後和王芮之一起離開。
正值晚高峰,奔馳駛出若潭的大門便堵在寧緣街上,梁承降下車窗,吸了兩口凜冽的冷空氣。還不夠,他情不自禁地摸煙盒,又收回手。
王芮之坐在副駕上,說:“想抽就抽吧,甭在意我。”
梁承咬上一支,點燃,借尼古丁將萬千神經徹底鬆弛下來,全部思緒隨著煙霧重重地吐出,消散於夜色。
車廂有些靜,可惜梁承的大腦高度集中了太久,類似沒電關機了,一個字也冒不出來。
忽然,王芮之出聲道:“我打算搬回晚屏巷子。”
梁承問:“因為手術前苑林說的話麼?”
“我明白他為什麼想旗袍店。”王芮之笑,“那年暑假他離開後,直到我搬走也再沒去過。他不敢,尤其是你租的那間屋,他不敢去。”
梁承狠嘬了一口煙,道:“當年太讓他傷心了。”
王芮之說:“你傷心不比他少。現在一切都好了,你們在一起,傷心地也就成了結緣的地方。”
街尾滑入寬闊大道,梁承碾滅煙蒂,對著前路想起那幢小樓,與他八年間的心境果然不一樣了。
王芮之親昵地問:“你覺得怎麼樣,給姥姥一點意見。”
“還可以。”梁承不鹹不淡道,“不過我早就想說了,那房子的管道太舊,馬桶容易堵,餐桌也小,每天吃飯都互相碰胳膊肘,門口也沒位置停車。”
“你意見還真不少……”王芮之記下,“都換,都換新的成吧?”
回到明湖花園,家裡一天沒人把小狗無聊壞了,緊緊尾隨著梁承,連洗澡都要在淋浴間外圍觀。
晚上休息,梁承躺上床,小狗趴在他拖鞋上從九點哼唧到十點,煩得他忽略衛生問題,把這破玩意兒拎了上來。
總算清靜了,他躺左邊,小狗窩在右邊。半夜翻身,感覺鼻尖一濕,他睜開眼,小狗爬到了兩隻枕頭的縫隙,舔過他的舌尖還露著。
“……喬治!”
梁承極其不悅,跟一條天真無邪並欠揍的狗子互瞪,半晌,自言自語地慨歎:“這個不睡,那個不醒。”
又睡了一個多鐘頭,天未黎明,梁承起床換了身休閒裝,勾著平安結出了門。
若潭的門前空蕩冷清,除卻急診中心,各樓層都人跡寥寥,住院部裡,走廊隻有輪流巡視的醫護人員。
梁承買了杯意式濃縮,用□□吊著精神。他把喬文淵和賀婕攆走,霸占了病房。
天將破曉時,他拉開一點窗簾,濃豔霞光照射/進冷色的屋子,有種病態與生機互搏的美感。
梁承拉近椅子挨著床沿,看喬苑林,眉睫耳鬢,頸,鎖骨,纖細的臂膊。光看覺得不夠,指腹戳上喬苑林的手背,描摹血管、靜脈,勾勒指關節淺淺的褶皺。
他意識不明地消磨了數小時,盯得眼眶泛酸,生理性的,卻心理作祟不肯移開分毫。
□□逐漸失效,他栽下去,伏在床邊陷入睡眠,那麼沉,比在家裡的雙人床上睡得好多了。
有醫生來做檢查,房門開合,腳步進退,梁承似乎能聽到,但惛然夢中沒有醒過來。
不知過去了多久,窗簾縫隙的光線由明變暗,距手術結束已經超過了二十四小時。
壓著的手臂喪失知覺,梁承不得已動彈了一下,他緩緩抬起頭,潔白枕上,喬苑林睜著一雙大眼睛,在認真地看著他。
梁承以為在做夢,重新趴了下去。
不消片刻,他猛地直起身,喬苑林睜著的眼睛彎起一點弧度,下半張臉隱在氧氣罩下麵,對他笑。
梁承整個人愣著,他見過患者五花八門的蘇醒情況,抬手指的,動腿的,甚至發梢被風吹動,家屬呼天搶地把人吵醒的……
這種眼珠明亮還會笑的,喬苑林是第一個。
應該醒來一會兒了,梁承起身離枕頭近些,不敢高聲語,帶著顫音:“感覺還好嗎?”
喬苑林眨了眨眼。
梁承說:“手術很成功,目前也沒有出現排斥反應。喬苑林,你很厲害。”
那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倏地,眼尾滲出一顆淚珠,滑落進發絲指尖。
他彎下腰,離近聽見微弱的聲音,喬苑林艱難地說:“謝謝……你救我。”
蘇醒後,喬苑林的情況比較穩定,一天一天恢複著,逐漸摘掉氧氣罩,後來拆線,術後第一次詳細檢查的結果也很樂觀。
當有力氣講一句完整的話時,他把手術前就想好的甜言蜜語問出來:“打開我的心臟你看見了什麼?”
梁承回答:“血管。”
喬苑林說:“除了血管呢?”
梁承以為他好奇詳細病因,但恐怕他聽不懂專業名詞,便道:“還有些礙事的,放心,都給你切了。”
“……”喬苑林急得險些舊病複發,“我心裡都是對你的愛。”
那顆心臟的大特寫浮現在腦海,凹陷,狹窄,異常肌束,梁承說:“還真是畸形的愛。”
春節是在醫院過的,賀婕給喬苑林封了壓歲錢,厚得過分,大約是一聲“媽”叫到了心坎裡。
梁承快三十歲,竟然也收到了壓歲錢,厚得離譜,然後在喬文淵充滿暗示的眼神下改口,叫了一聲“爸”。
年後喬苑林轉到原來的病房,他日漸痊愈,能下地了,能走一小段路,能哈哈笑出聲。他產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覺,由胸腔擴散到四肢百骸,分外奇妙。
打劫的漫畫雜誌塞滿了抽屜,小胡醫生迫不得已找過來,全收走了。秦院長元宵節來慰問工作,許諾他這一年當開球嘉賓。
吃藥前,徐護士照常給他柚子含片,外加一根橡皮筋。
發尾長得可以紮住了,喬苑林紮起一個小揪,坐著輪椅在樓層的休閒區看夕陽,等梁承過來,他揮揮手惹得對方一怔。
他不好意思地問:“我的樣子是不是有點滑稽?”
梁承矜持地回答“還好”,晚上到家就給喬治綁了個同款。
隨著身體好轉,喬苑林出院的心情愈發強烈。他急於體驗“痊愈”後的生活,像每一個普通人,能跑能跳,不必隨時隨地帶著藥,不用令家人擔憂。
他待不住了,自己捉著輪椅軲轆四處晃蕩,乘電梯,去康養中心,挑戰後花園的鵝卵石甬道。梁承在辦公室窗前望見他,一口熱茶幾乎噴在玻璃上。
某天雷陣雨,喬苑林被困在病房出不去,抱著工作日程本塗塗寫寫。梁承在床邊給他削蘋果,喬文淵在收拾他積攢的一大袋x光片。
他列了一張心願清單,斜倚床頭說:“我給你們念念吧,這些是我一直想做的。”
梁承道:“你以後想做什麼都行。”
喬文淵:“成,你念吧。”
喬苑林覺得好幸福,念道:“我要打籃球、踢足球、跑步跳繩、滑雪騎馬。還要去攀岩、蹦極、滑翔傘、三米板跳水。娛樂的呢,要坐過山車、大擺錘和熱氣球。”
病房一陣死寂。
喬苑林難以置信,激動難耐:“我居然一口氣念下來了……哥,你會陪我的吧?”
梁承手腕子一顫,把螺旋形狀的蘋果皮削斷了,禮讓道:“爸一直遺憾不能和孩子一起運動,讓爸陪你吧。”
喬文淵聞言一凜,說:“還是你陪他吧,你們好好過過二人世界。”
梁承:“您來吧。”
從體檢到住院,喬文淵道:“你不是就愛跟我搶麼,你去,你去。”
喬苑林在親爹和老公之間反複睃巡,不高興地“切”了一聲:“你們行不行啊,我自己去。”
三月初,出院的日子終於定下來。
喬苑林連發三天朋友圈宣布這件事,用應小瓊評論的話說,比他當年刑滿釋放還興奮。
就在出院前一天,是個周六。梁承在門診值班,犧牲午休時間擺弄手機,剛完成支付,萬組長過來找他。
不出所料,萬組長說:“梁醫生,需要你處理一件投訴。”
雖然猜不到又得罪了誰,但梁承向來肆無忌憚:“我怎麼處理,這是你醫務科的工作,我隻管等結果。”
萬組長道:“被投訴的是喬記者,那你管嗎?”
梁承簡直奇了怪了,當醫生這麼久,沒見過住院患者被投訴的。萬組長攤手,他處理無數宗投訴也是頭一次碰上。
馬上要出院了,喬苑林短期之內都不想再回來,他去花園最後喂一次黑天鵝,喂出感情了,丟了半筐生菜下去。
管理員嚇一跳,怕天鵝撐出毛病要擔責任,乾脆投訴給了醫務科。
梁承親自簽了承諾書,把人領走,一路黑著臉回到病房。
他鎖上門,剛要開口教訓,奈何喬苑林病好了,心眼卻更多了,搶先道:“我覺得有點累。”
梁承心裡罵一聲“放屁”,這空當喬苑林湊近,用扔完生菜沒洗過的手,摟他的腰,絨密的發絲蹭著他的脖子。
他忍著癢,說:“明天就要出院了,今天還鬨騰。”
“我太無聊了。”喬苑林道,“我想上班,想去跑新聞,想……”
“想什麼?”
喬苑林說:“想快點跟你回家。”
梁承啞火,多大的脾氣都要散了,況且也沒多大。他猶豫了幾秒,索性提前說出來:“本來要給你個驚喜,你老實一點,不然就取消。”
喬苑林立刻仰起臉:“什麼驚喜?”
“訂了一份禮物。”梁承說,“慶祝你身體康複,重新做人。”
喬苑林問:“是什麼?”
梁承吊他胃口:“明天回家你就知道了。”
喬苑林好奇得要死,心間的疤痕都癢了。他招數單純,踮起腳親梁承的臉頰,氣息熱乎乎地撲出口腔,微亂而濕潤。
比起警告他,梁承更像是自我提醒,低聲道:“再忍一忍。”
喬苑林說:“應該我送你一份謝禮。”
梁承抬手勾開他的衣領,覷向胸膛,鬆手後撚住他的下巴,討債似的,目光意味深長又赤/裸無疑。
“你當然得送,我等著呢。”
www.biqu70.cc。m.biqu7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