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台心臟移植手術延時,導致梁承主刀的下一台手術開始得晚一些,比預計結束時間遲了四十分鐘。
他衝完澡裸著上身,進更衣室打開儲物櫃,拿手機看有沒有未接來電。
自從買了摩托車,梁承很少有機會去接喬苑林下班。今早約好送摩托車去保養,在車行碰麵,然後他開車一起看場電影再回家。
撥通號碼,梁承披上襯衫係紐扣,係到頸間倒數第三枚,手機響了七八聲,喬苑林始終沒有接聽。
以他們兩個的工作特征,接不到電話的可能性超過百分之五十,梁承掛了線,穿好衣服打算下班。
他從手術中心往外走,迎麵腳步雜亂,一輛轉運床被飛速推來,周圍幾名醫護貌似是急診的同事。剛閒下來的手術室立刻做準備,看樣子病人的情況不容樂觀。
梁承靠邊稍停,聞見一股濃鬱的血腥氣,轉運床經過時他瞥見大片血紅,患者應該是受到了嚴重外傷。
前麵的護士辦公室差不多走空了,來不及交換班,所有人忙著處理當下的傷患。
這種形勢在醫院並不稀奇,梁承問:“發生事故了?”
一名趕來的普外醫生說:“青燕路發生持刀傷人,送過來兩個了,都是重傷,還有一個在路上。”
家屬等候區擠滿了人,有的幾欲昏厥,有的哭天搶地,還有一部分是熱心幫忙的路人,沒那麼情急,在稍遠的位置談論著事故現場。
有個人說:“太倒黴了,幸虧不是在鬨市……”
“是啊,今晚新聞估計就播了,出事的時候電視台正好在附近采訪呢。”
“好像報警的就是幾個記者?”
梁承望過去,努力確認說這句話的人,接著聽到——
“膽子也真是大,警察沒到就衝上去了,我當時開車在路那邊,看得我心驚膽戰。”
梁承直奔對方麵前,突兀地問:“不好意思,案發現場有電視台的記者?有人跟歹徒對抗?”
對方一愣,見他是醫生,便如實回答:“嗯,他們在街上拍攝,最先察覺出事的。剛報警,警察還沒來,其中一名記者就衝過去了。”
梁承說:“受傷了嗎?”
“說不好……歹徒當時要砍一個背著書包的學生,我沒敢看……”
梁承吞咽一口渾濁的空氣:“那個記者,長什麼模樣?”
對方回憶道:“是個年輕的,白白淨淨在人堆裡挺紮眼,噢對,騎著輛黑色摩托車……”
不待說完,梁承已經大步離去,同時給喬苑林撥出第二通電話。仍沒人接,他反複撥打著,一直到地下車庫。
越野迸發著狂嘯奔出若潭醫院,梁承塞上耳機,一路不停地撥打,念叨著:“接電話,喬苑林,接我電話。”
他抹了把臉,不知是額頭還是手心的冷汗,潮濕淋漓。
一刻鐘後飛馳至青燕路,路中聚集著烏泱泱一大片,警車的信號燈在閃爍,許多行人在圍觀,堵得水泄不通。
梁承隨便把車一丟,下車衝向人群,他顧不得計較得體與否,撥開一層一層阻礙,硬是擠到了最前方。
事故現場的景象擺在眼前,柏油路麵上流淌著成灘的鮮紅液體,一道血泊中,他送給喬苑林的摩托車側倒著,頭盔滾在一邊。
梁承呼吸阻滯,再向前被警察攔住,他的雙手止不住發顫,聲音跟著抖:“我找人,那個記者呢?”
警察問:“你找哪個記者?”
“姓喬,他叫喬苑林。”梁承急切地重複,“喬苑林……喬苑林在哪?!”
人群外的另一邊,警車被擋在後麵,車門艱難地打開了。
仿佛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喬苑林緩慢地邁出一條腿,從車上下來,正望梁承在人頭攢動間將近崩潰的樣子。
他慌亂地招手大喊:“哥,哥!”
梁承雙瞳微渙,目光四處搜尋著飄到他身上,久久地凝視,然後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濾過所有的情緒。
天色徹底黑下來,人潮逐漸疏散,幾名目擊證人要隨警方去公安局做一份筆錄。
近十年過去,喬苑林再一次乘坐警車,隆重地夾在兩位警察之間。他不停回頭,隔著玻璃望向跟在車尾的奔馳。
旁邊的警察大叔問:“那是你朋友啊,關係不錯吧,以為你出事急成那樣。”
喬苑林說:“是我的家屬。”
“怪不得。”警察大叔安慰道,“雖然你這是見義勇為,但確實危險,以後一定要三思而後行。”
喬苑林點點頭,還記得從江湖三劍客身上學的,說:“看在咱們警民合作的份上,事後的詳細報道可以交給我做嗎?”
警察大叔樂道:“真夠敬業的,這我做不了主,回局裡向上級請示一下再說吧。”
到了市公安局,喬苑林儘量動作正常地下車,低頭“嘶”了一聲,抬起時文靜地抿起嘴巴。
梁承停好車走過來,麵色像寒流奔湧的海底,能把人凍得一哆嗦。
喬苑林拉住他的小臂,說:“是不是嚇壞了?”
梁承的語氣也一如當年,隻說:“進去吧。”
“讓你擔心了,對不起。”喬苑林嘴上認錯,手上用力地捏,卻自己吃痛先鬆開了,原來手背擦傷了一塊。
車上備著急救護理箱,梁承去拿了紗布,給他簡單地包紮住傷口。
喬苑林說:“好疼。”
梁承道:“自作自受。”
喬苑林又說:“真的好疼。”
梁承道:“能怨誰。”
喬苑林嚷嚷:“好疼啊!”
梁承終究是敗下陣來,溫熱的掌心壓在紗布上,握著喬苑林的手走向警局大門,說:“我在外麵等你。”
做完筆錄九點多了,喬苑林又累又餓,扶著牆出來的,上車時緊皺著眉毛,有點虛弱地把自己捆在安全帶之下。
他灰頭土臉,規矩地並著雙腿,攏著胳膊,怕蹭臟了車廂的真皮內飾。
梁承心疼又好笑,從心臟病治好後,喬記者見天勇猛地出門去,抖擻地回家來,腰不酸了,腿不抽筋了,騎著摩托車恨不得攀山過海。
普通加班也就罷了,新聞分等級,一般的,重大的,喬苑林專挑難辦的去解決。前一陣差點去某個背景頗深的民企當臥底,為期兩年,給喬文淵和賀婕嚇的,王芮之都要去給已故的老伴燒香了,求他給外孫子托夢勸一勸。
梁承是個事業心很強的人,他清楚喬苑林也是,所以從不主動乾涉。但如果影響生命安全,他絕對不會再縱著這位祖宗。
朝副駕駛瞥了一眼,他說:“不要命的事都乾了,現在裝哪門子乖。”
喬苑林明白躲不過一頓教訓,小聲解釋:“當時情況太危急了,我來不及思考那麼多。”
“你當然沒思考,這麼乾你有腦子麼?”梁承語氣略輕,然而侮辱性加倍,“被砍傷的受害者送到若潭,就從我眼前推過去的。你要是出了事,我是不是再上手術台救你一次?你覺得我刀槍不入是不是?”
喬苑林否認:“不是,不是……我們是想等警察來的,可是歹徒衝著一個小孩子過去了,我不能坐視不管。”
那種情況下,梁承也不會袖手旁觀,但換做是喬苑林,他隻覺頭皮發麻。
見他沒繼續質問,喬苑林說:“我當年倒在街上,你跑來救我,今天我要是什麼都不做,說明我配不上你。”
梁承服了喬大記者的口舌和套路:“又來以退為進。”
“嘿嘿。”喬苑林輕笑,“我也不傻,不可能去肉搏,騎著摩托把歹徒撞翻了,他都動不了了。”
梁承想起現場的畫麵,太陽穴亂突:“還有臉嘚瑟,摩托車摔在血裡,頭盔也掉了,你撞人還是演《速度與激情》?”
喬苑林有點尷尬:“我開得太快了,撞完急刹車,我也摔翻了。”
梁承:“……”
回到公寓,越野在車庫入位,喬苑林解開安全帶卻沒動。從青燕路就在忍耐,一到家實在忍不住了。
梁承打開氛圍燈,看喬苑林的腿,鉛黑色的牛仔褲沾滿灰塵,膝頭的布料泛著不正常的光澤,不仔細看很難發現。
他伸手去摸,血跡已經乾涸變硬,問:“怎麼不早吭聲?”
喬苑林裝蒜:“感覺不是很嚴重。”
梁承無奈地瞪他一眼,下車繞到副駕駛外,拉開車門反身蹲下一截,說:“擺弄得重一點就要鬨,這倒能忍了。”
喬苑林爬上梁承的後背,靦腆道:“那我是受不了才鬨的。”
梁承背起他,到五十二樓,一進家門喬治從小窩裡飛撲出來,尾巴都要搖斷了。
進入浴室,喬苑林住院期間留下的習慣沒改,在淋浴間放著小板凳。他脫掉臟衣服,坐下來,膝蓋擦破的傷口還在滲血。
因為沒多少肉,所以特彆疼,梁承一邊消毒包紮一邊聽喬苑林嗷嗷叫喚,搞得有點懷疑自身的專業水準。
喬治從門縫鑽進來,上周末剛做過美容,蓬鬆的一團蹲在地磚上,歪頭盯著他們。
喬苑林肚子咕嚕響,拿梁承的手機點外賣,順便操心道:“摩托車嚴重嗎,送去修理幾天啊?”
“沒你嚴重。”梁承反問,“你休幾天?”
喬苑林身殘誌堅地回答:“不行,那孩子家長要給我送錦旗呢,我明天必須去電視台等著。”
梁承哼笑,他書房櫃子裡擱著一遝錦旗,什麼妙手回春,什麼懸壺濟世,喬苑林發現後一直嫉妒,這下大概能心理平衡了。
處理完傷口,梁承擰濕毛巾給喬苑林擦洗,又按在浴缸邊洗頭,洗乾淨穿睡褲不方便,拿浴袍裹了,抱到客廳沙發上。
恰好外賣送來,包裝袋是海鮮彙獨有的,小票上兩菜兩飯,袋子裡多贈了一份本周招牌菜,還有潤肺的豆奶和雞湯。
備注字體碩大:梁承和他的老公。
梁承撕下小票,一翻,背麵是應小瓊潦草歪扭的筆跡:我認識號碼,不用注明,老子替你們臉紅。
吃完飯,梁承下樓遛狗。喬苑林回臥室躺下,鼓搗摔壞的手機,最終無力回天,好在他有隨時將資料備份保存的習慣。
他不需要平躺如屍了,喜歡側著,秋冬季節蜷在梁承的懷裡取暖,春夏也不嫌熱,大不了踢開被子。
有時候壓得梁承手麻,被推開,他滾到一邊心中默默計時,三兩分鐘後滾回去。
梁承經常看他胸口的疤,或輕或重地描摹,令他癢,美其名曰醫生複診。他打滾兒求饒,多半討來一頓更凶的欺負。
喬苑林渾身放鬆地伏在枕上,垂下眼皮,疲憊席卷了他。
他睡著了,陷入一場夢裡,夢見天高雲淡,遠處有海鷗驚掠的振翅聲。
他在嶺海島,破舊倉庫外停著金杯麵包車,肉搏的打鬥聲傳來,他繞到窗外偷窺,見壞蛋拿著水果刀刺向梁承。
“住手!”
喬苑林跳窗而入,飛奔過去甩下包,狠狠掄在壞蛋的後腦勺上。他去觸碰梁承的肋下,沒有流血的傷口。
他救了梁承,回去的輪渡上,梁承給他買了一包原味小魚乾。
喬苑林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周一傍晚放學,他磨蹭,從學校出來時沒什麼人了。校門口的保衛室外,梁承揣著口袋立在那兒。
左顧右盼隻有自己,喬苑林問:“你在等我嗎?”
梁承說:“你救了我,我要報答你。”
喬苑林的校服領帶纏在手腕上,在風裡輕晃,他痞氣地笑道:“用不著,我不是為了得到報答才救你。”
“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梁承挺執著的,“以後我會對你好的。”
喬苑林猜不出是怎麼個“好”法,問:“那你想怎麼報答我?”
梁承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一個二維碼,說:“加我,有任何要求你可以隨時找我。”
喬苑林半信半疑地加了梁承的微信,晚上回家寫作業、聽廣播,直到睡前玩手機看到超人頭像,他還有點蒙。
不會是騙子吧,過幾天會不會找他借錢?
難道任何要求……真的可以?
喬苑林投石問路,編輯了一句試探深淺:每天淩晨對我說晚安,行嗎?
鐘表報時,梁承回複:喬苑林,晚安。
之後的每一個深夜,喬苑林都會收到梁承的“晚安”,在父母忙碌的時候,他獨自一人沒那麼孤單了。
人總是貪心,他向梁承提出第二個要求,陪他參加月底的社會服務活動。
周末,他騎摩托車載著梁承,到聯係好的全托幼兒園。他談鋼琴,梁承唱歌,居然唱《滾滾紅塵》,小朋友們根本就不想聽。
他的要求越來越多,一起打籃球,過生日,教生物題,加急送準考證。梁承一一照辦,隻不過偶爾糊弄人,他要提拉米蘇,結果給他牛肉鍋盔。
也挺香的,他真容易滿足。
喬苑林每天都要點開超人頭像,甚至不到淩晨,會迫不及待地先發送一句“你快說呀,我在等了”。
後來有一天,梁承要離開平海了,去北京念書。
喬苑林體會到“晴天霹靂”的滋味,他煩躁、忐忑、驚慌,從青春期嗖地快進到更年期,不高興得快死了。
他像賭氣:“我畢業會去英國留學,比你遠多了。”
梁承想了想:“雖然有時差,但我可以晚點睡。”
喬苑林火速泄了氣:“國際局勢說變就變,其實我也不一定去英國。”
“嗯。”梁承很想笑,估計在忍,“你還是個小屁孩兒,到異國他鄉會受欺負。”
喬苑林嘟囔:“什麼小屁孩兒,難聽。”
分彆的那一天,喬苑林將梁承送到月台上,手裡攥著一條淺藍色平安結,他編的,飄揚的流蘇像他紛雜的思緒。
他遞給梁承,說:“祝你一路平安,再遇見危險我可沒辦法救你了。”
梁承珍重接過:“到了北京給你寄特產。”
喬苑林暗示:“人家說烤鴨要現吃。”
“那你去找我。”梁承看著他,“我等你。”
“你都還沒走呢。”喬苑林被來往的乘客撞了肩膀,退後一步,卻沒再向前,“你上車吧,不要耽誤了。”
梁承及時抓住他,將他抱緊,他有些僵硬,更多的是這一刻不得不承認的依戀。
喬苑林問:“超人,我們會再見嗎?”
梁承換了個不難聽的詞,許諾他:“再見的時候,做我一個人的小朋友。”
列車鳴笛啟程,穿過烈日在天際灑下的陽光,喬苑林望著車窗奔跑,待梁承消失不見,他喘息著停下,雙手無力地垂落在兩側。
指節蹭到褲兜,似乎裡麵有什麼東西。
他伸進去,摸出擁抱時梁承塞的一張紙條。
客廳門鎖轉動,梁承遛狗回來,換鞋時彎下腰敲了一下喬治的頭,說:“跟你哥一樣磨蹭。”
倏地,臥室傳出一聲呻吟,像驚了夢。
梁承走進去,壁燈亮著,喬苑林在溫暖的燈光裡蹙著眉,委屈得簡直要哭,不知道夢見了什麼。
他掀被上床,探手摸喬苑林的小腿,擔心是抽筋脹痛,一路撫摸至脊背,揉了一會兒讓對方安定下來。
喬苑林鼻翼翕動,輕喘著,迷茫地睜開眼。
梁承低聲問:“怎麼了?”
喬苑林的神魂尚在夢裡,呢喃道:“你真不是個人。”
梁承笑了一聲:“我哪招惹你了?”
喬苑林倒抽氣,枉他追著高鐵跑,到頭來那張紙條從手中飄落鐵軌,上麵是梁承遒勁而利落的筆跡——
喬苑林,你一定要把生物學好。
……學個屁學!
怕碰到膝蓋的傷口,梁承躺下從背後抱著喬苑林,半晌過去,看見對方眼尾還張著,說:“睡覺。”
喬苑林努力撐著眼皮,淩晨了,鐘表報時,他迷迷糊糊地要求:“你今晚還沒對我說……”
說什麼,梁承琢磨須臾,低頭吻那截光滑的後頸,誤打誤撞地蒙,也是在哄。
“喬苑林,晚安。”w,請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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