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蔓菁人生第一次跟組就在自己的城市。
編劇跟組都是急活,現寫現拍,可能會被演員嗆聲、被導演改本,還可能因為劇組缺人被當丫鬟使。
但她是上影廠的,不是外頭的野路子,多少賣點麵子。前半段是彆人告訴她的,後半段是她自我安慰的。
她一聽拍攝地點,就吵著要去。她想兒子了。
她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石頭,家裡隻有阿姨在。她這才知道石峰他爸升了職稱,雙職工分了套新房,正在裝修。
那時候裝修都是買材料找熟人,半自助,她興衝衝跑過去,以為石峰會在,但他不在,還跑得老遠。
石峰媽媽說,市裡要建個天文台觀測站,他們係學生都去了。
莫蔓菁問在哪裡?
石峰媽說:“不知道,說是機密。”
莫蔓菁:“”
石峰去了個鬼地方,誰都聯係不上,一去一個月。等他回來,石墨已經會叫媽媽了,他驚奇地問爸媽,怎麼不會叫爸爸?
石峰爸媽哈哈大笑,說莫蔓菁常匆匆忙忙從劇組坐便車來,逮著小石頭就教,還真給她見縫插針教會了。
他聽莫蔓菁回來了,沒有任何欣喜,臉色戲劇般冷了下來。
他爸媽說他回來,正好叫她來吃飯,一家人聚聚,石峰說不用了,他們準備離婚了,保持距離吧。
莫蔓菁後來來了兩三趟,也一直沒碰上他,就在莫蔓菁以為石峰故意回避她時,他用實際行動告訴她——他不屑。
傍晚,夕陽在一片瓦片矮樓裡自由漂浮。
莫蔓菁好不容易偷閒,溜出劇組,抱著石墨在學校晃蕩。趕上累了,就把他放在樹下長凳上,也不管鳥屎不鳥屎,她手被這胖小子差點壓斷。
正當甩手的時候,迎麵走來一學究中的大敗類、天天不張嘴說話就知道生撲女人的臭男人。
石峰今日戴了眼鏡,剛給本科生開完開學動員大會,他怕自己長得不夠穩重,被學生壓,每次給導師代課或者開本科班的會議,都會架副眼鏡。
戴久了就忘了拿下來,這不,看見莫蔓菁就忘了。
石墨認識他,啊啊哦哦地就要抱抱,石峰把名冊擱在草地,兩手抄起小家夥,一把往天上甩,莫蔓菁嚇得尖叫,好在他隻是借慣性拋接。
“你都是這麼對兒子的?”
他抱著兒子,彎腰拾起名冊就往回走,莫蔓菁見他沒理自己,頓了頓,跟上腳步,“你不準備跟我說話?”
石峰不語,倒是石墨趴在爸爸肩頭,扭頭看她。小家夥真有良心,沒白惦記。
她握住兒子的小手搖搖,追上問,“不說說信嗎?”她真沒想過那個通過寫信練字的“智明”會是石峰。離譜又動人,她還把這個寫成了劇本兒,廠裡有個副導演看上了,說將來要拍,準備叫《情書》。不過籌拍到底晚了,等他們幾個小兵/蛋/子有能力,岩井俊二的情書已經蓋章經典了。
氣性真大,提信都不說話。
莫蔓菁說:“你乾嘛不早說啊?”居然有這道淵源。
走到樓底下,他問,“你不回去嗎?天要黑了。”
“我今天住下”
“住哪兒?你買房了?”他問,“還是,招待所?”
莫蔓菁噗嗤一笑,這家夥居然生氣了。“我雖然沒房子,但我有兒子,我跟我兒子擠一張床。”
石峰撇撇嘴角,就這麼上了樓。
那邊裝修,這邊也亂,家裡沒處下腳。大家湊活湊活勉強吃了碗麵,石峰爸媽拚命找話題,問上影廠怎麼樣?導演凶不凶?編劇老師怎麼樣?還問,劇組裡男女關係亂不亂啊?
莫蔓菁一一回答,回答到最後一個,很乖地說,自己第一次跟組,不知道。
石峰不語,一整頓飯,他哼都沒哼。倒是石墨看家裡人多,鬨了一會。
莫蔓菁沒想到,石峰吃了飯便進屋,一直都沒露麵,她和石墨玩到八點多,玩到小家夥都睡了。爸媽問她怎麼不回房,她尷尬地說,鎖了。
爸媽立馬對著石峰房間罵罵咧咧。
莫蔓菁到底還是走了,八點半她非要走,怕石峰聽不見,故意說下周這邊景就拍完了,她要走了,屋內還是沒有動靜。
她的手腕差點給石峰媽拽紫,人還是跑了。
莫蔓菁踏上秋天的街道,居然也沒多憂傷。她找了學校門口的招待所住下。剛上二樓就聽見響動,她偏出視線,瞧見小跑來的石峰在前台登記本上找她名字。
她勾起笑,沒想他指尖順溜往下,看到最新登記的名字是她,轉身就走了。
也沒上來找她?就這麼走了?
莫蔓菁翻著白眼,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石峰研究生畢業,家裡意思是留校,他想了想,決定跑遠點。
他打電話給莫蔓菁,問什麼時候來扯證,他要去天文台,回來可能不方便。
莫蔓菁開始拖拉,說自己閉關寫劇本,沒空。
“扯證能用你多大功夫,照片都不用拍。”
“沒空就是沒空!你有什麼急的。”
以前他理虧,喊他離婚,半天打不出個屁,現在自以為站在道德製高點了,話真多。
“我遵守國家法律,婚姻關係內不與他人發生關係。”通奸罪還沒廢除呢!
莫蔓菁也不解釋:“那你告我去吧。”
莫蔓菁沒心思情情愛愛,她天生呆不住的人,自嗅到電視劇紅火的味道,與幾個製作人編劇導演夜夜把酒言談,一個局接一個局,暢聊藝術變現,幾個貪錢的人最終在利益的蠱惑下,放棄了電影藝術夢,離開了上影廠。
離開鐵飯碗在當時需要下很大的勇氣,她都沒敢告訴家裡,尤其這份工作在當時是花了大功夫托人的。
莫蔓菁在上海和朋友租了套房,悶頭寫,兩耳不聞窗外事地寫,寫了一年,直到那個劇本順利變成五千塊人民幣,她才敢告訴石峰。
當時上影廠一個月工資就兩百來塊錢。石峰算個人,在那通電話裡沒說什麼,隻說他會跟爸媽講的,讓她小心,彆被人騙了。
莫蔓菁意識到寫電視劇的行動自由,火速回到了石墨的身邊。
但石峰在偏僻的天文台工作,方圓幾十裡都沒什麼建築,常年不著家,打電話倒是方便,他單位就有電話,但他不打。
莫蔓菁先惺惺作態,租了套房子,在石峰媽的無數次登門拜訪後,才退掉了房子,搬進了新居。
家裡有一個很小的房間,一扇小窗、一張書桌、一盞台燈,太適合編劇了。
石峰此人做臉不過幾回,石墨三歲還是四歲生日,他的表情已經鬆動。
莫蔓菁嘻嘻哈哈,爽朗模樣,又來回在家裡轉悠,他從三個月回來一趟變成了一個月回來一趟,到最後的兩周!
兩人在陽台碰到,先彆彆扭扭避開眼,再哼哼咿咿地正色攀談。莫蔓菁著了他的道,跟著他一塊兒彆扭,有回半夜在客廳喝水碰上,他問她怎麼沒睡?
她說寫劇本呢,他說你昨晚這個點也在寫劇本,你都這麼晚睡?
他拉她睡覺,她不肯。
兩人舉著杯水,聊著聊著,喝回了同一個房間。
手抖得太厲害,潑得一塌糊塗。
石峰要給她找衣服,她說她的衣服在她房間,說著就往門口走,腳尖踮到門口,意識到這是個和好的好機會,頓了一步,恰好迎上了石峰的臂彎。
他沒亂動亂摸,就抱著她。石峰正在組織語言,在荒野之地憋了一年多,結果人在眼前,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這句話像堵死了的熱水瓶塞子,怎麼也拔不出來。
莫蔓菁感受到懷抱,眼淚立馬就下來了。
她最近本子寫得不順,上一個本子的製作人卷著錢跑了,怎麼也聯係不上,她壓力好大。
進了社會,挨了打,到底學會識時務了,她反身就往他懷裡一鑽,柔弱得像一隻受傷的小鳥,“石峰”
“怎麼了?”
一發等兩年,一發等三年,這一發火力明顯猛了不少。
莫蔓菁說疼,他不吭聲,慢了點,隻是嘴角的笑意也沒了,眼神冷了下來。
她肩一聳一動地承力,嬌滴滴地說,你有點粗魯,酒醒那回,一步一剮,她不好意思說。第二次還是一步一剮,這還是生了孩子的呢。
石峰不知道自己搞得痛,問她,“彆人也痛嗎?”他問的是彆的姑娘搞這事兒也痛嗎?
她咬唇,羞澀地避開眼神,“我不知道,我又沒跟彆人搞過。”
他一個挺身,“真的?”
“你吃的哪門子悶醋啊,我根本不是那種人!”她死活沒找到機會說這事兒,後來再跟他說話,要麼說不上話,要麼在說重要的事,信號慢慢吞吞這才接上。
“你哪種人?”
“我是老實人!”
石峰被她的認知震驚,“你老實?”
“我不老實嗎?”她哼哼地白他一眼,“我不老實?難道你老實?”
“我不老實?”他從小就被誇老實。
“你老實?那你在乾嘛!”她損他。
石峰這勁兒又悶住了,鑽得她求饒了才滴著汗,“那我以後都不老實了!”
歇事兒,她拿了塊布擦拭小腹,誇他這次懂事兒了。
石峰下巴擱在她肩上,緩著勁兒,跟莫蔓菁說,“我兩個姐姐走了,按照規定,家裡還可以上一個人的戶口。”
“啊?什麼意思?”
“我們還可以再生一個。”他笑著親她嘴角,“不是想要女兒嗎?”
“我不要!”莫蔓菁下意識就拒絕了,“好痛,我不想挨痛了。”
“啊?哦那行。”他點點頭,“那不生了。”
莫蔓菁擦完推開他,就要往外走,“我回去了。”
“你去哪兒?”他失落地摁住被角。
“我得回去,不然你爸媽明早會發現我睡在你房間的。”她走到門口,愣了一下,一回頭,石峰也蹙著眉,好像哪裡不對,又好像沒什麼問題
她抿住唇,笑了起來。
石峰也反應了過來,衝她招手,“快過來!睡覺!”
石墨也是看過父母恩愛的,但當時他不記事兒,等他快五歲了,廖慧級地震的餘震來了。
廖敏提著水果上門來還錢,特意拎著袋子裝錢,裡麵各種一角五角的碎錢,看得人心酸。
在人民幣不斷升值的時候,借了近五年的錢終於還了。兩千塊,石峰聲稱不要利息。
莫蔓菁特意沒出去,窩在房裡,聽廖敏說著感謝。
她說,她姐姐讀博了,美國排華嚴重,不知道能不能留在那兒,她幫廖慧問問他哪裡缺研究大氣科學的老師。
莫蔓菁在房裡蹭得火就冒了起來。
好在石峰說,他不了解,他沒留校,教育就業這方麵他不清楚。廖敏說可惜,她老公也學的氣象,在石峰他們學校,好像缺,但廖慧可能想去更好的學校。
石峰驚訝,倒是沒聽說呢,這一問才知道原來和她老公認識,本來冰冰冷冷的對話也熱絡了起來。
莫蔓菁在房間裡捏著手指賭氣。
廖敏說,她追她老公的時候還抄了他當年追廖慧時的話,“好看的人總是會被厚待,連天氣都格外照顧。”說完她哈哈大笑。男人風花雪月越多越好,廖敏說時也是無心,但房間裡的莫蔓菁更氣了。
石峰這輩子,都沒跟她說過這樣的情話。
等廖敏走了,莫蔓菁冷臉問他,“為什麼不要利息?你知道這兩千塊放銀行,現在有多少利息嗎!光利息就抵你在天文台挨一個季度的寂寞。”
他無所謂地說,沒事兒,他喜歡呆在那兒。
他壓根兒沒明白莫蔓菁在計較什麼,以為氣錢,拚命替廖敏說話,說她老公也是學校的,跟他爸算同事,跟他算同專業,還有啊,她斷指後身體聽說不太好,我們包容包容。
“路上那麼多要飯的,吹冷風的,斷手斷腳的,我賞個一分兩分還能換來跪拜和謝謝,這百來塊夠我做一天大爺,趕上齊叩萬歲的陣勢了,要包容,咱包容得過來嗎?”
“你講話怎麼這樣!”石峰有時候也受不了她的刻薄。
夫妻不要熟絡,最好陌生,如此便可相敬如賓。一旦熟絡,破了友好的膜,若立場對立,多是針尖對麥芒的局麵。尤其在一方嘴皮子更為利索的情況下,那個“算了算了不跟你說了”的男人,就燃起了冷戰的第一把烽火。
莫蔓菁吃飯沒說話,爸媽就察覺出不對勁兒了。
辦事兒時,石峰感覺到她僵硬,死死咬著牙,問她是不是還氣呢?
這時候,他已經緩過氣來,開始低眉順眼地認錯,說:“以後她再來借錢,我就提利息,現在錢都還了,沒必要。”說著,他低下聲,哄似的問,“今天這麼弄還痛不痛?”
莫蔓菁一聽以後,氣更不打一處來,把他往身底下一壓,自個兒主宰影動,“那以後廖慧回來,你會幫她找工作嗎?”
“她一個留美博士,我能幫她什麼啊?”
意思就是“幫不了”,能力不夠,不是態度擺正的“不幫”。
莫蔓菁接下來開始演死魚,本來很容易解決的氣,石峰又出了趟遠門,把氣兒給壘大了。
他為氣象地基檢測設備選址,有兩年不著家,這中間,學校為招老師來過兩趟,廖敏老公跟著一起,他好像拿捏住了石峰跟廖慧有過半腿子的關係,嘴上不著調地調侃,像是半個親戚。
莫蔓菁生意局上見多了這種腔調的人,不著四六的,但調侃對象是石峰,又另當彆論了。
石峰回來一趟更難得了,但莫蔓菁的話一次比一次衝,還提離婚,他好歹安慰不了,就悶頭撞她。他們堵著氣,他以為為那點兒利息,她心裡鯁著小家子氣,都攪和在動靜裡,回回生猛得下不了地,兩人都腿軟。
雲絲白一晚給滋成水清。
冷戰的嘴巴,熱乎的被窩。
霓虹一星一星,微弱在魚肚白的天色中。
秦甦有些困了,她枕在石墨肩上,問他,後來他們怎麼好的?
石墨說他想不起來了,“他們一直在吵架,可能講話聲音比較大吧,反正每回都凶巴巴的。我爸不說話我媽就衝他,衝完他更不說話,我媽又心疼,來來去去的。”
“天哪,我好喜歡。”她這種變/態體質太喜歡這種感情了。
“你喜歡他們?”這對夫妻太吵了。浪漫是浪漫,但折騰也折騰。車馬郵件都慢的那段日子,大轉折都以年記事,還是他和秦甦好,一年什麼都搞定了。
“喜歡,他們雖然折騰,但沒有放棄彼此。”她感動得想哭,但熬了夜,眼睛乾得哭不出來。
“哦”他想起來了,“後來,他們關係某個緩和的契機是,我媽又一次把離婚搬到台麵,我爸問她為什麼,他不好嗎?”
秦甦笑,這對話不是發生過嗎?
“然後我媽說,她都三十了,錯過戀愛,就結婚生孩子了,這輩子她得好好體會一次戀愛。”石墨覺得當時莫蔓菁是認真的,她很認真地想開始一段新的人生。
然後石峰很認真地對她說,那就跟我談。
莫蔓菁說,我們都結婚了。幾乎可以說是老夫老妻了。
他說,結婚了也可以談戀愛啊,我跟你談一輩子的戀愛。
接著,石峰接受學校邀請,成為大學老師。與莫蔓菁朝夕相對,天天惡心石墨。
秦甦捏起小拳頭,抵著石墨的胸膛撒瘋,“天哪,好浪漫!”
作為兒子,說起五十歲人的感情,石墨覺得很尷尬,但老婆在手側呢,他很自然地捏上她的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地見縫插針:“我也跟你談一輩子戀愛。”
石笑的嚶嚶聲響起。五點多了,他吃neinei的點。
秦甦想了想,“感覺有點難,你說你爸媽的床一兩年就得換,我覺得啊!我困了!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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