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正是春光大好的時候。皇帝駕崩已兩月有餘,天後下旨改年號為元興,朝政仍正常運轉,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除了偶爾在大臣們提起“陛下”時,意識到如今的大魏,隻有一位陛下,他們才會感覺到有些恍惚,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悄然改變。但很快,他們就又沉浸到政務中去了。
楊昪在永安寺廂房落座,他在等趙複先幾人結束。
前幾日,不知道怎麼,趙複先聽說趙燕貞母女要來永安寺上香,他便和夫人陶氏商量了一下,要一起過來。來湊熱鬨還不夠,非得讓楊昪陪著一起。
楊昪倒是沒什麼好拒絕的。早在他派人去往均州,查清楚趙燕貞這些年的過往之後,幾人就在趙複先的撮合下吃了個家宴。
宴席上,他那年過四旬的生母,竟然真的道歉了。
其實在他查清楚當年的真相之後,他已經不在乎了。總歸是上一輩人的恩怨,他在乎什麼?在乎父皇?父皇又沒有多寵信他,甚至還縱容楊綏與當時的皇後迫害他。在乎母妃嗎?母妃當年被迫入宮,滋味一定不好受。但她又拋棄他,這麼多年也沒想過來找他,到底是讓他心中有些糾結。
楊昪隻能從這二十多年前的恩怨中抽離出來,冷眼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旁觀這一切,他才能情緒平靜。而平靜下來,他也不在乎什麼道歉了。
幾人維持著表麵的和諧,趙燕貞主動向他示好,那他便回以尊重和厚待,僅此而已。
楊昪在廂房坐著看了會兒兵書,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便起身去往永安寺的明堂,剛走過去,便看見邵煜扶著趙燕貞率先出來,緊隨其後的,就是趙複先與陶氏。
楊昪停住步子,掃他們一眼:“結束了就回府吧。”
幾人點點頭。楊昪便轉身往永安寺正門的方向去。路上趙複先一邊走,一邊與邵煜她們說話。
“剛剛在佛祖麵前,”趙複先笑眯眯問邵煜,“你許了什麼願啊?”
這段時間的相處,他還是挺喜歡自己這個小外甥女的,出身平平,竟能考中狀元,還是女狀元,多厲害!
陶氏掐了趙複先的胳膊一把:“問什麼問,小心說了就不靈了。”
邵煜倒是沒在乎這一茬,她笑了笑,說:“法師都說我能心想事成,怕什麼?我就許了三個願望——一願我爹娘身體康健,恩愛白頭。二願我自己仕途亨通,不要再遭小人陷害。三願……”
邵煜說到這裡的時候,頓了一下,趙複先好奇問:“三願什麼?”
邵煜壓低聲音說:“三願天後長命百歲,能永掌江山,屹立不倒。”
趙複先眼皮一跳。
而一直走在前麵的楊昪聽見這話,不由微微側目,看了邵煜一眼。
邵煜解釋說:“當初我身份敗露,多虧天後不計較,我才能走到今日的。而隻要天後站在朝堂上一天,她就一定會支持如我這樣的人參與政事。不論是站在我個人的角度,還是站在女子的角度,我都希望天後能永掌天下。”
邵煜毫不懷疑,萬一有一天,天後被宗室反撲,拉下台,換了人坐在皇位上,那她辛苦步入朝堂走到今天,所擁有的一切,都會化為烏有。
於天下所有想要讀書,想要科舉入仕的女子來說,天後的存在,就如一顆定海神針,給了她們無限希望。
楊昪回過頭,目不斜視地朝前走。
身後的幾人很快又說到彆的話題上了,隻剩他還在想邵煜說的話。
永掌天下?她倒是高興了,可鄭嘉禾野心越發膨脹,若將來有一天,真的顛覆了大魏江山,又該怎麼說?
楊昪腦子裡這般過了一遭,然後他發現,大概如邵煜這樣的人,反而會更加高興,更加擁戴她。
朝堂上那些對鄭嘉禾言聽計從的大臣也不會在乎,他們聽話慣了,早已和鄭嘉禾站在了一條船上,一旦鄭嘉禾更進一步,論功行賞時,還會少了那些簇擁者的好處嗎?
至於百姓?百姓就更不關心了,畢竟他們想要的隻是安居樂業,而鄭嘉禾主掌朝政已有多年,在民間享有崇高威望,百姓隻要能安穩過日子,她想做什麼他們都不會在乎的。
算到最後,楊昪諷刺地意識到,在乎這些的,隻有宗室而已。
而宗室的名望,早在景宗時期已開始衰落,隨著這些年鄭嘉禾手中權勢的進一步穩固,宗室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微弱了。
——如果不算他這個大將軍的話。
楊昪回到宮中,看到演武場上正跑馬練箭的鄭嘉禾。
自從太羲足月,她每隔幾日總要來練練騎射,大部分時候楊昪都會陪她一起,他喜歡看到她生龍活虎,颯爽利落的模樣。
楊昪負手立在演武場邊上,鄭嘉禾又跑了幾圈馬,停下來將馬鞭交給內官,朝楊昪走過去。
“回來了?”她從琉璃手中接過杯盞,仰頭一飲而儘,又問,“趙娘娘還好麼?”
楊昪把趙淑儀的事情告訴她了。她一開始自然是意想不到,不過反應過來的時候,還有些佩服趙淑儀的勇氣。
能從景宗皇帝眼皮子底下逃出來,這麼多年沒被人發現,還挺不容易的。
隻是當時楊昪年幼,到底是有些委屈他。
鄭嘉禾問過他,要不要給他母親封個什麼誥命夫人,被他拒絕了。理由是不想高調,這種事畢竟不太光彩,傳出去會被人議論。而趙燕貞,也不是一個貪圖富貴的人。
楊昪嗯聲:“挺好。”
鄭嘉禾把空了的杯盞塞到琉璃手裡,走上前拽住了楊昪的胳膊。
她搖著他的手臂,一邊往外走,一邊笑著說:“下次你們再出去玩,可以叫上我。”
小皇帝下葬之後,兩人默契地沒有再提之前爭吵的事,楊昪願意維持現狀,讓她在沒有皇帝的情況下把控朝堂,而鄭嘉禾也穩紮穩打地向前走,沒有多餘的舉動再讓楊昪感覺到危險。
——除了月前那次,曹公的次子曹禺當著朝臣的麵向她獻寶,說是在他的家鄉穎縣出現神跡,有了什麼“天下興,女主昌”的歌謠在當地傳唱。
鄭嘉禾一笑而過了。
她既沒有大肆宣揚,也沒有對此做出什麼反應,隻是任由其發展。這樣的傳言,既對應於她,又對應於太羲。
而楊昪答應她要為太羲登基鋪路,那他就不會反對這種安排。
就是苦了曹公,身體剛好轉一點,聽說自家兒子搞出來了這件事,似乎又氣病了。
鄭嘉禾知道楊昪有些生她的氣,因此在一些事上,她就格外喜歡哄他。陪他和他的家人一起吃食飲酒、交遊玩樂便是其一。
他以前陪了她那麼多次,她也是很樂意陪他的。
楊昪瞥她一眼,表情沒有太熱衷:“好。”
鄭嘉禾捏了捏他的胳膊:“彆這麼肅著臉嘛。”
……
轉眼入夏,又到了秋天,太羲年滿一周歲了。
她剛剛學會走路,雖然還走不穩當,需要大人在側時刻照拂,也剛剛學會說話,雖然隻是會喊阿娘和爹爹,音調也有些含糊不清。
鄭嘉禾在春秋殿為她舉辦了周歲宴,朝中重臣都到場出席。周歲時,按慣例要進行抓周,案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物什,有毛筆、書冊、畫卷、古琴,還有匕首、軟鞭和弓箭。
太羲剛剛鬨騰了一下,奶嬤嬤那邊正在哄著,宴席還未開始。
楊昪也沒到,他還在蓬萊殿收拾。今日軍營中有些事要處理,等回宮就晚了一點,好在時間還來得及。
楊昪收拾停當,正要離開的時候,顏慧又帶著兩個宮人回來了。
她們屈膝行禮:“王爺。”
楊昪嗯一聲:“什麼事?”
顏慧道:“天後吩咐奴婢回來拿東西。”
楊昪不太在意,他點了下頭,顏慧就帶著人走到了牆角處。那裡放置著一個矮櫃,外麵設有兩把鎖,平日裡一般是不打開的。楊昪知道,裡麵似乎是放著傳國玉璽。
他心念微轉,餘光瞥見顏慧果然從矮櫃中拿了一個盒子出來,問:“這是要帶去給公主抓周?”
顏慧應道:“是。”
她又把矮櫃鎖上,帶著宮人告退了。
楊昪靜立片刻,走到了那張矮櫃旁。
矮櫃分上下兩層,上層隻是一個抽屜,沒有上鎖,下層才是加了兩把鎖的櫃子。
鬼使神差的,楊昪拉開了上層的抽屜,然後他驚訝的發現,裡麵竟然有一道明黃的卷軸。
他遲疑片刻,拿起了那道諭旨,緩緩在眼前打開。
這一看,卻愣住了。
諭旨上的字看樣子已經有些時日,是鄭嘉禾親筆所書,左下角還蓋有璽印,代表著帝國至高無上的權威。
而諭旨上的內容,著實讓楊昪怔在原地,許久回不過神。
這大約是鄭嘉禾在還沒有生下太羲時,立下的一道詔書——或者說,是她為自己準備的遺詔。上麵清清楚楚的寫著,若她不幸亡故,江山無人打理,便由秦王即皇帝位。
楊昪把卷軸放回了抽屜裡。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春秋殿的,他坐在下首的席位上,看著高位上雍容華貴的鄭嘉禾,再看看大殿中央,坐在案上、被這麼多雙眼睛圍觀著抓周的太羲,他的思緒越發恍惚。
他以為,至少在權勢上,鄭嘉禾一直都是富有野心、貪婪而不肯放手的,但他沒想到,在生死關頭,在考慮身後事的時候,她竟然真的願意把江山交給他。
這似乎並不能說明什麼,又似乎可以說明一切。
起碼……他得到了信任,和托付,不是嗎?
楊昪正自出神,殿中卻突然響起驚呼聲,有大臣笑著道:“長公主抓了毛筆和匕首!”
楊昪抬目看去。
太羲坐在案幾中央,身邊圍繞著一堆各種各樣的物什,而她一手抓著毛筆,一手抓著匕首,呆呆地看著四周大笑的朝臣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在她的身前,還擺放著傳國玉璽。
鄭嘉禾或許想讓她拿玉璽,但她沒有拿。
高位上傳來天後的朗笑聲。
“文能治國,武能□□,太羲真是好樣的。”
鄭嘉禾站起身,緩步走下玉階。她的裙擺在地上輕飄飄的劃過,發出一陣窸窣聲響。
太羲聽見阿娘的聲音,扭過脖子張望,然後她笑了起來,把手裡的東西放下了。
鄭嘉禾走到她的麵前,眉目溫柔。她伸出手,正想抱起太羲,太羲卻又兩手抱起了身前的傳國玉璽,吃力地轉過身,把它放到了鄭嘉禾的手上。
“阿娘。”太羲嫩生生地喚了一句。
鄭嘉禾彎起眼睛。
太羲並不懂傳國玉璽的意義,但鄭嘉禾在她麵前把玩過,或許是出於直覺和本能,她理所當然地把它交給母親,看到鄭嘉禾臉上露出笑容,她便也咧開嘴笑,拍了拍手,表達歡樂。
在場的大臣們臉上顯出一絲微妙神情,他們不約而同地去觀察秦王的麵色,卻發現秦王隻是低頭抿茶,臉上一絲一毫的異色都沒有。
承天長公主的周歲宴,便這樣過去了。
無論是朝臣,還是百姓,都逐漸習慣了隻有天後,沒有皇帝的日子。一切似乎都沒什麼變化,政事一如往常,隻有散布在各地的宗室皇親噤若寒蟬。
元興三年秋,承天長公主三周歲了。
一則關於秦王的流言,從均州開始,四處傳播開來。等消息傳到長安,讓楊昪與鄭嘉禾得知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後。
流言中說,秦王殿下不是景宗皇帝的親生子,乃是其母妃趙淑儀與情人苟合而生。不僅如此,那趙淑儀還活在世上,並與情人又生一女。
與此同時,晉王高舉起義大旗,痛斥天後、秦王二人穢亂宮闈,生下所謂承天長公主,混淆皇室血脈,又編造帝星一說,戲弄臣民。
檄文一出,幾地宗室紛紛響應,招兵買馬,發動叛亂。
他們的目的不再隻是天後,還有與天後關係匪淺的秦王。
鄭嘉禾這次沒有再用楊昪平亂,而是改用這些年武舉提拔上來的將官。他們忠心於她,能力自然也是不俗。
鄭嘉禾走入寢殿,看到楊昪坐在榻邊。
“這就是你一力想要維護的宗室,”鄭嘉禾說,“他們隻想誣蔑你,陷害你,殺了你。”
楊昪抬目看她。
然後他什麼也沒說,起身離開蓬萊殿,徑直出了宮門。
趙燕貞沒想到楊昪會親自登門來找她。她打開房門,看著麵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兒子,張了張嘴:“你怎麼來了?”
楊昪盯著她問:“我是父皇親生的麼?”
趙燕貞臉色倏地變了,她聲音顫抖,氣紅了臉:“你以為邵煜的父親,也會像你父皇一般無恥,沒有媒妁之言,沒有三媒六聘,就欺侮我一個清清白白的娘子嗎?”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可能就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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