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居之人皆仙聖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焉……帝恐流於西極,失群仙聖之居,乃命禹強使巨鼇十五舉首而戴之……”
太學教室裡,學生們正在朗誦課文。
身為教導主任,十七歲的朱銘,每天都要在小院裡巡視學風。
但偶爾聽到的教學內容,卻讓朱銘感覺很滑稽。
比如此刻,老師正在傳授《列子》。
太學擴招是蔡京的心血之作,同樣包含有宋徽宗的殷切希望。
如果不以裙帶關係,純靠才華在太學畢業,絕對能夠吊打科舉進士。
因為,課程太豐富了!
在科舉中取消的詩賦,是太學的必修課,學分占比非常重。
《春秋三傳》這些課程,科舉不考,同樣是太學必修課。
宋徽宗自己喜歡修道,又把《老子》、《莊子》、《列子》等道家書籍,也一股腦兒的塞進太學課堂當中。
順便一提,宋徽宗還喜歡數學,下令開設專門的算學學校。
於是,算術也是太學的必修課。
如果把這些課程全部學精學透,太學畢業生將會是多麼牛逼?
“當當當當!”
放學鐘聲響起,學生們紛紛衝出教室。
見到朱銘從教室外過去,一個學生衝得最快,端端正正作揖道:“學生見過朱學正!”
朱銘點頭道:“好。”
這個學生的名字,非常中二拉風,叫做勾龍如淵,朱銘隻聽一遍就記住了。
可惜,浪費了好名字。
勾龍如淵對朱銘異常尊敬,甚至有溜須拍馬之嫌。
初時,朱銘還有點高興,以為自己又多了個小迷弟。結果很快發現,這貨純粹就是在巴結自己,因為做得有點太明顯了。
曆史上,此人巴結張浚上位,後來又瘋狂攀附秦檜。
且毫不掩飾自己是個小人,搞得就連趙構都受不了,評價說:“此人用心不端。”
勾龍如淵從懷裡掏出草紙:“學生有道幾何題,昨晚怎也做不出來,請學正不吝賜教。”
朱銘接過來一看,是道初二幾何體,而且並不十分複雜。他嚴重懷疑,勾龍如淵的所謂請教,純粹就是想跟學校領導套近乎。
因為這家夥非常聰明,屬於真正的尖子生,門門課程都優秀。
“這裡畫條輔助線……”朱銘隨便指點了一下。
勾龍如淵立即驚歎:“學正之算術,果真非比尋常,真是令人佩服之至!”
朱銘笑了笑,沒再說話。
他不知道勾龍如淵今後的表現,隻以現在的情況來說,還是能理解此人行為的。
勾龍如淵的叔祖,是宋神宗的禦用畫師勾龍爽,也是蘇軾的同鄉好友,曾受到蘇軾的牽連。而他自己,又是被蔡京的死敵張商英推薦入學。
學校領導多為蔡黨,勾龍如淵被打壓得沒辦法,於是想要死死抱住朱銘的大腿。
至少,朱銘能讓他正常升班。
朱銘拍拍他的肩膀,勉勵道:“努力學習便可,莫要存恁多心思。隻要私試合格,我便讓你升齋(升班)。公試合格,誰壓也壓不住,我保證讓你升等!”
勾龍如淵聞言一怔,頓覺有些羞慚,端正作揖道:“謹遵學正教誨!”
私試就是季考,合格者升齋升等。
公試則是年考,隻要學分積累夠了,年考合格就能升內舍。
還有一個舍試,學分夠了,能夠升至上舍。
“見過學正!”又有幾個學生過來。
有學生意見領袖陳東,還有朱熹的親爹朱鬆。
這些太學生,之前經常聽陳淵講學,而且尤其喜歡數學。
其中不乏心思活絡之輩,想要憑借數學討好皇帝,說不定就能直升上舍。
因為宋徽宗也喜歡數學,在專門開設算學校之後,民間掀起一股算學研究熱潮。甚至有阿諛幸進者,提議將黃帝(算學祖師)移入孔廟祭祀,由於不好排位置才被宋徽宗放棄。
“朱學正,朱學正!”
學錄謝倫疾奔而來,氣喘籲籲道:“禮部發來公文,官家下旨增加諱字,君、主、龍、天、萬年、萬壽之類,全部需要避諱。太學生亦當遵守,外舍下等這邊,需要學正督促避諱之事。”
朱銘問道:“姓氏需不需要避諱?”
謝倫說:“通通都要!”
朱銘覺得不可理喻:“難道天下龍氏,皆要因此改姓?”
“正是。”謝倫說。
朱銘瞬間無語,對勾龍如淵說:“你今後隻能叫勾如淵了。”
宋徽宗是真的瘋了,不知聽信哪個道士的鬼話,認為帶君、主、龍、天這些字的,會搶奪或分走他的氣運。
現在還隻有人名需要避諱,再過幾年連地名都得改,比如龍泉縣改為泉江縣。而且科舉考試,文章裡也不能帶君、主、龍、天、萬年等字樣,簡直要把考生給逼瘋。
於是乎,朱銘上班之後,經手的第一個事務,便是督促本年級的學生改名。
吃過午飯,朱銘把陳東叫來。
“伱是齋事人(班長),改名之事須認真執行,”朱銘叮囑說,“此次私試若考得好,便讓你做外舍職事人(一年級的學生會長)。”
“是!”
陳東領命,忍不住說:“此次避諱,實在有些過分,哪有姓氏都避的?太學之中,便有人姓龍。人家姓了幾百上千年,竟然要被逼著改姓,官家未免過於霸道了。”
朱銘告誡道:“這種話,在我麵前說便可,到了彆處不能再講。”
“我曉得。”陳東嘀咕道。
朱銘又拿出陳淵的書稿:“謄抄之後還給我,私下學習,不可聲張。”
這份書稿,包含《我本》、《方矩》、《道用》、《綱常》、《農學》、《數學》、《物理》、《幾何》等內容。
特彆是農學、數學、物理、幾何,占用的篇幅最多,陳淵沒有寫清楚的,朱銘還執筆給補上。
農學篇,直接搬來朱國祥的農學書稿。
封麵作者有三人,排序為:朱國祥、陳淵、朱銘。
陳東拿到書稿,快速翻閱其中內容,頓時如獲至寶:“此真濟世之書也!”
朱銘再次叮囑:“在謄抄完畢之前,不可招搖,儘快把正本還給我,避免奸黨下令焚書。”
陳東鄭重點頭:“學生隻邀兩三個信得過的,同時謄抄此書,儘快把書稿抄完。”
半下午,1500名一年級學生,以班級為單位,把改過的姓名報上來。
被迫避諱者,足足近百人,多帶有君字、主字、天字、龍字。
朱銘叫來謝倫:“把學生名冊重做一份,做好了交給我過目。”
謝倫回去,又叫來學吏:“重做一份。”
瑣事都不用自己動手,朱銘靠椅子上看書,每天的工作便是這般清閒。
他這兩天,正在讀《列子》,純粹當看。
《三傳》、《老子》、《莊子》也打算學學,反正屬於太學必修課,可以偶爾站在教室外旁聽。
看書半小時,朱銘離開辦公室,騎著馬兒下班回家。
路過一家官辦煤炭鋪子,卻見店外排起了長龍,好些百姓挑著籮筐來排隊買煤。
什麼情況?
就算煤炭半價出售,也用不著這樣吧。
朱銘立即下馬,問一個正在排隊的百姓:“你們為何都來買炭?“
那百姓不認識朱銘,見他穿著官員常服,便回答:“炭行罷市了,若不多屯些,今後怕是有錢都沒炭燒。”
朱銘指著官辦煤炭鋪:“這不在開門做生意嗎?”
那百姓說:“官鋪還在賣,私鋪已經關了。聽說外地的運炭船,也不會再來東京,那些炭商全都要罷運。”
朱銘翻身上馬,朝著州橋那邊奔去,張家和車家煤鋪果然大門緊閉。
把商人逼得沒活路,那是要集體罷市的。
罷市行動,有行會主導。
宋代的商業行會很牛逼,他們內部製定統一價格,禁止會員隨意降價、打折促銷。也會製定行業規範,會員必須嚴格遵守。
但其真正作用,乃是抱團取暖。
即聯合所有商賈的力量,對抗官府的肆意盤剝。
麵對科配攤派,可以跟官府討價還價,儘量減少商人的損失,遇到困難也是大家一起分攤。
比如熙寧六年,東京肉商被盤剝過度,肉行行首徐中正鬨著要罷市,借此獲得與官府談判的勝利。朝廷甚至因此頒布“免行法”,讓各大行會按時交免行錢,今後不必再給官府提供物資和勞役。
這次童貫率軍征討西夏,同樣引發了長安罷市。
北宋戰爭時期的軍用物資,如果出現短缺情況,由戶部(以前是計司)調撥現金,再拿錢向地方商人采購。
前些日子,戶部勒令陝西兩路商賈,一律降價40%,把各種物資賣給童貫做軍需。
商賈不堪盤剝,長安各行各市,全部停止營業以示抵抗決心。
朱銘彈劾石炭司,隻弄倒了幾個小官。
蔡黨把怨氣撒在商賈身上,趁機勒令商賈降價,想要把更多炭商逼破產,還不準運煤商再賣煤給私營鋪子。
煤炭鋪的商人,還有外地的運煤商,當然不願坐以待斃,居然聯合起來罷市。
城內私營煤炭鋪全部歇業,外地的運煤船不再過稅場,把一船船煤炭原封不動運回去。
一般而言,商賈不會選擇罷市。
除非,官府已經把他們逼得活不下去!
朱銘看著那些排隊買煤的長龍,心裡笑開了花,鬨得越大越好啊,否則自己去哪裡進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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