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祥自然不可能專程派人送大白菜,他還運來好幾百船玉米。
除了成都平原,四川全是丘陵山區。
放在幾百年後,有抽水機幾級提水,隻需建一個儲水的山塘,就能在山上窪地種水稻。
而此時,莫說在山上種水稻,就連種麥子、高粱、粟米,都得想辦法找水和蓄水。
今年朱國祥在全川推廣玉米紅薯,主要就是種在山中旱地。而且讓勸農官和地方官,反複告誡百姓,特彆難以灌溉的地方,以及遇到乾旱天氣,應該繼續種植粟米,因為粟米遠比玉米更抗旱。
秋天和冬天,玉米紅薯大豐收。
全川大豐收!
這一年真是風調雨順啊,不僅讓朱家父子順利度過危機,也讓宋國境內的百姓喘了一口氣,甚至連金國的核心地盤都已緩解糧荒。
“這些玉米,都運往墾荒區,跟那裡的農民換豆子。”朱銘對李含章說。
李含章說道:“一共四百多船,分了一半去南陽府。兩石玉米換一石豆子,是不是有點過於善待百姓了?”
朱銘搖頭:“玉米不扛餓,價錢本來就低。豆子卻是收集起來做軍資,可以用來榨油、肥田、養馬,傷員多吃豆子也好得快。”
在肉類蛋白不足的情況下,想保證普通士兵的體能,就必須給他們補充豆類蛋白。
特彆是傷員!
新占的南襄盆地,開荒種的全是豆子,正好用玉米換來做戰略物資。而且兩石玉米換一石豆子,墾荒百姓也能有更多糧食,撐過明年青黃不接的月份。
還能彰顯朱氏父子的仁義,提高農民對官府的信任感。
一舉多得的事情。
自從隨船運來大白菜剩餘的半個冬天,朱銘和妻妾經常吃這玩意兒。
朱銘已經快吃吐了,妻妾們卻喜歡得很。因為大白菜口感清爽,還帶著幾分回甘味道,在古代的冬天屬於頂級蔬菜。
明年,大白菜也要在全川推廣,讓普通百姓在冬天也能吃新鮮菜蔬。
之前自然也有過冬品種,最常見的便是菘菜。這玩意兒跟大白菜是近親,但產量遠遠不如大白菜,而且不像大白菜那樣容易儲存。
朱國祥在漢中府城的郊外,還給自己留了十五畝稻田,用來種植全國不同類型的水稻。
肯定不能搞三係雜交水稻,那玩意兒是通過人工手段,把偶然變成必然,凸顯出雜交的優勢。在農民種植的情況下,子二代不能與母本保持一致,雜交優勢再次變成偶然,農民自留種的產量有多高全看運氣。
以古代的科技水平,朱國祥無法大規模給農民製種。
因此他的那些水稻試驗田,是走選育良種的傳統路子。像康熙就親自選育過良種,在北方某些水稻區流行後來被民間產量更高的良種取代。
事實上,自從北宋引進占城稻之後,民間也在不自覺的選育良種,如今已誕生十多種占城稻的支係。
如果官府不去乾涉百姓自己選育兩三百年,就會漸漸誕生兩季稻,甚至是三季稻。還會出現早稻、中稻、晚稻之分,根據各地不同的情況,種植不同的水稻跟其他作物無縫銜接。
比如油菜和水稻同年交替種植,就是北宋晚期才出現的事兒。
朱國祥現在也開始搞“祥瑞”了,讓地方官員進獻成熟的優質稻穗。不準是什麼一株二穗、一株三穗,必須是穗大、粒多、飽滿、無病蟲害那種,還得注明出產地、種植和收獲時間。
在科學的選育之下,培育穩定良種的速度,遠比民間碰運氣更快。
民間如果需要一百年時間,朱院長可能幾年就搞定。
……
關於劇作家,魏泰推薦了一個小老頭兒。
“老朽拜見大元帥!”
此人叫做張居厚,仁宗朝三次拜相的張士遜,正是張居厚的叔祖。
論輩分,張居厚還是陳與義的遠房舅舅。
張士遜做宰相積累了大量錢財,但早就搬去東京定居。長子是個清官,次子是個宅男。特彆是次子,三十年不去做官,就宅在家裡練書法,被宋神宗評價為本朝草書第一。
張家祖宅在老河口,家產由張居厚的祖父繼承。
張居厚的父親是庶子,分家時沒拿到多少,帶著妻兒移居襄陽,買了幾個店鋪做生意。
也算小富之家。
張居厚的兄長做官去了,他自己死活考不上進士,留在襄陽打理家產,而且特彆喜歡聽戲,漸漸開始自己創作。
“老先生可有把劇作帶來?”朱銘問道。
“回稟大元帥,全部帶來了。”張居厚連忙捧上一摞劇本。
“且稍待。”
朱銘讓這老頭兒坐下等著,親自閱讀那些劇本。
隻細看一個劇本,剩下的粗略翻閱。
全改編自曆史故事,內容比較正經,宣揚忠孝思想,也偶有諷刺現實的。這老先生的劇本,之所以在襄陽受歡迎,除了唱段寫得好,還加入大量俚語和笑料,可稱得上是雅俗共賞。
“寫得極好。”朱銘點評道。
張居厚一直都想求官,可惜除了創作劇本,他也沒有彆的本事。
估計是以為朱銘喜歡聽戲,張居厚連忙說:“老朽家中養著一些優伶,大元帥若是喜歡聽戲,不妨選幾個到府上候用。”
宋代的雜劇,屬於唐代歌舞劇和參軍戲的融合。
參軍戲類似古代小品,跟歌舞劇融合之後,奠定中國古代戲曲的基本形式。即有歌有舞,有唱詞有念白,後世戲曲都是宋元雜劇的子孫。
朱銘問道:“可否把雜劇寫得市井一些?”
張居厚說:“老朽的雜劇,已經寫得很市井了,所以襄陽百姓都喜歡看。”
朱銘搖頭:“我欲讓將士們看戲,既為軍中娛樂,又可聚攏軍心。還要教導將士知道忠義,教導將士們善待百姓。你可以理解為,雜劇要展現趙宋皇室昏聵無能,天下百姓都苦不堪言。我舉義旗,便是要帶著軍民過好日子。軍民是一體的,士卒來自民間,百姓過得不好,士卒就過得不好。士卒過得不好,百姓也要受兵戈之難。這些士卒,大部分來自鄉下,雜劇要寫得貼近農民。”
張居厚張張嘴巴,欲言又止,這要求也太高了吧。
整理措辭之後,張居厚說:“大元帥,老朽從小生活在襄陽城中,即便出城也是遊山玩水。對城中市井小民,老朽倒還熟悉得很,可卻不知道農民與農事。驟然為農民出身的士卒寫雜戲,恐怕難以下筆,寫出來他們也不喜看。”
朱銘問道:“老先生今年貴庚?”
張居厚回答:“五十有二。”
“身體可還健朗?”朱銘又問。
張居厚說:“還過得去,能吃能睡,能走能唱。”
朱銘說道:“那就請老先生去軍中走訪,采風記錄士卒的生活與遭遇。先寫兩部雜劇,一是漢中起兵,二是流民墾荒。要體現官府無道,百姓困苦,起兵造反是順應民意。還要體現在我父子治下,百姓生活得更好。最好還能有一些情愛,因為官府盤剝,有情人難成眷屬,就是生離死彆那種。”
“讓老朽去軍營跟士卒打交道?”張居厚覺得這差事很困難。
朱銘利誘道:“我會在大元帥府,專門設一官職,掌管軍中娛事。正五品!”
正五品?
張居厚明白朱銘是啥意思,隻要自己把事情辦好,這個職務就是他的。
“大元帥托付重任,老朽不敢推辭,必鞠躬儘瘁!”張居厚連忙起身作揖領命。
這老頭兒冒著風雪坐船北上去墾荒區,不但走訪軍營,還去跟墾荒流民接觸。
流民提供的素材最多,生離死彆的故事,根本不需要張居厚編造,每家每戶都被官府逼得死過人。
“你在家鄉可有意中人?”張居厚問一個京西北路來的農民。
農民陷入回憶,甜蜜和痛苦交雜:“俺十四歲的時候,跟村裡的杜二娘定了親。二娘比俺歲數小些,定親時才十一歲。定親以後,她看著俺就臉紅,還給俺秀了個荷包……”
這農民拿出荷包,已經破舊不堪:“二娘總是喊,四哥,四哥。說四哥力氣真大,挑得起好重的擔子。說四哥翻土麻利,種麥子比彆家更快。她說四哥……嗚嗚嗚嗚……”
講著講著,這農民開始聲音凝噎,繼而嚎啕大哭起來。
張居厚聽得也有些感傷,等農民哭泣一陣,問道:“杜二娘怎的了?”
“官府方田,說是蔡公相下的命令,”農民抹著眼淚說,“二娘家裡有幾畝薄田,不知咋就變成六十幾畝,官府還把她家變成三等戶。一年四季,不是這個稅,就是那個稅,六十幾畝田的賦稅,哪裡交得起?她爹先把田產賣了,給地主家做佃戶。可欠的賦稅還是給不起,被官差逼得賣女兒……”
“唉!”張居厚一聲歎息。
農民卻還在繼續講:“又過了四年,二娘回家了,一路討飯爬回來的。她的腿被主家惡婦給打瘸了,又害了重病,主家不給買藥,丟在巷子裡讓她趕緊走。俺已經另娶了妻,見二娘可憐,就偷偷拿吃的去看望她。老天爺保佑,二娘的病好了,她爹把她嫁給鄰村的老鰥夫。那老鰥夫對二娘很好,可積攢的錢財,都用來娶妻,日子過得艱難。又遇到大旱,老鰥夫帶著二娘逃荒……”
“俺當時也在逃荒,半路跟二娘遇到。她大著肚子躺在路邊上,瘦得跟柴禾一樣,兩條野狗還在啃她……就那樣啃她,一隻手已經啃完了,脖子也啃沒了半個……俺拿起棍子去打狗……俺……俺是她的四哥……哇嗚嗚嗚……”
農民無法繼續往下說,哭得撕心裂肺。
張居厚默默坐著,等農民哭完再問。
這種故事,他近幾天聽了太多,整個人的三觀都在重塑。
以前的張居厚,並不太關心農民,隻單純覺得他們辛苦,同時又愚昧無知。
現在展現在他麵前的,卻是一個個鮮活有感情的人,以及人世間無數的悲歡離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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