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仲一怔,趕緊補了句:“其實也無把握。小民雖然數學、物理、天文、地理都學得好,還在向太學生請教化學,但儒家經典尚未學得透徹。經義文章更是不如人意,心頭其實曉得道理,可寫出來卻略顯淺白。”
朱銘問道:“你對王安石改革怎麼看?”
李文仲回答:“本意是好的。”
朱銘又問:“如果當時皇帝支持到底,王安石變法能夠成功嗎?”
李文仲說道:“或許能成功數十年,但最後肯定要失敗。”
“為何?”朱銘問道。
“官吏腐敗……”李文仲脫口而出,又迅速強調,“小民是說前朝官吏腐敗,就算當時能改革成功,把諸多雜派並入免役錢。一二十年之後,又會生出新的雜派,百姓負擔反而更重了。即便官員不貪,吏員也要吃飯啊。不征雜派,吏員吃什麼?”
朱銘忍不住感慨:“你還真是大才啊,這都能自己悟出來。”
李文仲卻疑惑道:“悟出來什麼?”
“沒什麼。”朱銘沒有多講。
當然是悟出“黃宗羲定律”!
中國曆代的並稅改革,即便當時大獲成功,減輕了老百姓的負擔,也必然導致未來一段時間,老百姓的負擔變得更加沉重。
這是一個魔咒,也是一個怪圈。
原理其實很簡單,朝廷規定了正稅,官吏又會增加苛捐雜稅。
稅製改革,不過是把各種苛捐雜稅,減輕之後並入某個單一稅種。
姑且把這個單一稅種稱為雜派,時間一久,大家習以為常,把雜派也視為正稅。於是官吏又在雜派之外,另行征收苛捐雜稅,導致百姓承擔的賦稅比改革以前還重。
唐代兩稅法改革,等於“租庸調+雜派”。
相當於唐代版的攤丁入畝,它已經把人頭稅攤入了兩稅當中。但時間一久,大家都把兩稅當成正稅,又額外重新再收取人頭稅。
王安石在農村搞的稅改,等於“兩稅法+雜派”。
張居正的一條鞭法,也是等於“兩稅法+雜派”。
雍正攤丁入畝更厲害,等於“一條鞭法+雜派”。
朱國祥和朱銘現在攤丁入畝沒卵用,百十年之後,必定跟唐代的兩稅法一樣變味。
到時候,人們會把已經攤丁入畝的賦稅,當成農民應當繳納的正稅。然後,重新變著花樣收取雜派,隻不過換了一個名稱而已。
攤丁入畝如果變成祖宗之法,那麼唯一的作用,就是不再卡死戶口,讓人口流動變得頻繁,讓老百姓願意登記落戶。
苛捐雜稅,還是會出來!
即便進入工業時代,“黃宗羲定律”也無法打破。直至廢除農業稅才走出怪圈,中國農民才終於獲得了解脫。
目前,國庫已經充盈,朝廷不缺錢花。
等到朱銘登基之後,第一件事便是減農稅!
農稅降低一可更快速的攤丁入畝,二可為子孫留出加稅和改革空間。或許,能給大明王朝增加幾十年壽命吧。
這種事情,想再多也無用。
朱銘問道:“你認為錢是什麼?”
李文仲一下子愣住了。
對啊,錢是什麼?
他想要脫口而出的答案,硬生生又咽回去,因為太子不可能問那麼簡單的問題。
朱銘提醒道:“東京被圍城到最後,吃的都沒有了。錢還有用嗎?”
李文仲搖頭:“沒用。有錢也買不到米,有錢也買不到布,甚至連柴禾都買不到。”
“那麼,錢是什麼?”朱銘又問。
李文仲仔細思索:“錢就跟便換、貨單一樣,其實是一種憑證。人們約定俗成,或者朝廷規定,某某錢有多大價值,然後就可以買多少貨。”
朱銘笑道:“還有呢?”
李文仲又冥思苦想:“如果把錢去掉,交易其實就是以物換物。甲賣給乙一擔柴,賺得幾十文錢,又拿錢向丙買得幾鬥米,實際是甲用柴與丙換米。如果乙的錢,也是賣貨而得。那麼乙就是用那些貨,跟甲也換了柴。咦,甲明明隻賣出一擔柴,怎麼卻像是交換了兩次?”
“哈哈哈哈!”朱銘聽得爆笑。
李文仲一時間理不順,拱手說:“殿下,小民駑鈍,還須回家慢慢思考。”
朱銘說道:“那你回去慢慢想吧。若想做官,先去揚州做稅吏,再調去市舶司做九品小官。你應當去熟悉各種稅務,再研究做生意的本質,並且思考錢到底有什麼用處。你可以跟錢琛通信討論,我也一直在讓錢琛思考這些問題。”
“多謝太子賜官!”李文仲雖然高興,卻沒想象中那麼歡喜。
他現在滿腦子隻剩一個問題:錢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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