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瑞門喪鐘長鳴,燭九陰麵色不太好的拉開門主堂的門,一眼就看見了跪在門口的混沌。
燭九陰剛從福瑞門回來,自然是知道鳳凰那事的,他見到混沌這樣眉頭緊皺,他道:“你這是做什麼?!”
混沌沒什麼波瀾的眼眸盯著他看了一瞬,而後彎下腰,頭磕在手背上道:“請門主賜我一死。”
燭九陰連忙去扶他,他道:“你在說什麼胡話!阿序,我知道鳳凰走了你很難過,但是你也不能這般尋死覓活,鳳凰他不會想看到你為了他殉葬的,更何況你還有饕餮他們……”
混沌充耳不聞,他一動不動,頭貼著手背,聲音顫抖但是十分有力:“請門主!賜我一死!”
燭九陰見他油鹽不進氣極了,一跺腳道:“你若是要尋死,你自己找個地方脖子一抹,一了百了!你何苦非要來給我找不痛快?!”
燭九陰說這話時,饕餮他們得到消息已經趕回來了,兄弟三人行色匆匆趕到門主堂就看見混沌在求燭九陰。
“我是殺手,是門主的刀,自然要求得門主同意……而且若我自行了斷,便不能與他葬在一處了……”混沌沒有起身,他再次重複道:“請門主賜我一死。”
窮奇和饕餮聞言要上前,被檮杌拉住了。
燭九陰氣得扶額,敢情這人是想要自己和白澤說情,把兩人葬在一處呢。
福瑞門有護衛陵,很多死去的護衛都葬在那邊,鳳凰不出意外也會葬在那邊。
良久,燭九陰開口問:“你非得這樣?就一點不想活?”
混沌不語,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
燭九陰歎了口氣,他道:“罷了罷了,你自小就犟,你若想明白了,今夜子時來找我吧,明日寅時鳳凰就會下葬,我會帶你去找他。”
混沌垂眸,對燭九陰磕了個頭,他說:“門主,我不善言辭,多年前您救我,如今幫我,我不知如何報答,若有來世……”
“來世你可彆再來凶厄門了!我可救不起你!起來!”燭九陰把人拽起來。
混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許久沒有說話,燭九陰受不了他這個眼神,於是把門一關,丟下一句:“子時再說!”
混沌立在廊下,無言。
窮奇掙開檮杌的牽扯,他跑上前,一把拽過混沌,他目眥欲裂,怒道:“你在做什麼?!楊福安!我問你你在做什麼?!尋死?!你知道我當年花了多大力氣才把你們從死人堆裡拽出來嗎?!你現在因為他,你要丟下哥哥,你要尋死!看著我做什麼?!說話!”
“哥哥……”饕餮也眼眶紅紅地,帶著哭腔喊了一句。
檮杌扭開頭也不知說什麼。
混沌沒什麼表情,他看著窮奇,很久很久才輕聲說了一句:“哥,我好疼,也好累啊。”
窮奇張著嘴,啞了火,他手顫抖著,他鬆開混沌,神情痛苦,他說:“是我不好……是我一直不要命的去打架,所以讓你以為死是解脫,是哥哥錯了……阿序,哥哥以後不打架了,哥哥好好活著,你彆這樣……阿序,你不能……”
“哥哥,我不搶雞腿了,我把它們都讓給你……”饕餮也哽咽著說著從身上摸出油紙包的雞腿遞給混沌。
混沌沒有回話。
一直沒有說話的檮杌總算開口了,他說:“好了!”
檮杌聲音發著抖,他道:“你們彆再拉著拽著他活了,他已經很累了,讓他離開吧。”
窮奇錯愕地看向檮杌,他似乎沒想到檮杌會這樣說。
檮杌看著窮奇,他眼神無奈又痛苦,他說:“今天他因為我們活下來,明天他出任務也會死的,窮奇,你記得我說過的話吧?”
窮奇呆愣愣的,他想起來了。
從前檮杌曾經說過,他們四個人最終的下場。
他說,窮奇會死在一場決鬥裡,自己會死在一次任務裡,饕餮則是因為無人庇佑傻愣愣地因報仇而死,至於混沌……
混沌會因極致的痛苦而死。
因為混沌是他們之中最苦悶最不會發泄的。
痛苦它慢慢累積,最後隻需要一根稻草,就能引發劇烈的雪崩。
凶厄門前二十年帶給混沌的苦痛已經夠多了,若不是鳳凰,早在混沌知道身世的時候他就已經瘋了。
鳳凰吊著他一口氣,他以為自己走向了白晝,不用在黑夜裡摸索著踽踽獨行,可太陽注定會西沉。
當黑夜再次降臨時,混沌便會死在天亮之前。
這就是檮杌一直抗拒鳳凰的原因,因為在他看來,鳳凰不是混沌的解藥,不是救贖,是另一個深淵,是加速混沌死去的砒霜。
可他無可奈何,因為他也曾沐浴陽光。
那種溫暖,的確是會讓人食髓知味,不知饜足。
“讓他走吧。”檮杌低下頭去,他說:“比起死於非命,這已經是很好的結局了。”
窮奇咬著牙,扭過頭去不再言語。
饕餮握著雞腿的手也垂落下去,他看著混沌也沒有說話。
四兄弟就這樣沉默著回到了住所。
混沌回了房間就開始收拾,他沒什麼好看的衣物,翻箱倒櫃也隻找到一件寬袖的玄色長袍,那是鳳凰之前送他的,說是揚州最有名的布紡定製的。
他摘下麵具,換了衣服鞋襪,而後拉開了門。
院子裡,三人還坐著一言不發,看他出來也隻是沉默地看著他。
混沌頭發沒有束起,而是半紮著,看上去少了幾分淩厲,多了幾分憂鬱。
他坐到窮奇和饕餮中間,他倒了一杯茶,他奇怪地問:“怎麼不是酒?”
“都要死了還喝什麼酒?”窮奇沒好氣地說。
“就是因為要死了才要喝酒。”混沌衝他彎了彎眼睛,他說:“這不是你常對檮杌說的嗎?”
窮奇啞口無言。
是啊,他常常負傷回來,檮杌給他治傷,他還要討酒喝,檮杌因此氣極便會說——你都要死了還喝什麼酒?
那時他總會說——就是因為要死了才喝酒,現在不喝死了以後就喝不到了。
而現在說那話的人變成了他,反駁的人變成了混沌。
他果然是個很差勁的哥哥,總是把人往這種歪坑裡帶。
進凶厄門是,如今也是。
“我去拿。”窮奇半晌才輕聲開口。
混沌應了一聲,目送他離開。
“哥。”饕餮小心翼翼地叫混沌。
混沌扭頭看他,饕餮僵硬地扯出一個笑,把手裡的雞腿遞過去:“雞腿吃不吃?”
“還是說要吃糖嗎?”他見混沌沒有接,又慌張地去懷裡掏飴糖,而後發現糖碎了,他呆呆地看著手心裡碎掉的糖,他說:“碎掉了……”
混沌拿過他手心裡的糖,他說:“碎了也沒關係,我還從未沒吃過飴糖,謝謝你阿縉。”
從前他說自己不愛吃糖,便沒有和饕餮爭過糖,路過糖鋪子也隻會想到給饕餮帶糖,他自己好像從來沒想過要吃。
若不是鳳凰給他送,他都不知道原來點心和糖都那樣甜。
饕餮抬起眼擠出一個難看的笑,他說:“我還有好多,我去房裡給你拿。”
“不用了,我嘗嘗味道就好了。”混沌拉住他,剛好窮奇也回來了。
窮奇沉默著給幾個人倒酒,混沌接過酒碗,他看著上麵自己的倒影,他說:“我做殺手這些年,其實攢了一些錢,就藏在我床底下的暗道裡。”
混沌抬起眼,他認真地看著自己的家人,他說:“等我死了以後,你們可以拿去分了。”
“我不是一個好的家人,但是你們是。”混沌笑了笑:“我一直沒有和你們說過一聲謝謝,現在無論如何也要說了。”
“謝謝你們一直陪著我,護著我,尤其是你,窮奇,你不要再自責把我帶進凶厄門了,我知道你一直在想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不會遭遇這些,但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因為你已經很努力地想要帶著我們活下去了,你沒有做錯什麼,你是最好的大哥。”混沌說完飲下酒,他說:“鳳凰也有一些話,想要我帶給你們,他想說的也是我想說的。”
混沌又給自己斟滿了酒,把鳳凰留給他們的話告訴了他們。
窮奇握著碗沿垂著腦袋,一言不發,他沒有哭,因為眼淚早就流乾了,但他悲痛一分也沒有少地傳達給了在座的人。
饕餮紅著眼眶,又輕聲叫了一句哥哥。
檮杌握著窮奇的手,他看著混沌露出一個笑來,和往常沒什麼區彆,如果他的眼睛沒有在哭的話,他說:“喝酒的時候,不應該說點高興的?這種話等入了夜,訣彆的時候再說吧。”
混沌嗯了一聲,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來。
天漸漸昏黑下來,混沌喝了三杯後便不再喝了。
他看著三人難得大醉了一場,最後一一將人送回去,在門口窗邊屋簷上都布置了陷阱,這樣如果有人來犯能拖住他們並叫醒窮奇他們。
做完這一切,時間差不多了,混沌穿過暗道來到了門主堂。
燭九陰已經等在那了,他手裡有一個小瓷瓶。
“你身上的月息之影發生了異變,因此很多毒你都免疫,短時間內我找不到能對你有用的毒,但是我這裡有催化月息之影發作的藥。”燭九陰看他來,神色淡淡地開口:“是幾年前從長老會偷來的藥方,不一定有用,要是到時沒有用,你就會活活悶死在棺材裡,你想好了?”
混沌點點頭。
“月息之影發作需要時間,這藥你須得提前服下,服下後幾息之內就會開始疼,但到鳳凰所處的石室,還需要一段時間,你確定你能抗的住?”燭九陰又道。
混沌點頭,伸手去接藥瓶。
燭九陰知道勸不住混沌了,混沌不怕疼也不怕死,他隻好把藥遞了過去。
混沌接過藥服下,他說:“走吧。”
燭九陰無言,帶著混沌朝通往福瑞門的暗道走去。
混沌第一次覺得去福瑞門的暗道那樣漫長,又那樣黑,他拖著自己斷掉的腿,一步一步走得艱難。
燭九陰聽著身後的響動,一直沒有回頭,直到來到白澤麵前,他看著白澤:“多謝你了。”
白澤臉色很差,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燭九陰笑了一下,回頭看了混沌最後一眼,混沌衝他笑了笑,很蒼白的一個笑容。
“謝謝。”一聲道謝在燭九陰走入暗道時,追了上來,輕得像是燭九陰的錯覺。
白澤看著渾身因為疼痛開始不自覺發抖的混沌,他歎了口氣,說:“和我來吧。”
白澤帶著混沌來到了自己住的院子,他院子的地底下有個暗道,暗道儘頭是一個石室,石室裡朱雀正靠在棺邊守著鳳凰。
朱雀看白澤帶混沌來,也沒什麼反應,她呆呆地看著棺材裡的鳳凰,直到白澤叫她才回神。
朱雀眼神空洞地掃過混沌,而後給混沌讓出位置來。
混沌沒有多說什麼,他坐過去,眼眸溫和地看向棺材裡換了衣服被收拾的乾乾淨淨的鳳凰,他輕聲喚:“了了,我來看你了。”
安靜的石室裡回蕩著他的話語:“抱歉啊,你說的那些我做不到,我比較笨,我隻認一個人,所以隻能委屈你收下我了。我手上沾了太多無辜之人的血,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來世,能不能再見到你。如果真的有來世,哪怕不再為人,我也想再見你一麵。”
“如果有來世,我想變作桃花,在你經過時落在你的肩上,親吻你的發絲……或者,變作風,在你走過時將你擁入懷中也好,怎麼樣都好,隻要能再見到你,怎麼樣都好。”
“走吧。”白澤對朱雀說。
朱雀一言不發跟著白澤往外走,她一步三回頭,直到出了門,專心和鳳凰說話的混沌總算抬起頭。
“對了。”混沌叫住他們:“應龍說,鳳凰有話帶給你們,他托我轉達。”
鳳凰死後,應龍無顏留在福瑞門,便回到了凶厄門,在門主堂閉門不出。
朱雀的背脊僵了僵,白澤掐著手心,剛愈合的傷疤又被他掐出血來。
混沌輕聲地把鳳凰的話傳達,朱雀捂著臉又哭起來,一直沒有表現出悲痛的白澤,也在此刻笑著落了淚。
石門轟然合上,將朱雀崩潰的哭喊隔絕在外。
混沌對著棺材裡的鳳凰笑了笑:“你的話,我全部都傳達了,你放心好了。”
他說著,嘴角溢出一抹鮮紅,於是他坐進棺材裡,艱難地合上棺蓋,而後在黑暗中抱住鳳凰。
“了了,不冷了,彆怕,我來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