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5章政戰
“跟我們不是一路人。”
張玨看著堂外,如此評述了一句。
楊大楫、郝天益被帶下去之後,他感到暢快了許多,似乎連空氣都不再似方才那般渾濁。
李瑕似像是還在思忖著什麼,漫不經心道:“不是一路人,但你可給他引路。”
“引路?我二十多歲時,還是楊大淵教我忠君報國。”
“好吧。”
“你在想什麼?”
“在想楊大楫說的那些話……忽必烈將改國號,許衡到了陝北,楊文安賜佩金虎符。”
“對麵確定是楊文安統兵了?”
“不明白嗎?是忽必烈先選中了楊文安,才有楊文安殺楊大淵一事。而非楊大淵死後,再決定由誰統帥。”
“你這麼一說,更顯得楊大楫蠢了,人家都定好了,他還要爭。”
張玨在乎的是陝北這一路敵方換帥。
李瑕則更在乎彆的,對這個話題隻是點點頭,“嗯”了一聲。
張玨又道:“我賭對了,果然是楊文安動的手。”
“嗯?伱不是賭的楊大楫嗎?”
“你忘了?我換了個答案,換作楊文安了。”
“押三份,還有意思嗎?”
“不論押幾份,我確實賭贏了。”
“賭注都沒說……”
原本是朋友間玩笑的語氣,可話到這裡,李瑕想到了什麼,語氣躊躇起來。
他輕輕敲著扶手,斟酌道:“你說,忽必烈改了國號,想必會開始大肆加官進爵了,我們的人可羨慕?”
張玨收了笑容,擺了擺手,認認真真道:“我不是在借機和你討要官爵。”
“我知道。”
“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難得你過來,我太高興,忘了分寸。”
張玨從沒說過他戍邊的苦悶。
他的苦悶全都隻表現在這過於歡脫的玩笑裡。
李瑕道:“我知道,我是問你,覺得我們這邊的將領是否也羨慕世侯們加官進爵?”
“自是羨慕。”張玨坦然道,“楊文安才多大年歲,持金虎符稱都元帥,往後什麼上柱國將軍、太尉、公侯,也難怪他死心塌地為忽必烈效命。”
“關中這一戰我們打得不容易,士卒們有軍賞或許能滿足,但將領們的軍功要如何封賞卻是個難題。”
“忽必烈能給人封世襲的都元帥,你封不了。你還隻是大宋的平陵郡王,隻有舉薦之權,沒有封官之權。”
“嗯,這方麵劣勢太大了。”
“但有些事你能做到,忽必烈做不到。”張玨抬手一指北麵,又道:“我與那些人不是一路人,求的也不是這些。”
“我知道。”
“你不知道,這一年來,北麵遣使來招降我五次。我若點頭答應,楊文安想要的,我早便有了。但我到這延安府來,不是來求個蒙古世侯當的。你我早便說好了,要恢複漢唐雄風。”
張玨語拙,念叨著“漢唐雄風”四字,像是品酒一般地品味著,最後道:“一家一姓據一小城,也稱甚軍民總管,也稱甚世侯,土財主罷了,有些人一輩子眼界也隻在那可憐可笑的土財主,也配與我們萬萬漢家男兒的誌向相比?”
他還在氣方才郝天益的譏諷。
因郝天益就是連譏諷他的資格都沒有。
李瑕看著張玨,笑了笑,道:“不是每個人都這麼想。”
“你可以給他們引路,不是嗎?”
“也是。”
“這種胡虜肆虐的世道,我信天下間一定有很多很多人,像我們一樣有誌於振興。”
李瑕自語道:“需要我們給他們更多的信心。”
張玨道:“我隻管打仗。至於怎麼給彆人信心,你慢慢想。”
“是,這是政治仗。你管打仗,我管打政治仗。”
李瑕應了,又思忖了片刻,說起更實際的話題。
“你輕視楊文安嗎?”
“不會。”張玨道:“不得不說忽必烈選將是有眼光,楊文安不僅繼承了楊大淵的戰略之才,還更加勇猛。年輕人銳氣足,我怎敢輕視楊文安?”
“我是說,你可以輕視他。”李瑕道:“若想家了,趁著這幾個月可以回去看看。讓他覺得你輕視他。”
張玨打起精神,想了想,道:“那小子怕不會輕易上當。”
“未雨綢繆,若一年半載你都是一副輕敵的樣子,他再不信也會習慣。還有,今日我們對楊大楫並無優待,他或有可能反複……”
“我懂,但暫時還要楊大楫來招攬人心。”
“嗯,不急。”
“他們隻怕不會想到,我們這麼早就開始布局。”
“隻要耐得住性子,哪怕他把那些城寨築成烏龜殼,總會有反擊的機會。”
“……”
蠟燭換了兩次,堂上兩人談到最後,李瑕看了一眼天色,道:“差不多了。”
張玨問道:“這就走了?”
“夜裡你偷襲塞門寨時,我收到封急信,得回去處理。”
“蒙軍反攻了?潼關?”
李瑕對張玨也不瞞著,沉吟道:“重慶那邊……朝廷的援兵到了。”
“援兵?支援重慶?這種時候?”
“正在夔門與我們對峙。”
張玨的臉色遂難看起來,道:“朝廷這是何意?”
“很正常,李璮叛亂之時,朝廷也接管了海州、漣州。同樣的道理,這次想接管夔州、萬州,算是沒有厚此薄彼,此事你不必管。”
“好吧,那你真就走了?不再歇一覺?”
“不了,備輛馬車吧,路上歇也是一樣的。”
“能顛到你骨頭散架。”
“沒事。”
李瑕已起身出門,心想路途再辛苦也就是幾天,苦也苦不過這些戍邊的將士。
張玨出城相送,臉上少了這些天常帶著的玩笑之意,多了幾分風霜。
兩人談了一整夜,一路上也沒甚要說的。
隻在城門打開時,正好看到一輪旭日從東麵緩緩升起。
“真是大好河山。”
“我輩無能,大好河山猶淪落胡塵。”
“這次胡虜沒能打垮我們,我們早晚能北伐。”
張玨停下腳步,道:“昨夜忘了說,在我這裡,北伐,比什麼高官厚都有用。”
“好,但我們得再等等。”
這話,一點都不霸氣。
他們有誌向,但離成功還遠,還得要隱忍。
李瑕抬了抬手,止住張玨再送,徑直上了馬車。
車廂內被褥鋪得很厚,但顛簸還是有的,李瑕枕著頭,心裡回想著這次延安之行。
延安之行,看似沒有吃虧,但李瑕是親自來的,依舊不能爭取到楊大淵及其兵力。
而忽必烈隻下了一道改國號的召令,竟是已把出師不克、倉促撤兵之後人心浮動的情況穩定下來。
那在彆的地方,忽必烈受士庶仰望的程度怕是要不降反升。
因為他馬上要建立元朝了。
不論南邊承不承認,在金國之後,中原又會有一個有法理的王朝。
這對李瑕的勢力其實會有很大的影響和打擊。
金國遺民一直是李瑕勢力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韓承緒與楊果便是他最初的助力,包括他們招來的親朋故舊,還有廉希憲、張弘道、劉元振等人也算是金國遺民。
中原漢人對蒙軍的殘暴深有體會,一部分人其實比宋人更憎惡蒙古的凶殘,隻是不得不屈服。他們受的苦難更多,對天下一統的盼望也比偏安享受太平的宋人高。
但另一方麵,他們祖輩生活在遼、金治下,對於漢化的異族王朝接受程度又很高。
他們不像張玨這些宋將出身的能最堅決地抗擊胡虜。
忽必烈改國號,既是穩住中原漢人,不給李瑕趁機攪動人心的機會,也是對李瑕勢力的一次反攻,政治上的反攻。
本是李瑕要瓦解“漠南蒙古政權”,卻成了“大元王朝”與“宋國臣子”爭取中原人心的較量。
忽必烈都不需要求勝,在這雙方都無力出兵進攻的情況下,他隻要保持穩定,一兩年間能夠平定阿裡不哥,待回過頭來,依舊能以國勢壓住李瑕。
政局穩定是一切發展的基礎和前提,一個動蕩的政權什麼都做不成。
既是兩國之爭,戰場上不能輸,政治上更不能輸。
必須要做出應對,但具體如何應對,在延安府是議不出的,故而要儘快趕回長安。
更讓李瑕頭痛的問題在於,忽必烈馬上要建立大元了,宋廷反而趁勢開始奪取夔門。
外虜才退,還在虎視眈眈;內患又起,正在咄咄逼人。
像是都吃準了他這個大宋臣子是好欺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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