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禮接過一顆帶血的頭顱,驅馬趕到了李瑕麵前。
“陛下,敵將已授首。”
“派人送去給呂文德吧。”
“臣遵旨。”劉元禮正要離開,猶豫片刻,還是問道:“臣不解陛下為何不借機衝散宋軍,一舉兩得。”
李瑕道:“攻宋之戰已經打了太久,元軍已經反應過來了……而且呂文德病重了。”
稱帝、攻宋,李瑕最多隻有這三四個月的時間,這是消息傳到開平、忽必烈調兵遣將的時間。
忽必烈絕對會趁李瑕不在時取長安,所以李瑕就不可能真的滅宋,時間一到必須回師。
現在元軍越來越多地趕來襄陽,呂氏兄弟已經意識到唇亡齒寒,不敢打破平衡。
那李瑕也需要宋軍抵擋元軍。
而且呂文德病重了,這種時候要是還想著削弱宋軍,一不小心把宋軍玩沒了,他自己這點疲兵陷在這裡,逃不掉。
“陛下怎知呂文德病重了?”
李瑕隨手一指,道:“那個人,與元將的首級一並送過去。”
劉元禮順著李瑕的手指一看,隻見是個衣著華貴、相貌文雅之人正縮在一邊瑟瑟發抖。
“呂文德的心腹親吏陳元彬。”
“陛下饒命!學生因看不得呂文德貪婪無度,且動不動起意要殺學生,欲投奔陛下,未曾想半路被元軍捕獲。千錯萬錯,隻求陛下莫把學生交給呂文德……”
哭求似乎無用。
陳元彬還是被押往了呂文德軍中。
因為恐懼,他的雙腳一步也不肯邁,但膝蓋在地上磨著,還是硬生生被人拖上了戰台。
戰台上的將領他是那般熟悉,卻又那般陌生。
讓他愈發恐懼。
“……”
“既然呂少保欲代宋主議和,吾皇便將這元將首級賜於呂少保。”
“嗯。”
“還有這個漢奸,呂少保自行處置吧。”
“嗯。”
呂文德又是沉悶地應了一聲。
“還盼呂少保莫敗了。”
“不會敗,請吧……”
陳元彬大哭,轉頭看著那兩名要離開的唐軍士卒,哭求道:“不要,帶我……”
他們已離開了戰台。
呂文德用那蒲扇大的手捉起博羅歡那光禿禿的腦門,把整個頭顱都提了起來。
然後,他用另一隻手重重給了博羅歡一巴掌。
“啪!”
陳元彬脖子一縮,心駭欲死。
隻聽呂文德自罵道:“狗虜,敢耍老子。”
“啪!”
他又抽了博羅歡的腦袋一巴掌,下令道:“送到陣前,威懾元軍。”
“是!”
“傳令下去,呂師留、呂師山部不必再西防,給老子壓上去攻打元軍兩翼。”
“是!傳少保軍令……”
陳元彬抖得更利害了,努力把身子縮到最小,哭都不敢哭出聲,唯恐引起呂文德的注意。
但等到所有軍令傳達,戰況對宋軍越來越平順之後,呂文德還是看向了他。
呂文德背上瘡發作,愈發痛楚,甚至哼了一聲。
但他身為三軍統帥,不能在這種時候歇,於是看向陳元彬的目光愈發可怕起來。
“拖過來。”
“少保,少保,學生是豬油蒙了心啊……”
“天還沒亮。”呂文德自顧自道:“老子打敗元軍之前還不睡。”
“少保饒了學生吧!嗚嗚……”
“從腳趾頭開始,一寸一寸地鉸。要是元軍大敗之時他還沒死,老子賞你一萬貫。”
這句話,呂文德已是對著身邊的親兵說的。
陳元彬巨恐,恨不能暈過去。
下一刻,鞋已被褪了下來,那親兵毫不留情,一刀便鉸下他的腳趾。
“啊!”
“一寸寸慢慢來……”
戰台上慘叫聲就這樣回蕩,與遠處的戰場相互呼應著。
襄陽城頭上,呂文煥望著城外的戰況,在天光將亮時抬手下了軍令。
“傳令下去,水師隨本將出戰。”
“將軍,呂少保是讓你出城支援他。”有將領上前提醒道,“水師抄元軍後路,萬一激得元軍與呂少保魚死網破……”
“本將自有分寸!”
呂文煥按著刀轉身走下城頭,語氣愈發堅決地強調了一遍。
“水師隨本將出戰。”
他是襄陽守將,首先要保證的是襄陽城的安危。
但最讓他感到危脅的不是李瑕,而是鹿門山。
李瑕兵少且疲備,攻不下襄陽,戰略的本質無非是嚇唬宋廷;鹿門山才是頂到襄陽咽喉上的一根刺。
百家奴都被逼到漢江邊了,為何還敢如此囂張?
因為身後有鹿門山城壘容納援軍,保證他的退路安全,還可以隨時支援。
此戰呂文德擊敗百家奴已不難,但如何給膽敢渡江的蒙軍重創?如何打擊鹿門山城壘一次?
這才是呂文煥所考慮的。
朝廷上有很多人說他不如高達,但他也是良將。
這次襄陽之戰,他的諸多策略既不是因為同情李瑕,也不是因為親近元軍,全都是實實在在出於大宋的利益考慮。
至少現在還是。
親自排兵布陣之後,呂文煥在夜色中躍上戰船,又看了眼襄陽城,臉色沉毅,下令道:“出發!”
一艘艘海鶻戰船在夜色中揚帆,順江而下。
漸漸的,能看到前方的江麵上有著重重黑影,那是元軍的浮橋周圍散布著一些守衛著浮橋的船隻。
“撞過去!”
“嘭!”
海鶻戰船那包著鐵的船尖猛地撞向了元軍戰船的船舷。
木頭的破裂聲響徹江麵,浮橋晃動不已……
就是這一撞,撞碎了漢江西岸所有元軍士卒的意誌。
“嘭!”
巨響聲傳出。
戰場上,百家奴大驚不已。
他既沒想到博羅歡會被李瑕包圍,也沒想到素來謹慎守襄陽的呂文煥有出城而戰的魄力,更沒想到呂文煥會斷元軍後路……
如此一來,哪怕想請阿裡海牙支援都不行了。
百家奴連忙下令,想要從容撤出戰場。
但來不及了,
“嘭!”
巨響聲中,元軍軍心大亂。
“宋軍水師拆浮橋了!”
“撤啊!”
有害怕回不去對岸的元軍士卒立刻趁著宋軍還沒有撞斷浮橋,轉身便逃。
他也確實能逃回東岸。
於是,越來越多的士卒效仿……
軍心一垮,兵敗如山倒。
而在他們身後,宋軍士卒連忙追上。
雙方的追逐中,天光破曉。
“把他們趕進漢江……”
“殺啊……”
何複拖著沉重的身軀,追著元軍。
他已經奮戰了一整日再加一整夜,中間隻啃了少量的乾糧。
太累了。
但沒有親眼看著元軍被趕過漢江,他不安心。
萬一睡覺的時候,屠刀又斬下來呢?
何複就這樣追著追著,終於看到了元軍主將的旗幟逃上了漢江江麵。
“殺虜。”他停下腳步,用沙啞的聲音低聲喃喃了一句。
之後,他累的摔坐在地上。
元軍主將逃了就逃了吧,呂少保近年來總想著和蒙古人做生意,也就這樣了。
“嘭!”
隻見前方的漢江上,隨著一次次地衝撞,宋軍水師終於撞開了元軍那些船隻。
最後,一艘停泊在上遊的海鶻戰船突然揚帆,順江而下猛地撞在了元軍的浮橋上。
巨響聲中,數不清有多少元軍士卒慘叫不已。
而那麵元將的旗幟也倒入江中。
“哈哈哈。”
何複不由大笑,仰麵倒下,瞪大眼看著天空。
他渾然忘了還有李逆沒有平定,隻覺這一戰打得心滿意足。
漢江江麵上,碎裂的木板漂浮著。
會遊泳的元軍士卒們拚命地向東岸遊去。
而隨著一聲“放箭”,箭矢灑下,馬上又漾起一圈圈紅色。
“放箭!”
呂文煥冷著一張臉,看著元軍那麵在浮橋上倒下的大旗,喝令擅水的士卒去趕儘殺絕。
他還記得大宋與元廷的和約,知道現在殺傷的元軍士卒越多,之後麵對的指責也越大。
一開始,他也是同意與元廷議和的。
但議和之後,他發現局勢反而變得被動了。元人絕不是無腦的粗莽人,元人狡猾,特彆擅長以盟約占便宜。
“下水!找到元將,殺了他!”
這一聲聲厲喝,因為呂文煥還不是呂家家主,朝廷重臣,他是純粹從襄陽守將的角度考慮問題,需要打擊元人的囂張氣焰。
他暫時還不需要從呂家的利益去考慮這件事。
下一刻,卻有小船劃到他的戰船邊。
“六將軍。”
呂文煥餘光瞥見那是呂文德的親兵趕過來,特意避了兩步,走到船頭喝道:“繼續殺敵!讓元人知道犯境的下場。”
“六將軍……”
那滿臉焦色的親兵擠上前來,也不直說,而是想要對呂文煥附耳低語。
呂文煥故意避開,心知以他大哥的為人,必是還想著與元人做生意之事。
但耳邊聽到的卻是個出忽意料的消息。
“不好了,少保又昏過去了……”
戰台上,剩下半截身子的陳元彬還剩下最後一口氣,痛暈過數次又痛醒過來,想速死而不能。
反而是呂文德在看到元軍敗退之後身子便晃了晃,在親兵的攙扶下坐下來。
“包圍李逆……”
如果能繼續把李瑕圍困住,局勢就能回到呂文煥最早勸他時那樣,重新由宋軍占據主動。
但鏖戰了一整夜的宋軍士卒們早已精疲力儘。絕不可能像初援襄陽時那樣數百裡奔襲,繞到唐軍後方。
連清理戰場都顯得無力。
呂文德目光落處,隻見唐軍正緩緩向西,占據了他的隆中山大營。
怒氣上湧,他眼前一黑,暈倒了過去。
“少保!”
“快送少保進城……”
朝陽灑落清輝,可見到襄陽城外的血跡鋪了整整二十餘裡。
屍橫遍野。
這些屍體也許是某個春閨夢裡人,但對於宋朝廷而言,他們無名無姓。
呂文德才是大宋社稷的倚仗,是大宋“列之於三孤,崇之以兩鎮”的一柱頂梁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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