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
當先出麵喝斷尚文說話的卻是劉秉忠。
劉秉忠時年才五十一歲,若隻看他的樣貌,很難想象這是忽必烈的幕府第一臣。
這個開國元勳如今穿的還是一身破舊的黑色素衣,臉色黝黑,皮膚粗糙,唯有一雙眼睛裡透出睿智深沉的目光。
“尚周卿,你昏了頭了。陛下出征在外,不日即將歸來,休得在此胡言亂語。”
劉秉忠沒有說很多,話裡隻有恫嚇與鎮壓。
換作往常,尚文這個由他一力舉薦的門生早便要垂頭退到一邊了。
然而,或許是這次的事態已經緊急到讓人無法理智思考,尚文不僅沒有退,反而更進一步,喊道:“都彆再自欺欺人了!”
殿中的蒙古官員們都麵麵相覷,聽不懂這些漢臣在爭吵什麼。
相比起口舌之利,這或許才是劉秉忠手段高超之處,他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將許多權柄從蒙古、色目重臣手中奪,許以厚利將其安撫,使得真金監國的朝堂上有濃重的漢法禮儀氛圍。
“他去了哪裡?”
他是這個朝堂上最瘋的,而旁人都有顧忌。
“何意?到了便知了……”
此時愛不花的兵馬還沒有抵達,史楫下令休整。
史家也不冤枉,史天澤當年確實也曾暗中窺測局麵,隱有不臣之心。之後在濟南擅自斬殺李璮,有些事已經遮掩不住了。
無論如何,真金登基繼位之事就這般猝不及防地被擺在了台麵上。
而就在半日之後,有一騎快馬趕到開平城中。
(之前記錯了,設定的控鷹衛副指揮使是史楫,死掉的是史權、史格。)
“指揮使,打探到了。忙哥剌派了一萬騎離開了河套,往開平來了。”
因為坐在上首的分明是察必皇後。
愛不花經曆了一場大敗,則是神色萎靡不振地坐在一旁,顯得十分沉默。
史家於是連派了十餘騎快馬去追史楫,然而出了開平城,一路過了上都河,隻能看到茫茫草原,哪還有史楫的半點影子?
“是愛不花,離上都河已經隻有三百餘裡了……”
“史指揮使在嗎?”
他要做的是一個重大的決定,不得不慎重。
“豎子胡言!還不退下去?!”
“吱呀”一聲,門被打開。
“白公,你這是何意?”
史楫一直低頭聽察必說話,目光卻是悄悄四下打量。
控鷹衛一直比不上唐國的軍情司,這便是原因之一,即不得統治者的信任。
馬蹄滾滾西向,顯得無比絕決。
白華有個才名遠揚的兒子白樸,一直養在至交元好問家中。
末了,談及史天澤戰死之事,抹了兩把眼淚,說史楫趕來,她就放心了。
誰?
正是包括他史楫在內的一眾漢臣,以及漢臣們一心想扶立的真金太子。
想著想著,他歎了一口氣,眼神中已泛起了狠色。
“聽我說。”來人壓低了聲音,道:“張易張指揮使遣我來的。”
史楫聽過,再次沉思起來。
馬上的騎士戴著氈帽,並不露出麵容,四下看了一眼之後,見無人注意他,才迅速穿入史楫的府中。
這種經曆國破家亡的老人最是洞悉世情,撚須一想,已將局勢看得清楚。
尚文這是豁出了命去扶真金登基。
於是蒙古官員們招過通譯官,翻譯這些漢臣在吵什麼。
他想到他父親史天倪赴武仙之宴前說“我以赤心待人,人或相負,天必不容,願無慮”,但父親最後還是死在武仙手裡。
消息當然早就知道了,但從來沒有人敢當眾揭破。每個人都清楚,忽必烈有歸還的可能。那麼,誰敢說他駕崩了,到時便難逃抄家滅族的命運。
各種消息很多,卻不知是真是假。
唯獨沒有人在意真金自己是怎麼想的。
“陛下已經駕崩於賀蘭山一役,噩耗天下皆聞,唯獨諸公不肯信,然而國不可一日無君,臣請太子殿下繼位!”
人這一輩子福禍難測,豈是自己能把握的?
史楫收回心神,不再去想這些陳年舊事,打算專注地思考成事的可能性。
他自己也是金末的進士,在金國時曾官至樞密院判官,金亡後投奔宋國,孟珙死後無奈回到北方,躲在史天澤家中為幕僚。
若忽必烈也是這麼想的,史楫一點也不覺得冤枉。
“傳令下去,我們往西,去迎一迎趙王。”
“沒有?”史楫眉頭皺得更深了。
漢臣們雖說都是盼著真金繼位,此時則反應各異。
下一刻,卻又想到了李璮死之後忽必烈對世侯,尤其是史家的猜忌。
“不好!不好了!”
“指揮使。”有心腹趕了上來,正要說話。
史楫領著八百名控鷹衛離開了開平城,駐紮在這附近。他舉著望筒向西麵一望無際的草原掃了一眼,見到有探馬歸來,便勒馬等著。
等他再出了這個大帳,眼中便已帶著疑惑的目光。
這邊金蓮川幕府老臣還在喝止,那邊已一眾官員紛紛勸進。
他連夜急行軍,終於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一片名叫“康巴諾爾”的大湖邊。
但今日,他們從這爭吵中窺見了一些事端。
“……”
但腦子裡想到的,很多都是彆的事。
“皇後?!臣史楫拜見皇後……見過趙王。”
史楫把那探馬招到身邊,壓低了聲音,問道:“陛下有在軍中公開露麵嗎?”
這段時日以來,朝堂上這些蒙古官員甚少發表意見,畢竟金蓮川幕府做事滴水不露。
“臣等惶恐,請殿下以國事為重,俯順輿情,蒞登大寶!”
史楫心裡隱隱有一個猜測——忽必烈或許是受了傷,身體還未完全恢複,之所以不肯露麵,是擔心有人會對其不利。
他想到叔父史天澤一輩子小心謹慎,最後還是死在了戰場。
“是!”
“不在。”
真金坐在那,看著這一幕,竟有些置身事外的感覺。
“沒有。”
情況回報到史楫家中,幕僚之一的白華便拈須沉吟起來。
每一個人沒有做好十足的準備,很快卻能攪得群情洶湧。
“史指揮使現在何處?”
“說吧,有什麼發現?”
更多的則是還沒想好該怎麼做,甚至認為今日朝堂上這場爭執,是劉秉忠與尚文一起演的一場戲,師生兩人一個倡議,一個反對,試探眾人反應。
才進大帳,他便愣了一愣。
首先是有人說在陰山附近汪古部的地盤見到了忽必烈,但之後忽必烈卻一直沒有返回河套軍中。
眾人各執己見,激奮萬分。
蒙古官員們並不想再聽,畢竟事態還不明朗,又不關乎他們的切身利益,他們不打算貿然摻和,站在那冷眼看著尚文,就像看著一隻猴子在雜耍。
察必沉穩大氣,馬上便讓史楫起身。
“陛下很可能就在軍中……”
史府中的忠仆大驚,連忙接了來人進去,“嘭”地將門關上。
上都河畔。
如同石破天驚,一眾漢臣皆有些錯愕。
等到下午,前方有探馬赤軍趕來,互通了兵符令牌,之後便看到愛不花的兵馬趕到湖邊安營下寨。
不一會兒,史楫最信得過的兩名幕僚便被請到了偏廳,待聽了來人的一道消息,俱是臉色大變。
這消息竟是連控鷹衛也沒能事先打探到,可見這些蒙古貴族一直就防著漢人諜探一手。
“後麵那頂帳篷。”
那通譯官正在翻譯尚文的話,說到一半,卻被阻止了。
“出城去了,快!快派人去追……”
史楫轉頭看了看,估量了一下……那大帳離得並不遠。
“這一萬人是由誰率領的?”
他們說是出城巡防,其實一人三馬,武器裝備口糧都帶得充足。
他把營帳紮在湖邊較好的位置,而愛不花兵馬眾多,環湖紮營,便把史楫的營帳包圍在其中。
有些事,就連他這個大元間諜機構的副指揮使也看得不甚明白。
現在史天澤一死,史杠投降李瑕,史楫實在沒有信心再在忽必烈治下支撐門戶。
史楫臉色瞬間凝重起來,屏息聽著後麵的話。
史楫身邊這八百人都是真定史家的家將,全都是值得信任的心腹,個個精銳驍勇。
史楫抬手止住,問道:“回我們的營帳。”
一部分人如金蓮川幕府的老臣們,行事穩重,不願意鋌而走險,對尚文的舉動極為氣憤;另一部分人早就想要擁立真金,馬上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那邊的史楫並不知道自己率兵離開後,開平城裡又發生了什麼。
史楫感到嘴巴有些發乾,舔了舔嘴唇,向那邊營帳看去,仔細觀察了一會,方才按著刀去見愛不花。
“我們看到一個人身形很像陛下,披著氈毯,走路很慢,應該是受傷不輕。”
“再追郎君已經來不及了,開平這邊也非關鍵,如今要想保全,關鍵反而是落在張指揮使處,老夫親自去一趟燕京吧。”
又說如今忽必烈還親自在後套一帶收攏兵馬,由愛不花護送她回開平,並讓愛不花與月烈成親雲雲。
史楫轉過頭,眯著眼,喃喃道:“那是察必皇後的帳篷。”
有些事他幾乎已經可以確定,但還是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又著人去觀察了各種小細節。
入夜前,他便得到了更多的情報。比如,傍晚時察必帳篷裡吃的是涮牛羊肉、愛不花過去請示之後才下達了新的軍情等等。
史楫深吸一口氣,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招過心腹們,低聲吩咐起來。
“事不宜遲,夜深便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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