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已經出來了,雪衣左等右等,卻沒等到李如風遣人送東西來,忽有些不安。
李如風那日明明信誓旦旦,對著她無比熱絡,為何剛過了一日就改了主意呢?
她一時想不明白,恰好京兆尹這幾日仍在為捉拿刺的事焦頭爛額,因此她仍需跟著二表哥去一趟,便打算到時候借機探一探究竟是何情況。
陸雪凝與她住在一個院子裡,這兩日見她總是打扮的光彩照人的跟著二表哥一起光明正大的出入心下頗為忿忿,便借著給姑母請安的時候,有意抱怨了幾句。
二夫人正跪在佛堂裡為崔三郎祈福,聽了她的話,手中轉動的佛珠慢了下來,果然麵色不虞。
但雪衣不在,她反倒轉向陸雪凝將她訓斥了一通:“先彆提她,隻說你。來了長安也有數日了,你與崔二郎竟是連話都沒正經說上一句,往日裡你母親究竟是如何教你的?你母親還讓我千萬要促成這樁婚事,可你家世擺在這裡,我那位趙郡李氏的妯娌是斷然不可能看上你,若是連崔二也不高看你一眼,那此事便徹底沒有回旋的餘地了。”
陸雪凝立即低下了頭。
然而姑母這話說的倒是義正言辭,可這嫁給崔二難不成隻為著她嗎?
還不是因著崔二遲遲不定親,姑母的三表哥也不好公開議親,姑母才這般急著接了她入府了麼?
陸雪凝不敢反駁她,隻是低聲抱怨:“那……我難不成也要學了那個商戶女的狐媚樣子,拋了臉麵主動去攀附崔二郎嗎?”
可她這話算是戳到了二夫人的肺管子上。
陸雪凝話已脫了口才明白過來,旋即又張慌的賠禮:“姑母恕罪,我……我不是在說您。”
二夫人原本還隻是微慍,被她當著麵一道歉,臉麵徹底繃不住了,佛珠一收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既如此,此次來長安你便隻當是過來小住,等老太爺的壽宴結束後我便送你回去可好?”
這些日子見識了國公府的體麵和長安的富庶,陸雪凝哪裡還願意再回到江左,一連說了許多好話,又將她母親搬出來,二夫人才終於消了氣。
但此番兩個侄女一個比一個不省心,二夫人心情又格外複雜,連佛珠也轉不下去了。
她忍不住去想,難不成舉頭三尺當真有神明?
昔日她搶了那個女人的姻緣,如今這報應儘數遭在她兒子身上了,她的兒子生下來便帶有頑疾,到了如今竟須得那個女人的女兒衝喜才能活下去,這真是何等的孽緣……
光德坊京兆尹
李如風原本是負責刺畫像的人,但今日雪衣來的時候出奇的沒看到他,心裡的疑惑愈發積重。
直到午間休憩的時候,雪衣才從那堆滿文牘的書架背後捕捉到了一身青色的官服,溫溫婉婉地一彎身行禮叫住了他:“四表哥安好。”
李如風渾身僵硬,原本悄悄來取文牘的手往後縮了縮,仿佛剛發現似的驚訝地回頭:“表妹今日也來了?”
原來四表哥不知曉她今日要來。
雪衣暗自鬆了口氣,輕輕點了點頭:“畫師說還需校準一番,因此二表哥又帶了我來。”
她說著,將磨的微紅的手指往後蜷了蜷。
李如風一眼瞥過,心裡又起了憐惜,原本想離開的步子怎麼也挪不動,嘴上也控製不住地開口叫了她:“此事著實辛苦表妹了,不知表妹可用了膳食否?”
雪衣輕輕搖了搖頭,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尚未。”
她一個過來幫忙的,性子又這般安靜,難怪府衙裡的人把她忘了。
李如風瞧著她不聲不響的模樣頗為心疼,昨日崔珩的提醒瞬間拋到了腦後勺,義憤地叫了她一起:“這幫人著實是個粗心的,那表妹與我一同用膳吧。”
“這怎好勞煩四表哥?”雪衣麵露為難。
但這一聲四表哥喊的李如風愈發生憐,執意領著她去了膳堂。
一頓飯用下來,兩人又仿佛回到了前日裡相談甚歡的時候。
李如風看著這個既貌美又乖巧的表妹著實有些舍不得,但做妻她著實是夠不上,做妾又不知她願不願。
話到了嘴邊,猶豫了許久,飯後到柳蔭下散步的時候他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要問一問。
可他正要開口之時,卻被偶然兄長李大郎叫住了。
他隻得暫且抱歉,轉身與兄長寒暄。
李大郎見他身邊站了一個格外貌美的女子,疑心他也是像衛少尹一樣趁著午休時候從平康坊招了歌姬來了,臉一板教訓著他:“你如今正在議親,卻招了歌姬來府衙,若是叫盧家知曉了你這婚事還想不想要了?”
李如風一聽他提婚事,連忙拉了他走遠了些:“這位是崔二的表妹,並非歌姬。”
崔家與他們有親,家裡的幾個表妹他們都清楚,如今這個見也未曾見過,料想是個來打秋風的。
於是李大郎仍是沒什麼好臉色:“不管是誰,母親心裡已經定下盧家了,在這個當口你萬不可節外生枝。”
“已經定下了?”李如風慌張抬頭。“可我……”
“你什麼你,你如今要緊的是收心。”李大郎餘光裡瞥了一眼那姿容太盛的少女,麵色不善。
李如風也不敢再反駁,隻低著頭聽訓。
雪衣遠遠的站著,本不想去聽,偏偏今日有風,不巧將他們的談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當麵被誤會成歌姬已然十分羞辱了,眼下她又得知原來這位四表哥竟然已經定下了婚事,慢慢捏緊了手心。
怪不得他昨日沒送荔枝來。
是以當李如風送走了他那位兄長,又回來找她的時候,她唇一抿,推脫了句:“四表哥,我有些頭疼,我先回去了。”
“你……你聽見了?”李如風原本也沒想瞞,如今正好免得他開口了。
雪衣也不想與他虛與委蛇,乾脆問道:“表哥既已定了婚事,何故還來招惹我?”
李如風內心有虧,連忙解釋:“此事的確是我有失,但陸李兩家門第相去甚遠,我昨日剛開口便被母親駁了回,不過……若是表妹願意做貴妾的話,此事興許還能有轉機。”
“妾?”雪衣擰眉,怒火險些止不住,“我自知家世不顯,但畢竟也是吳郡陸氏的嫡女,表哥即便是看不上我也不必這般折辱我。”
她聲音還算平靜,但指尖已經氣得發抖了,險些要握不住帕子。
雙眼也湧出了淚意,鼻子一吸,強忍了住,可那雙眸盈淚,將落不落的樣子反倒愈發令人心疼。
李如風慌了神,湊過去手足無措:“我並無此意,那……表妹若是不應,那我便做一回逆子,回去與我母親說解了婚約。”
退婚?
這豈不是讓盧家娘子重蹈了她阿娘的命運嗎?
雪衣愈發氣憤:“四表哥若是如此又把我置於何地?我雖則出身不顯,但也絕不是那等毫無底線,要毀了旁人的姻緣的人。你若是真為我退了婚,那盧家娘子的名聲又該怎麼辦,你難不成要逼她去死,也讓我身上平白背了一條命麼!”
李如風被她說的麵紅耳赤,張著嘴要解釋:“我不是……”
“四表哥不必多言了。”雪衣直接打斷了他的話,“你我有緣無分,今日之事我隻當從未發生過,還願四表哥與盧家娘子天長地久,永結同心。”
李如風著實沒想到這位表妹看著柔弱,內裡卻是個剛烈性子,被她一番訓斥頓時覺得臉上無光,隻好懊惱地轉身:“那……表妹珍重。”
雪衣卻直接背過了身,不願再看他一眼。
她原本以為碰上了個好說話的且品行端正的,沒想到對方竟要她做妾!
等人一走,雪衣越想越氣,原本強撐著的體麵漸漸繃不住,一邊往回走,一邊忍著淚意。
淚眼朦朧的時候,一不小心看錯了路,腳底一歪摔進了花叢裡。
隻聽“刺啦”一聲,衣裳還劃出了極長的一道口子——
姑母逼她,夢裡的人嚇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四表哥,沒想到也是個不可靠的。
如今連一叢花都跟她過不去……
雪衣忍不住在花叢裡抱著膝小聲哭了起來。
這時正在午間休憩之時,園圃裡杳無人影,連日裡的怨憤和委屈一湧上來,她越想越難受,哭的格外淒慘。
那斷斷續續的哽咽聲音順著窗子傳到高處的閣樓裡,連原本用餘光偷偷看戲的楊保都看的有些不忍了。
先是被問要不要做妾,而後又扭傷了腳,衣裳還劃破了。
這位表姑娘,今日委實太倒黴了些。
不做妾他是可以想到的,不過表姑娘能替盧家娘子著想,果斷拒了退婚之事,倒是讓楊保出乎意料。
他私心覺著,這位表姑娘其實也沒那麼討厭。
那哭聲實在太淒慘,楊保一時於心不忍,覷了一眼那站在窗邊的人。
隻見公子微垂著眼,臉上無波無瀾,似乎全然沒聽到表姑娘的哭聲似的。
正是午後,日頭越來越毒辣,表姑娘的哭聲卻越來越微弱。
楊保站了片刻後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悄聲問道:“公子,這柳林僻靜,又是在午休的時候,沒人經過,表姑娘的腳傷似乎不輕,身上的衣服又撕破了,您看,咱們要不要去把她帶回來?”
崔珩隻是看著那抱著膝在花叢裡痛哭的小姑娘,半晌沒應聲。
當看到她一邊哭,一邊捂著撕破的衣裳,慌亂地遮住那一截細白的腰肢生怕被人看見時,才終於皺了皺眉,轉身從架子上扯了一件氅衣下去。
頭頂上太陽火辣辣的烤著,身底下的衣裳被花刺撕開了幾條極大的口子,有一道直接從腰上裂到了大腿,雪衣慌張地扯著衣擺遮住,生怕被人看見有損名聲,因此也不敢呼救。
但她腳又崴了,自己沒法回去,若是呼救一直乾坐在這裡也不是個辦法。
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雪衣糾結萬分,急的咬的下唇都出血了,雙手緊緊地攥著撕破的衣服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有些不抱希望地去想她消失了這麼長時間二表哥會不會來找她?
但二表哥那麼忙,又怎麼會在意她去了哪裡……
何況她前日在馬車裡還那般蠢的惹了他不高興,雪衣著實不敢奢想,愈發地難堪。
然而正當她瀕臨絕望的時候,突然一件綢衣丟了過來將她兜頭罩住。
那衣服上熏著淡淡的烏沉香氣,分明是個男子的。
雪衣眼角的淚痕還沒乾,懵了片刻,無措地將那衣服一點點扯下來,亮光一刺,入眼是一雙熟悉的雲紋履,再往上是緋色的官袍和那張朗目高鼻的臉。
——二表哥竟真的來找她了。
雪衣從來沒像現在這樣這般期待他的出現,原本強忍住的眼淚像泄了閘一般湧了出來,哽咽地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二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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