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不早了,酒樓門口的紅燈籠已經升了起來。
回廊上人來人往,時不時有酒醉的人懷裡摟著豐腴的妓子走過。
耳邊嬉笑聲,調弄聲不絕於耳。
雪衣實在聽不得,連忙起了身拿起了帷帽起了身。
但今晚若是真的順了他,那夢中的事勢必會重演。
雪衣努力想了想當下的處境,試圖委婉地跟二表哥調價還價:“今晚我們一同外宿,府裡的人不知情,恐會傳出閒話,這樣對二表哥你的聲名也不好……”
“不會有事。”崔珩聲音淡漠,消除了她最後一絲希冀,“我早已與母親報備過。”
二表哥早就報備了?
雪衣愣住,後背又隱隱發涼。
看來二表哥這回是鐵了心不放過她了。
她攥著手中的帷帽,隻能無可奈何地跟他走出去。
但她仍是心有戚戚,當走到門口時,雪衣仍是不安,輕輕扯住了二表哥的袖子,麵色微紅:“二表哥,我最近不太方便,恐怕,恐怕不能……”
她聲音慢慢低下去,臉頰一片,咬著唇沒再開口。
當下女子來葵水時多與丈夫分床,頗有忌諱,想來二表哥應當也不至於當真去察驗,如此一來放了她也不是沒可能。
崔珩頓住,當瞥見她臉頰的緋色時,明白了她的意思。
當真會這麼巧?
他視線往下,落到了她微蜷的指尖上,心下了然。
崔珩笑笑,也沒拆穿她,隻是抬手落到了她的唇上,不輕不重地撫著:“無妨,換種方式也可,總歸……你這張嘴很伶俐。”
連這樣二表哥都不放過她。
竟還要更過分。
“你……”雪衣偏頭躲開了他的手,眼睫垂下,尚未做什麼,已然是委屈至極。
“恨我?”他問。
雪衣沒開口,但眼裡寫滿了懼意。
崔珩看著她極其委屈的樣子,收回的手蜷了蜷,略有一絲動容。
但一想到慘死的兄長,這動容轉瞬即逝。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原本一個寄人籬下的遠方表妹,便是為了向上爬使點小心思他也不會當真與之計較。
但她不同,她間接害了他兄長的命。
他的兄長,曾經是最溫柔的一個人。
身為長子嫡孫,兄長對上要侍奉父母,對下又要照顧他們兄妹三人,兢兢業業,勤勤懇懇,極有長兄之範。
雖未明說,但眾人皆默認兄長將來是要傳承世子之位,繼承崔家的家主。
但自打他越長越大後,越來越拔尖,這份平衡卻漸漸被打破。
他當時年少好逞強,文治武功,什麼都要爭一頭。
天資使然,的確也表現出眾。
相比之下,越長大越溫吞的長兄便顯得有些平庸了。
在他十五那年,武將出身的父親酒醉後,拍著他的肩麵露可惜,稱邊境不寧,時下崔氏需要的不是隻會舞文弄墨的文臣,而是能建功立業的武將,才能保住崔氏的根基。
酒醉至極的時候,父親甚至坦言他若是長子便好了,這樣便能順理成章的崔氏交給他。
直到那時,崔珩才明白為何父親為何總是帶他上戰場,又為何總是看著兄長麵露憂色。
但若是崔氏交由了他,一貫驕傲的兄長又怎能忍受的了?
那無異於毀了兄長。
於是崔珩開始學著避讓。
擊退突厥之後,他沒立即班師回朝,而是乘勝追擊。
此舉一方麵的確是為了徹底平息戰亂,另一方麵,他也有私心,想要在邊境多待一些時間。
隻要被耗個三兩年,到時父親告老,兄長已及冠,到時自然會順理成章地把世子之位傳於兄長。
這樣便可徹底免了兄弟鬩牆的悲劇。
他圖謀的極為成功,三年征戰,隻回了長安一趟。
但不巧正是這一趟因著好心救了陸雪衣而傷了腿,不得不靜養。
此時被他擊退的突厥又卷土重來,兄長明白了他的避讓,心生感激,且父親已年邁,必須有人輔助,兄長又欲在父親麵前證明自己,於是便提出替他出征。
他與突厥交手了那麼多次,積攢下了深仇大恨,這一去連他未有把握,更彆提兄長。
但當時他腿傷嚴重,高熱不退,意識不清,根本阻止不了兄長。
等他病愈的時候,果然傳來了慘烈的消息。
可被激怒的突厥仇恨的人是他,突厥設計的人也是他。
無數次深夜夢回,崔珩總是在想,若是當時他沒有傷腿,死的人應該是他才對。
然而沒有如果,死的人的的確確是他最不願傷害的兄長。
其實事情原本不該發展到這種程度的。
隻要陸雪衣及時還了車,他的腿傷不會惡化,兄長也不必替他出征。
但陸雪衣就是個薄情寡義的,她或許是害怕回去再被那些人報複,或許是想送垂死的母親最後一程,不願折返。
總之,無論是為了何原因,是否有苦衷,是她讓他的腿傷難愈,間接害了他兄長一條命。
即便他願意淡忘了腿傷,忘記她忘恩負義一去不回的事,但兄長的命豈是那麼容易忘卻?
崔珩從她委屈的臉上移開,眼神一凜,漠然地轉了身。
雪衣全然不知短短這一瞬間二表哥千回百轉的念頭,她隻是隱約覺得,二表哥似乎心情極為不好,看著她時那眼中深沉晦暗,似乎藏了極為洶湧的情緒。
在這個時候,雪衣實在不敢再激怒他,隻得硬著頭皮碎步跟上去。
出了門,天色已經晚了。
這時候若是當真去野祭,定然是回不來了。
為了掩人耳目,他們上了兩輛馬車。
二表哥上去之後,雪衣提著衣裙,正欲跟上第二輛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個叫聲——
“表姑娘,原來您在這兒,可叫我們好找!”
雪衣回頭,發現是姑母身邊幾個眼熟的仆婦。
她們怎麼找來這裡了?
難不成是發現她私底下相看的事了,又或是發現她與二表哥的事……
雪衣心裡有鬼,僵在那裡半晌才回頭:“出了什麼事了?”
幾個仆婦火急火燎地趕上來,氣喘籲籲:“是三公子,三公子突然病重了,二夫人派我們回來尋您快些回去。”
三表哥病重了該找大夫,找她做什麼?
崔珩原已上了馬車,此刻也掀開了一絲簾子,微微皺著眉。
雪衣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試探著問道:“姑母可曾說過找我什麼事?”
那幾個仆婦麵麵相覷了一眼,卻是不願解釋,隻說:“您回去就知道了,快走吧,莫讓二夫人等的著急了。”
前麵有二表哥,後麵有三表哥,無論哪一個都在咄咄逼人。
姑母那邊顯然要更著急一點,幾個仆婦說著,便圍住了她,大有要將她拖上去的意思。
雪衣雖不知她要做什麼,但若是耽誤了三表哥的病,姑母定然不會輕饒她。
無奈之下,她看向了不遠處二表哥,無聲地問詢。
畢竟是三弟出了事,崔珩眼神移開,放下了簾子,默許她回去。
雪衣這才上了馬車,跟著回了府。
大約是崔三郎纏綿病榻已久,犯了不少次病,這一次前院倒還安靜,隻有二房的梨花院亂成了一團。
五六位大夫提著藥箱站在門口,不停地有女使端著水盆和麵巾出來。
而那靜悄悄的屋子裡傳來三表哥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仿佛下一刻就要喘不過氣來了。
三表哥這回是當真病重了。
二夫人正守在外間焦急地打轉,一見到陸雪衣回來,立即上前,劈頭蓋頭地質問:“你上哪兒去了,三郎還病著,全然不見你關心,都這種時候了你竟還往外麵跑!”
“我不知三表哥會突然犯病。”雪衣低眉,“姑母,前幾日我已經與您報備了,今日是我母親的祭日,我想去給她供個長生牌位。”
死人哪有活人重要。
二夫人忍著氣,剛想開口,又瞧見了崔珩不知怎的也知道了,正往這邊來,於是到嘴的話又咽了下去,抓著雪衣進了裡間:“進來說。”
往裡一走,三表哥的咳嗽聽得愈發清楚了。
雪衣微微側目,又看到地上堆著幾章染了血的帕子,仿佛還咳血了。
都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了嗎……
二夫人見他人還沒清醒,卻咳的厲害,,忙上前安撫著。
等那咳嗽平息之後,她又折回身,對雪衣道:“上次我與你說了衝喜之事,但你可知我為何讓你衝喜?”
雪衣自然是知道的,但不敢暴露,隻是搖頭:“還望姑母賜教。”
“因為慧覺法師占卜過,你和三郎命理相合,是絕佳的人選。”二夫人頓了頓,又冷眼看她,“否則,以你的身份是絕難給三郎做正妻的,你明白嗎?”
明明是逼她衝喜,卻還能說成是她高攀,雪衣當真是厭惡這位姑母的假仁假義。
但這在崔府,她隻能低頭:“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也不枉我這麼多年往家裡送了那麼多東西。”二夫人平了平氣,示意身旁的仆婦抓住雪衣的手腕,“既明白,你雖與三郎尚未訂婚,但也是遲早的事。此次三郎發病極為嚴重,法師說了,需你的血做藥引,方可渡過一劫,你定是願意的吧?”
雖是在詢問,但雪衣的袖子已經被仆婦捋了起來,由不得她願不願意。
雪衣倒是不怕疼,她隻是覺得此事未免太過荒唐。
先前母親病重的時候,江左流行巫醫,被逼無奈的時候她也請過巫醫,有一回,巫醫就說需至親的血做藥引。
她放了,但母親毫無好轉,還是去了。
自那以後,她便對這些神神道道的偏方敬而遠之。
沒想到姑母已經高嫁到長安了,崔氏地位擺在那裡,上至太醫,下至遊醫,就沒有請不起的,她卻還是對這些巫醫法師深信不疑。
由此看來,什麼命格合適估摸著也是無稽之談。
攤上這麼個母親,怨不得三表哥的病遲遲未好轉。
雪衣雖對這位三表哥沒什麼情誼,但也不能害他,蜷了蜷手,試圖勸說姑母:“姑母,我最近偶感風寒,若是過了病氣給三表哥可就不好了。”
二夫人正著急,哪管什麼風寒不風寒的,聞言橫著眉看她:“你不願?”
“不過是小半碗血罷了,妹妹可是怕疼?”站在一旁的陸雪凝也跟著幫腔,“忍一忍便過去了,這點疼哪裡比的上三表哥的病要緊。”
“我……”雪衣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正被圍堵的時候,簾子忽被掀了開,原來是走在後麵的崔珩也到了。
崔珩一進門,便看見了一截細白的手臂,眼前晃了一下。
一旁的仆婦見狀,為了避嫌連忙將雪衣胳膊上的衣袖捋了下來。
“這是在做什麼?”他行完禮,眼神掃過了一圈。
序齒在前的尚未定親,崔三郎若是先定親是不合規矩的。
二夫人自然是不想讓大房抓住把柄,敷衍著道:“沒什麼,就是三郎此次犯病需藥引,慧覺法師說雪衣正好合適,便主動要放一些血。”
時下的確是有這種說法,但崔珩素來厭惡。
何況他今日分明看見陸雪衣是被強行帶回來的。
崔珩看了眼她低頭捋著衣袖,分明有些害怕的樣子,心生疑慮。
但二嬸一貫忌憚大房,他若是直接阻止恐會適得其反,於是隻是委婉地勸:“法師所言有理,不過三郎這時候剛醒,虛不受補,此時進這樣的藥反倒恐會傷了他。”
此時,崔三郎躺在榻上,也慢慢清醒過來。
他早已厭惡了這樣血腥的藥,聞言也斷斷續續地喊著:“母親,我……我已經好了,當真不必了。”
二夫人見兒子醒了,且崔二和崔三都這樣說,也不好再固執,又轉回頭,輕輕嗔怪雪衣道:“我也說不必,都是這孩子關心過切了,既不必,那便回去歇著吧。”
雪衣輕輕鬆了口氣,又悄悄看了眼二表哥。
她不知曉二表哥到底聽見了多少,但瞧著他的反應,應當是沒聽見衝喜之事的。
幸好沒聽見,否則二表哥定會以此為把柄。
崔珩餘光裡看見她鬆氣的樣子,轉著扳指的手一頓,忽然有了些猜想。
他隔著簾子問了問崔三的情況,見他隻是尋常發作,並無大礙後,也轉身出去。
出了門,時候尚且不晚。
兩人一前一後,影子拉的長長的,時不時碰到一起。
雪衣生怕二表哥要繼續帶她出去,擦身而過的時候輕聲解釋道:“二表哥,我頭暈,今日可否……”
“今日算了。”崔珩打斷了她的話。
雪衣抬頭,見他眼裡無情無欲,料想是今日折騰了一番也累了,於是輕輕鬆了口氣:“那我先走了。”
她說完,便逃也似的離開了。
步子雖不大,但腳步卻極快。
崔珩看著那消失的極快的背影,眼神慢慢收回,愈發篤定了猜想。
他轉頭,沉聲吩咐楊保道:“去查查二嬸和慧覺法師的事。”
從方才來看,若他沒猜錯,定然是二嬸在逼迫陸雪衣什麼,否則不會這麼大費周章地急著把人叫回來。
而陸雪衣,顯然是怕的,怕的甚過於他。
當有了更壞的選擇的時候,人總是會選擇傷害更小的那個。
所以,相比起來,強迫有什麼意思?
崔珩漠然,他要讓她主動來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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