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風一吹,天氣漸漸熱了起來。
此時,距離雪衣初來長安剛好一年,去歲剛至時她身如浮萍,如今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前所未有的安定。
崔璟身為大房的嫡長子,同盧娘子的婚事按理該最先辦,幸而去歲已經下了定,六禮走完了五禮,如今隻需親迎。
三月初的時候,崔璟同盧娘子成了婚。
婚後兩個人一個溫文爾雅,一個直來直往,雖有小打小鬨,但磨合過來,日子也過的也頗為滋潤。
崔璟過後,就輪到了崔珩。
然而回朝過後,論功行賞,撫恤兵士和處理突厥歸附的後續仍是不小的麻煩,是以崔珩儘管還了朝,一直頗為忙碌,婚事便定到了五月。
按習俗,女子應當從娘家出嫁,先前雪衣留在國公府是因為崔珩出征未歸,加之大夫人體恤,如今婚期將近了,她也該回去了。
於是崔璟婚後沒多久,雪衣便回了江左。
剛重逢沒多久,兩人便要分開,崔珩聽說她要走,雖未反對,但臉色實在算不得好。
雪衣卻鬆了口氣,她先前還擔心崔珩在戰場上九死一生,一回來就胡來身體可能吃不消,後來她才發現“吃不消”的分明是她自己。
還是分開一段時間的好,雪衣揉了揉發紅的臉,執意要走。
畢竟禮俗擺在那裡,崔珩便是再不想她走也不能耽誤她的名聲,於是仍是派了人護送了她回去。
半月後,雪衣回到了江左,此時,二夫人對外雖是稱病,但這內裡的緣由眾人都隱約知曉,明白這個靠山算是廢了,幸而雪衣又要嫁進去,是以族老們紛紛將眼光投向了雪衣,對著她的態度比之從前來了個大轉彎。
就連從前那個對她不冷不熱的父親此次都親自來了門口接她。
“三丫頭你走了近一年了,這一年裡為父甚為念你,為父原想著讓你姑母幫你指個好人家,沒想到你竟有此等造化,也不枉我一番苦心。”陸父眉眼間難掩激動,“怎麼樣,你這一路走來是否順利?”
陸父生就一副好皮囊,對著任何人都是一副好脾氣的樣子,也正是因此,才騙過雪衣的母親。
雪衣從前也曾被父親的花言巧語蒙騙過,可經過這一年,她越發覺得同人相處不要聽他說了什麼,而要看他做了什麼。
她斂了斂眼中的情緒,隻淡淡道:“勞累父親大人牽掛,大夫人給我派了侍衛,一路上並無波瀾。”
陸父掃了一眼,發覺她出門一趟,隨行的侍衛有二三十人之眾,足見崔氏對她的看重,於是愈發上心:“沒事就好,自打得知你要回來,我就一直提著心,如今總算放下了,走,咱們回去,府裡正設了大宴,給你接風洗塵。”
“對,長安偏北,與江左的口味不大相似,你離家許久定然也想念江左了,今晚上你父親特意叫人備了你愛吃的清蒸鱸魚,定然合你的口味。”站在一旁的衛氏也殷勤地湊過來,邊走拉著雪衣試探道,“聽說,這次滅了突厥,聖人大喜,二公子連升三級,如今已是尚書右仆射,冊贈並州都督是不是?”
“大娘消息倒是靈通。”雪衣抿了抿唇,不著意地將衛氏拉著她的手拂開。
衛氏聽出了她的諷刺,她原想向從前一樣發火,可是眼前這丫頭今非昔比了,她又隻能忍了一口氣:“我是你母親,哪能不關心你。”
話雖是這樣說著,可她眼神卻瞟了陸父一眼,頗為不滿。
陸父如今兩邊都得罪不起,隻好上前去打圓場:“你母親也是好意,畢竟不久後那就是你夫婿了,往後咱們陸家還得仰仗他,自然該關心些。”
雪衣一聽,便開始頭痛,他們從前是如何待她,待她母親的,如今怎好意思說出這樣的話?
她揉了揉眉心,聲音染了一絲倦意:“舟車勞頓,我有些累了,今日恐不能赴宴,還請父親和大娘莫要怪罪。”
“怎麼就累了,這菜都上好了。”
衛氏不滿,陸父連忙擋住了衛氏,笑嗬嗬道:“是為父考慮不周了,你走了半月,的確該好好休息休息,接風宴不急,等你歇好了再辦也無妨。你隻管歇著吧,這些侍衛有我安置便好。”
前倨後恭,尤為令人不齒,雪衣隻當做沒看出來,行了禮之後便回了她的住處。
後麵,衛氏看著主仆一行人的背影幾乎要咬碎後牙,當陸父說一同回去用膳的時候,她一把拂開了他的手:“吃什麼吃,你這好閨女一回來便要給你下馬威,你還吃的下去?”
“你想多了,三丫頭一貫通情達理。”
“那你這意思是我胡攪蠻纏了?”衛氏眼一瞪,“陸啟明,從前衛氏還風光,你去我家求娶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怎麼,現在你女兒飛黃騰達了,你想靠你女兒,眼裡便沒有我,沒有衛氏了?”
陸父被戳中心事,臉色驟變:“你衝我吼有什麼用,你若不滿意你剛才為何不直接對三丫頭說,你不也忌憚博陵崔氏?”
衛氏一噎,沒再開口。
陸父從鼻腔裡哼了一聲:“咱們都老了,往後隻有靠三丫頭了,你要是不想靠三丫頭,除非給大丫頭找到個更好的。”
“還怎麼找,彆說江左了,便是全長安也找不出比那位二公子如今風頭還盛的人物了,你這不是存心氣我麼?”衛氏白了陸父一眼,一提起大女兒來,又忍不住唉聲歎氣,“我就知道,你那個三丫頭嫁好了,就全不顧大丫頭的死活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怎麼能不管?”陸父皺眉,“我今日這般興師動眾不就是在替你們母女二人彌補麼?三丫頭心軟,等過些日子她放下了,嫁過去了,那可就是崔氏的二夫人了,到時候替大丫頭引介引介,大丫頭也能攀個高門你說是不是?”
衛氏一聽也有道理,又納悶:“可我瞧著出去這一年三丫頭變了不少,就連她身邊的那個女使說話都揚高了不少,她真能答應?”
“夫人,這還得靠你。”陸父這才試探道,“三丫頭要嫁的是博陵崔氏,須得多置辦些嫁妝,可咱們府裡的光景你是知道的,現在還遠遠不夠,恐怕還得你出份力,隻要你做的足了,三丫頭自然便抹不開麵子。”
“你是我把私產拿出來為她添妝?”衛氏倏地撂了袖子,“不可能!”
“夫人你眼皮子不可太淺,大丫頭年紀已經不小了,你難不成真想把她養成老姑娘麼?”陸父也揚了聲音。
這一句把衛氏給唬住了。
儘管不情願,事到如今,為了女兒衛氏還是不得不低頭。
“我聽說,這崔氏還有個五郎君尚未婚配?”衛氏思忖道。
“你惦記上這位了?”
衛氏點了點頭,越想越覺得合適:“府裡的那些個嫡出的郎君不是已經定下婚事了,就是年紀太小,隻剩這個五郎年紀相仿,又是個庶子,隻要三丫頭這個做嫂子的從中說和說和,這婚事多半能成。”
陸父也動了心,三丫頭嫁的固然好,可再多送一個進去就多一重保障,他還想著調去長安呢,於是想了想並沒反駁:“隻是不知這五郎君品性如何。”
“大郎二郎皆是個厲害的,這五郎君估摸著也差不到哪兒去。”衛氏現在被衝昏了頭,“過兩日我便去同她提,你到時候可要幫襯著我些,總歸她的嫁妝是由咱們出,她若是不想在崔氏、在整個長安城丟臉會知道怎麼做的。”
婚期將近了,雪衣這些日子忙著繡嫁衣,日子過的頗為忙碌,歡喜之餘,一想起母親當年病逝的情景她眉間又罩著一層愁緒。
當年母親病重,大夫遲遲不來,逼不得已她才主動出去了門去請,誰知等她回來的時候,母親已經走了。
母親走的如此突然當真是意外嗎,還是有人把她支開故意動手?
雪衣幾次旁敲側擊父親,陸父卻總是避之不答,隻說是她多想了。
母親已經去了數年了,她隻有猜測,毫無證據,不得不暫時擱下,可心裡總像堵了一口氣,憋的她難受。
偏偏這些日子衛氏倒是殷勤的緊,吃的,穿的毫不吝嗇地往她這裡送,愈發叫雪衣不安。
直到一回家宴,她才明白了衛氏的用意。
“大娘是想讓我把長姐說合給崔五郎?”雪衣蹙眉。
“我聽聞那崔五郎自請去莊子上讀了一年書,雖未中舉,但其心可見一般,將來定然是個有出息的,怎的,三丫頭不願麼?”衛氏眼中帶著一絲警惕,疑心陸雪衣這是有意不想讓陸雪凝高嫁。
這話叫雪衣怎麼回答,她總不能把崔五郎“自請”的真實緣由說出來,思來想去,她隻斟酌著道:“我覺著長姐同崔五郎並不合適。”
“哪裡不合適?”衛氏立馬變了臉,“你都能嫁給崔二郎,怎的,我們雪凝便是連嫁給庶出的五郎君都不配。”
“我並無此意,大娘莫要多想。”雪衣抿了抿唇。
衛氏現在卻已經篤定了陸雪衣就是有意的,她眼皮一耷,搓了搓指甲:“三丫頭,你這如今還沒嫁呢,我再怎麼說也是你的母親,還不到你擺譜的時候,再說,你也是知道陸家的光景的,你若是想風光大嫁,這嫁妝少不得還得我出,這其中的利害,你自己掂量掂量。”
雪衣這回算是明白了,合著衛氏是拿嫁妝來要挾她呢。
若說她之前還存著一絲姐妹之誼,如今被這番話再加上母親當年未解的死因,這一點僅存的情誼也蕩然無存了。
何況崔珩之前給了她那麼多鋪子,大夫人也給了她不少,她哪裡缺嫁妝了。
雪衣徑直起了身告退:“我的婚事便不用大娘操心了,大娘還是多關心關心長姐為好。”
衛氏原本正拿喬,可沒想到著三丫頭一點臉都不給她,她連忙出言叫住,然而雪衣卻自顧自地走了。
衛氏瞧著那抹窈窕的背影冷哼了一聲,有嫁妝在,她不怕陸雪衣不改口。
出了門,四月的天正晴暖,夜晚也不算涼,雪衣卻有些心煩。
她踱著步回自己的院所,一路上邊走邊忍不住想,還是國公府清淨,要是能早點嫁過去擺脫這亂糟糟的家裡就好了。
可旁的新娘子出嫁都是哭哭啼啼的,哪有她這麼不矜持的,雪衣又連忙將這念頭拋了出去。
一提起長安,雪衣不禁想起了崔珩,彆後也有一月了,二表哥現在在做什麼呢……
軍務的事情大約已經處理完了吧,走之前他說要休整清鄔院,難不成真的動工了?
也不知他會將那院子修成什麼模樣,雪衣光是想想便覺得臉熱。
算算時間,她還得一月才能嫁過去,雪衣又微微有些惆悵。
穿過長長的回廊,繞回了自己的院落,雪衣已經頗為疲累,沐浴之後,隻撐著朦朧的睡眼鬆鬆垮垮地攏著一件中衣便拉開帳子往床上倒。
誰知,當她正躺下的時候,身後忽然翻過來一個人,一翻身壓住了她。
雪衣慌亂地想叫,可聲音剛漏出半個音便被人牢牢地堵住。
“是我。”那人低低地道。
雪衣深吸一口氣,平了平起伏不定的胸口,才認出夜色裡那張暌違已久的臉。
——是崔珩。
距離婚期還有一月,他怎麼會來?
雪衣眼睛都忘了眨,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溫的,軟的,才確認這不是幻象,眼底忽然便酸澀了起來。
“你……”
雪衣剛想問他怎麼突然來了,外麵,察覺到動靜的晴方擱下了手中的東西側了耳,“娘子,出何事了?”
正沉浸在重逢裡的雪衣立馬又回了神,出嫁前男女雙方本就不該見麵,更彆提夜闖閨房了,讓人知道了豈不笑話。
雪衣推了推崔珩,偏頭朝外:“哦,沒事,有隻蚊子鑽進來了。”
“四月的天氣哪來的蚊子……”晴方嘀咕道,“那娘子,用不用我幫您捉?”
“不用,經冬的蚊子,不成氣候,便是咬人也不疼。你今晚不必在外間值夜了,早些休息吧。”雪衣解釋道。
“那娘子也早些休息。”晴方打了個哈欠,替她拿了燈罩,吹了燈。
屋子一暗,大門也關上,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對,渾身忽然燥了起來。
“不成氣候?”崔珩笑著撫上了雪衣的側臉,“分彆一月,你就是這麼想我的?”
他指尖帶著些涼意,眼睛卻燙的灼人,雪衣聲音不受控製地低了下去,訥訥地道:“不是。”
“既不是,那你是說我很成氣候了?”崔珩又將她臉頰掰過來。
怎麼答都不對,雪衣鬨了個大紅臉,察覺到他眼神不對勁翻身便想走,然而她剛一動身,卻被崔珩又撈了回來。
崔珩壓著她從喉嚨裡溢出一絲輕笑:“還沒咬,你怎麼知道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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