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拿著粉紅色燈謎紙的趙紅兵和費四攔了輛車到了事發點,紅旗小區門口,發現已有幾部警車趕到,並且圍滿了看熱鬨的人。
趙紅兵第一眼看到趴在地上範進時,不由得一機靈。
能把見過無數死人的趙紅兵看得一哆嗦,可見範進死的有多慘。
趙紅兵後來曾不止一次在酒後說:“見過死的慘的,沒見過像範進死得這麼慘的,範進這人那段時間是得瑟了點,但是其實人還是不錯,對我忠心耿耿。他死之後,我好幾天沒吃下飯,心裡特彆不舒服。”二狗認為,趙紅兵不但是心裡不舒服,而且胃肯定也不舒服。
範進渾身上下隻有一處傷,就傷在後腦。他的後腦蓋被掀開了,耷拉在了另一側,腦漿流了出來,濕乎乎的,黏糊糊的,沿著脖子淌了下來,流在了衣領上,混著腦裡的血,衣領上又沾有地上的塵土,混合在一起……
人死有很多種方式,死的地方更是有很多可能,死在病床上、死在自己家裡……但二狗認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橫屍街頭。死人沒有一個好看的,但是橫屍街頭後還要被展覽起碼半小時,任路人圍觀、參觀、評論。
範進就這樣趴著,毫無生氣,臉緊緊的貼在冰冷的小區門口水泥地上,碎掉的眼鏡就掉在離他不到一米處。就在昨天,他還是活生生的,生龍活虎的,還在和趙紅兵、費四等人喝酒,喝得大醉,騎著踏板摩托到處得瑟。今天,他死了。
人腦本來就是人身體上最堅硬的部位,範進的腦袋又是格外的硬,就在幾個月前頭頂被砍了三刀,醫藥費隻花了四塊多錢,而如今,腦袋卻被開了瓢,這是上帝跟範進玩兒的黑色幽默嗎?也或許,腦袋最硬的範進腦袋開了瓢,就像是人總是栽在自己最擅長的領域上一樣,這是宿命,誰也沒辦法。
“趙紅兵,過來下。”官階極低但恰好管這片的市區刑警隊支隊長嚴春秋看見了趙紅兵。
“恩,他是怎麼死的?”趙紅兵語氣還算平靜。
“認識他嗎?”
“認識,他叫範進,他是怎麼死的?”
“被人砍死的?”
“誰?”
“誌剛,已經抓住了。”
“被砍死的?”
“恩,被砍死的,就一刀”
“……”趙紅兵無語了。居然範進被一刀砍死了,我市混子鬥毆,每天砍刀菜刀都朝對方腦袋招呼,但還真沒聽說誰腦袋隻被砍了一刀,就被砍死了。範進,不是一般的點背。
趙紅兵一回頭,費四落淚了。費四知道,範進死的這地方,就是他地下賭場所在小區的門口,範進一定是為了他的賭場出的事兒。
當天晚上,趙紅兵就知道了範進死的全過程。
由於正月十五費四和老婆去趙紅兵的飯店喝酒,所以他的地下賭場裡隻留下了範進和兩個小兄弟看場子。來費四這裡賭錢的,有不少江湖中人,那天,李老棍子手下的戰將誌剛也在這裡賭錢,那天誌剛挺背,玩的詐金花,一下午,輸了八萬五。
“範進,給我拿一萬塊錢。”誌剛對範進說。誌剛經常來這裡賭錢,所以和範進認識,他的大哥李老棍子和範進的大哥趙紅兵也算是認識,都是江湖中人,輸紅了眼的誌剛想跟範進借一萬塊錢翻本。
“誌剛,我們這不抬錢,你也不是不知道。”抬錢的意思就是借高利貸。
“沒要跟你抬錢,就是跟四哥借點,明天我就還,這點小錢算什麼。”
“那我說的可做不了主,四哥去和紅兵大哥他們喝酒去了,等他回來吧”範進說的還算客氣。
“四哥什麼時候回來?”
“那就沒準了”
“範進,那我跟你個人借一萬塊錢行不行?今天你這水抽了起碼有了三四萬吧,一萬塊現金總該有吧”
“誌剛啊,你看看你,就剩下一個眼睛了,眼神還不好使,彆幾吧賭了,快回家吧。”
最近過於囂張的範進說的話又不上道了。其實他是不想借給誌剛錢,但他卻拿誌剛被勾瘋子打瞎了一隻眼睛說事。範進這不是得瑟嗎?誌剛是好惹的嗎?
“不借就不借,墨跡那麼多乾啥?操!”誌剛不高興了。
“你彆在這得瑟,你知道這是啥地方嗎?”範進牛著呢
“不就是費四開的場子嗎?你嚇唬誰呢?你動我下試試?”
剛剛輸了錢的誌剛又被範進挖苦了眼睛的殘疾,火氣上來了,帶著一股火朝範進走了過去。倆人越離越近。
“削他!”範進掏出了把搶,朝身後的兩個兄弟說了一聲。那幾年我市總有些流竄犯愛持槍去搶賭局,所以我市的地下賭場看場子的都帶著槍。
範進身後的兄弟衝上去就是兩耳光。
“彆在我們這裝逼,愛他嗎的玩不玩,再裝崩了你”範進挺得意,自從加入了趙紅兵這一幫之後,範進算是雞犬升天了。
誌剛沒說話,轉頭就出了門。誌剛是個什麼人?十幾歲就敢在街頭殺人!李四或者張嶽這樣的人或許能對付他,但他範進肯定不是誌剛的對手。
誌剛回去找了李老棍子。
“大哥,這事你管不管?”
“算了吧,都是朋友,這些都是誤會,我和紅兵現在關係不錯。明天我給紅兵打個電話,讓那個看場子的給你道個謙,擺幾桌酒,這點麵子紅兵還是會給我的。我看,這事就這麼算了。”李老棍子才不願意再因為這些手下的小摩擦再跟趙紅兵發生衝突呢。
“大哥你不管可以,借我把槍”
“不借”李老棍子也是為誌剛好。
“那我自己解決”誌剛說著就走了出去。
“你回來!”李老棍子喊了一嗓子,但誌剛沒聽,走了。
誌剛回家拿了把開山刀回到了紅旗小區,他沒貿然進賭場找範進算賬,而是守在了紅旗小區的門口,躲在了門樓後的陰影裡。這是範進出來的必經之路,他就在這裡等著範進出來。誌剛這陰損忍耐的勁兒頗有幾分李四的意思。
該範進倒黴,據說誌剛剛到了不到五分鐘,範進就出來了,自己一個人,他是下樓買煙來了,不但沒帶槍,連把刀都沒帶。
手裡掐著大哥大走路風塵吸張的範進走到小區門口時根本就沒注意到小區的門樓陰影處有個獨眼龍正在死死的盯著他。
當範進剛走出小區門口時,誌剛從他身後拚儘全力掄了一刀。
這一刀,掀開了範進的後腦蓋。
刀太快,誌剛的力氣也太足,就一下。
範進當場倒地。
據說,倒地後,範進居然沒死。翻了下身,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手裡還攥著大哥大。鯉魚打挺是範進跟沈公子學了半年武功唯一練成的一招。
範進鯉魚打挺起身後,沒去轉身看究竟是誰襲擊他,卻撥了倆電話。
第一個電話是撥給他媽媽的,“媽,我死了,我對不起你”說完,掛了電話。
第二個電話是撥給趙紅兵的,“紅兵……”說到一半,撲倒在地,死了。
掄完一刀的誌剛看著腦漿混著血的向下淌的範進在打電話的背影,傻眼了。
腦袋被開瓢了,按理已經死了。居然還能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而且還連打了兩個電話。這死法,忒悲慘了點。如果沒有父母,沒有趙紅兵,或許範進直接就倒地不起,死了。但是他心中還有父母,還有紅兵,臨走之前,他要打個招呼。
範進得瑟是得瑟了點,但他無愧江湖中人的稱號,為母儘孝,為大哥儘忠,到了臨死的時候,還記得和扶持他保護他讓他賺了錢的大哥趙紅兵道個彆。隻可惜,話沒說完。
趙紅兵是幫了範進還是害了範進?沒人能說清楚。
嚇傻了眼的誌剛沿著馬路奪路狂奔,沒跑多遠,迎麵過來的巡邏警車將倉皇失措的誌剛當場按住,九十年代初期,年年的燈會之類的節日,我市流氓的鬥毆都會死幾個人,所以每當這時候,幾乎所有的警車都出動,滿大街巡邏,隨時待命,誌剛選了個好日子,否則也不會這麼快被逮到。
範進自己為自己報了仇,如果他不是流著腦漿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打了兩個電話,誌剛也不會嚇得居然沿著馬路狂奔,或許早就找了個地方躲了起來。
當天晚上,費四被拘留。
“費四這回是扔進去了,一時半會出不來了”李四說。
“事兒弄的忒大了,估計費四弄不好得定罪,組織經營賭局弄出了人命,四兒你快想辦法找人把費四撈出來啊。”孫大偉說
“費四的事兒以後再說,他沒啥大罪,無非就是組織賭博,最多也就是判幾年,撈費四的事兒過幾天再說,現在找人也沒用。”張嶽不愧是大哥,遇事不慌,分得清主次。
“現在要找的人是,李老棍子和範進的父母”一直沉默的趙紅兵說。
“走吧!”李四說。他的很多想法和趙紅兵完全一樣。
“大家一起去!”孫大偉說。
“不用了,四兒和張嶽我們三個去,又不是要去打架,去那麼多人乾嘛。”說完,趙紅兵起身走了,張嶽和李四跟了出去。
趙紅兵就有這魅力,遇上大事,他說出的話,並不是以命令的語氣,但是卻沒有兄弟反駁,習慣性的聽他的話。
深夜,趙紅兵、張嶽、李四等三人去了李老棍子的彆墅,李老棍子安排三人坐下,沏茶倒水,挺客氣。
“老李,誌剛砍死了範進。”沉默了一會,趙紅兵說。
“我沒攔住他,我更沒想到事兒惹了這麼大。”李老棍子為自己開脫。
“恩,我知道這事和你無關。但是,範進是我的兄弟,他被你的兄弟砍死了,將來他父母跟我來要兒子,我怎麼辦?”趙紅兵說。
“……要麼這樣,我拿點錢出來吧。”這事本來和李老棍子無關,李老棍子之所以拿錢出來,是因為他忒怕趙紅兵,當年拿著五六槍刺把他嚇得跳了樓,他記憶猶新。
“我也是這意思,這錢是給範進父母的,老李,你想拿多少?”
“紅兵,五萬行嗎?”李老棍子問趙紅兵。
“不行。老李,來之前我想好了,你拿15萬,我們哥兒幾個拿25萬,湊40萬給範進的父母,養老。”
“……”李老棍子抽了幾口煙,沒說話。
“明天一早,我叫我兒子把錢給你送去”沉默了半晌的李老棍子說。
“老李,那謝謝你了”
“紅兵,求你件事兒”
“說吧,現在這時候了,你就彆說求了。”
“聽說,誌剛是一刀把範進砍死的,並不一定是奔著要範進的命去的。我學過法律,我知道這樣的情況,可能會判死刑,也有可能會判死緩……紅兵,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但誌剛,必須崩。我得給範進一個交代,也是給所有兄弟一個交代。”
“如果誌剛不死,我再出10萬,湊齊50萬給範進的父母,行嗎?”
“不行,這事和錢沒關係,你出15萬就行了”趙紅兵說完,站了起來。
“……”李老棍子沒說話
“老李,我們走了,明天早上幾點侄子送錢過來?”
“……九點吧。”李老棍子躺在沙發上,一聲歎息。
這可能是趙紅兵唯一的一次欺負人,也可能是李老棍子這一輩子唯一的一次挨欺負。趙紅兵這次去李老棍子家要錢,完全屬於硬訛,李老棍子是老江湖,看到趙紅兵帶著張嶽和李四來就明白了。李老棍子在我市叱詫風雲二十幾年,如果說他真的怕一個人的話,那他就怕趙紅兵,如果沒有趙紅兵的話,全市的混子都會被李老棍子全部歸攏。趙紅兵不是一個人,身後還站著張嶽、李四、暫時入獄的費四,這些人,隨便拿出來一個,都有實力和李老棍子火拚一把,李老棍子再牛總不能把這些人全殺光了。李老棍子出來混是求財的,不是和張嶽這樣的全市聞名的亡命徒拚命的。
李老棍子知道,趙紅兵這次是紅眼了。趙紅兵紅眼的後果,李老棍子很清楚,他嘗試過。
趙紅兵這次訛錢,可以說不得不訛,必須訛。目的有二。其一:必須給死去範進一個交代,給範進的父母弄點養老錢。殺人的誌剛進去了找不到,那該李老棍子倒黴,就得去找他了。其二,如果他不從李老棍子這裡把錢拿到,或許社會上的人就會說:“紅兵其實沒李老棍子厲害,李老棍子手下的誌剛砍死了範進,紅兵也不敢說什麼”。這輿論,就足以讓一向愛麵子的趙紅兵受不了。
第二天,李老棍子的兒子把錢送到,加上沈公子從銀行取出來的錢,一共四十萬。
早上十點,趙紅兵和李四去了範進的家,趙紅兵之所以帶李四去,是因為李四是費四的親妹夫。
範進家的大門開著,趙紅兵和李四徑直走了進去。
範進的家很破敗,在94年,我市多少有點錢的人都住了樓房。範進他家,卻還是兩間尖脊大瓦房。據說,剛剛賺了錢的範進已經為他父母訂了一套100多平的樓房,但是還沒交房,範進的父母在春節這些天每天都在歡天喜地的聯係裝修公司。
趙紅兵進去時,範進的父母正端坐在兩個扶手已經磨破的破舊的沙發上。
“爸,媽,以後我就是你們兒子”趙紅兵一進門就跪在了地上,磕了個頭。
李四跟著跪下,也磕了個頭。
範進的爸爸目無表情的看著趙紅兵和範進,目光呆滯,沒有說話,沒有動作,像是個木雕。眼淚,在昨天的一夜裡應該已經流儘。
範進的媽媽白發蒼蒼,看著跪在地上的趙紅兵和李四乾哭著,隻流淚,卻沒哭出聲,淚水沿著蒼老的臉頰向下流著,流到了脖子上,嗓子裡發出“嘶嘶”的聲音。看來,嗓子早已在昨天的一夜裡哭破。
“爸,媽,兄弟幾個給你們湊了四十萬塊錢,你們先拿著”趙紅兵跪著走向前去,雙手舉起了報紙包著的重重的一個大包。
範進的爸爸還是像木雕一樣坐在那裡沒有表情。
範進的媽媽也沒有接錢,任憑趙紅兵雙手舉著。
半晌,範進的媽媽“歐……歐……”的哭出了聲,這是發自喉管的聲音,嘶啞著:“兒子都死了,我們要錢乾啥呀?”
趙紅兵和李四跪在地上,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兒子都死了,我們要錢乾啥呀?!”“兒子都死了,我們要錢乾啥呀?!”
“兒子都死了,我們要錢乾啥呀?!”…………
範進的媽媽隻在嘶啞的重複這一句話,一句比一句淒厲。
一向以心狠手辣聞名的李四落下了淚,抽泣了起來。
跪了10幾分鐘,趙紅兵放下了錢。
“爸,媽,我走了,放心吧,範進的仇一定要報,無論我們花多少錢,一定要崩了誌剛”
說完,起身,拉起了李四,兩人默默的走了出去。
走到範進家的大門口,趙紅兵這個堅強無比的男人,也落淚了。他可能想起了他自己的爸爸。還好,趙紅兵挺幸運,還活著。
三天後,範進的爸爸去世,腦血栓。
十個月後,誌剛被槍決。
半年後,範進家的大門外多了個整日絮絮叨叨的白發蒼蒼的眼睛已經快哭瞎了的老太太,每天坐在家門口的一塊大石頭上對路邊的行人和鄰居講他的兒子。
“我兒子,學習成績一直挺好,第一年高考隻差了一分”
“我兒子如果不是考試時抽了瘋,現在大學已經快畢業了,馬上就要上班了”
“我兒子雖然沒上大學,但是錢賺的比誰都多,還給我們買了房子”
“我兒子孝順啊,臨死之前還給我打了電話…………”
沒有一個人聽到這些不落淚。
範進給他父母買的樓房,至今空著,沒人去住。
每當逢年過節,總有三個人拎著大包小包去這個老太太家去看望。這三個人中,有一個少了好幾根手指頭,還有一個是瘸子,還有一個總像是沒睡醒的大煙鬼。這三個人總是隔段時間就莫名其妙的少1,2個人。到了最近兩年,隻剩下了兩個人,隻剩下了少手指頭的和瘸子,那個看著像大煙鬼的人,也死了。
“看了沒,那三個人就是老太太的乾兒子,都不是什麼好人,黑社會”鄰居總是這樣品頭論足。
“老太太的兒子就是黑社會,死了,黑社會就是這下場,知道不?”鄰居總是拿範進當反麵教材教育那些7,8歲並不認識範進的孩子。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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