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唯有此法,兩難自解(1 / 1)

張居正對於縉紳已經很寬容了。

他們掌握著大明絕大多數的生產資料土地,而後利用這些土地強人身依附特性,綁架了一大堆的佃戶、傭奴、遊墜之民,同樣和山野的匪寇,保持著極好的關係,利用匪寇來進行進一步的武力脅迫,維護自己在地方根深蒂固的地位。

大明的土地高度兼並,已經兼並到了兼無可兼,並無可並的地步。

張居正和宋陽山的書信往來密切,主要是叮囑宋陽山,不要吹求過急,把事情辦砸了,張居正也隻是讓他們還田,並沒有想要進一步的對他們做更過分的事兒,如果有,就是張居正做好了天羅地網,等著徐階自己跳進來,被殺雞儆猴。

“蘇鬆最缺什麼?”應天府尹顧章誌的兒子,舉人顧紹芳頗為確切的說道:“缺糧。”

“缺糧?”在座的所有人本來眉頭緊鎖,立刻明白顧紹芳的意思,蘇鬆也就是蘇州、鬆江府地區,最缺的就是糧食了。

顧紹芳繼續說道:“蘇鬆的棉田極多,大約占據了田畝的七成以上,蘇鬆本不產糧,這糧食大多都從外麵來買,而朝廷對我蘇鬆的是十抽二,兩成的稅賦啊,整個天下最高的稅賦了!”

“各位回去之後,隻要開始給米店漲價,一點一點的漲,無論是何等的理由,每天漲一點,不顯山不漏水,小民窮民苦力也,每日勞作大抵能夠果腹,一旦米店漲價,必然饑饉,稍微呼籲一下,說是朝廷薄待我等,把矛頭對準朝廷就是。”

毒!毒!毒!

徐璠緊趕慢趕來到了詩會的時候,聽到了顧紹芳的毒計,那叫一個心驚膽戰!這是人能說出的話嗎?平日裡一個個把仁義禮智信掛在嘴邊,現在朝廷說要還田,就如此反抗,這是要做什麼!

顧紹芳長相頗為周正,笑起來頗為儒雅隨和,他滿是笑意的說道:“咱們有什麼辦法呢,朝廷把我們的田收走了,地主家也沒了餘糧,口袋空空自然不能販糧周轉,咱們都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這米價高漲,不怪朝廷怪誰?到時候,聚嘯起來,不能怪我們縉紳沒能安土牧民,沒那個本事不是?”

“到時候,大家都準備點銀子,糧食價格飛漲,小民窮民苦力為了活下去,賣兒賣女賣田的必然很多,到時候,大家都接濟接濟咱們這幫鄉親,這等苦難,咱們也不能坐著看不是?”

“就沒人能說咱們不仁不義了。”

徐璠深吸了口氣,平息了跑來的氣喘籲籲,走到了正中間,看著顧紹芳,端起手來,問道:“顧紹芳,我有些問題問問你。”

“你這個計策好是好,但是這百姓們沒了糧,你怎麼能保證他們把矛頭對準朝廷,而不是對準咱們呢?哪有糧食去哪裡找糧食,窮民苦力聚嘯起來,攻破州縣,會招致朝廷天兵平叛,俞帥連拔十八寨,人人交口相傳,拍手叫好。”

“聚嘯小民,一群饑民,他們餓紅了眼,一邊是朝廷的天兵天將,一邊是咱們家裡的護院,伱說這些饑民,會先把矛頭對準誰?”

徐璠這個問題,算是把在場的所有人都點醒了!

曆來民亂,先死的都是鄉紳。

顧紹芳眉頭一皺,這徐璠是徐階的兒子,徐階既然出現在這裡,徐璠不應該是站在他們這一邊嗎?

徐璠這一番話語,可謂是直接把他顧紹芳全盤計劃給打亂了,怎麼看,徐階的兒子,都是來砸場子的。

但是徐璠的問題必須回答。

顧紹芳想了想說道:“所以才要一點點的漲價,慢慢來,百姓們心中怨恨越積越深,但還不至於餓死的時候,聚嘯起來,就不會對準我們,而是對朝廷清理侵占事兒,愈加不滿。”

“放屁!”徐璠連一點斯文都沒有了,指著顧紹芳厲聲罵道:“臭不可聞!”

“你!”顧紹芳猛地拍桌而起,指著徐璠,看著徐階,徐璠他罵人!

徐階自己都辯不過徐璠,管不了兒子,也是不言語,年輕人的論戰,徐階老頭子不摻和,他能來參加詩會,都是偷偷溜出來的,結果兒子還追了出來。

“我為什麼說你放屁?”徐璠嗤笑了一聲說道:“我有三個問題,你若是能回答上來,我就致歉於你,跪在地上給你磕三個響頭!”

“敢不敢應戰!不敢應戰,就把那張搬弄是非的臭嘴閉上!”

顧紹芳怒不可遏,看著徐璠厲聲說道:“你問!”

徐璠端著手,看了一圈,逐漸恢複了儀態,似乎剛才那個狷狂,出口成臟的不是他一樣,他梳理了下自己的思緒說道:“窮民苦力,是極其複雜的群體,每一家和每一家都不一樣,你說要漲到維持他們不餓死的地步,利用他們的怨氣,你又如何確定漲到哪一分,是伸向百姓米缸最後一口口糧嗎?”

“連最嫻熟的琴師,都不知道,自己用的那分力,是最後一分力,不讓琴弦繃斷!”

“回答我。”

向下朘剝的力度要多大,才能保證力度正好?這個問題,彆說顧紹芳了,連徐階這種經年老吏都不知道那個具體的賭在哪裡。

“說話啊。”徐璠看著顧紹芳問道。

顧紹芳看了一圈,一甩袖子,逞強的說道:“吾不知,些許小民,餓死就餓死了!”

“嘴硬。”徐璠嗤笑一聲繼續問道:“第二個問題。”

“人心本貪,我等縉紳侵占本就是有違朝廷法度,聚集於此,是不想把侵占的常田還田。”

“人心就是這麼的貪婪啊,占了不該占的,朝廷也沒拿我們怎麼樣,就聚集起來,要給朝廷好看。”

“你又如何能保證,在漲到不餓死的那一分的時候,在座的諸位,不為了暴利,更進一步漲價,把手伸到百姓米缸最後一口口糧呢?把那根弦繃斷呢?”

“靠在座諸位的良知嗎?”

“有這種東西嗎?”

這個問題又無法作答,若真的是能做到止貪欲,還能聚集這麼多的權豪,在一起商量對策嗎?

人心貪婪,利欲熏心,到時候決計不會維持在餓不死人的尺度內,而是愈迫愈急,把窮民苦力心底的怒火勾起來的那天,熊熊烈焰,一杯水如何熄滅這等烈火?

顧紹芳被問的有些懵,他求助的看向了幾位長輩,幾位長輩似乎也在思索。

這徐家老大的嘴皮子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

“回答我!靠什麼!”徐璠振聲問道。

“吾不知。”這次顧紹芳沒有再逞強,隻回答了不知,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此端一開,其發展進程,根本沒辦法被控製,到時候,必然是熊熊烈焰將這一切燒的乾乾淨淨。

“哼。”徐璠往前走了幾步,看著顧紹芳說道:“你狼子野心,根本不是為了對抗朝廷的清理侵占之事,而是為了吃掉我們!”

“漲價漲到百姓受不了的地步,你昆山顧氏一定會開倉放糧,任由餓紅了眼的百姓,衝進彆家家門,搗毀彆家宗祠,殺掉彆家人丁,然後再以一副大善人的模樣,出來用糧食安撫百姓,趁機兼並我徐家、沈家!”

徐璠此言一出,顧紹芳麵色大變,所有人看向顧紹芳的神情都變了,大多數人都眉頭緊鎖,因為顧氏糧莊,幾乎控製著蘇鬆所有的糧道,到時候,顧氏放糧,把饑民們作為自己的保護傘,坐收漁翁之利。

這個指責可謂是極其嚴重了。

顧紹芳一下子就急眼了,揮舞著手說道:“你血口噴人,你胡說!我既然提議,自然是同進退!”

“好就算你同進退,怎麼保證咱們一群利欲熏心的人,能同進退呢?朝廷天兵在側,小民怒意滔天,為了討好朝廷,誰又能保證大家都不投降呢?”徐璠清楚的知道顧紹芳已經掉入了他的陷阱裡,立刻接了一句,表達清楚了自己的意思。

朝廷和南衙縉紳有矛盾,縉紳和縉紳就是一個緊密團結在一起,彼此不可分割的整體,牢不可破的聯盟?

縉紳和縉紳之間也有矛盾,而徐璠這句話,直接敲碎了這個一擊擊破的聯盟。

誰能保證在這個對抗朝廷的過程中,不會有互相背刺的情況發生?一定會有互相的背刺,而且極為凶殘。

吃小魚吃多少才能飽?一條大魚下肚,都能打嗝了!

顧紹芳一下子就傻眼了,這徐璠如此擅辯的嗎?

徐璠其實不善辯,他就是為了保護自己爹和自己家不被拉到菜市口砍頭,才如此的急切,為了活命。

鬨起來,朝廷或許會安撫彆人,但是他們老徐家七十多口,一個都跑不了,全都是菜市口的下場,因為張居正擺明了車馬炮,就是拿他們老徐家當那隻殺雞儆猴的雞,自己老爹不服老,更不服張居正比他徐階強,非要鬥一鬥,看不清楚屠戶已經磨好了刀。

“難道就這麼算了嗎?!”顧紹芳一聽就急了,迫切的說道:“朝廷讓還田,你家就直接還嗎?”

“還啊,我家還完了。”徐璠兩手一攤點頭說道:“朝廷讓我家,還田,我家還清了啊,朝廷還給我家留了一萬畝。”

顧紹芳這才想起來,老徐家是第一個帶頭還田的,雖然是情勢所逼,但是這的確也是事實。

“當然,也不能這麼算了。”徐璠轉身看向了所有人說道:“咱們蘇州、鬆江府最多的是什麼?”

“是棉田,是佃戶、失地百姓、傭奴、遊墜之民,這些加起來是什麼?是棉布、是生絲、是絲綢、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我們當然不能這麼算了!朝廷要我們還田,我們就跟朝廷要船引!出海去,把棉布、絲綢賣到四洋去!白花花的銀子堆在家裡,才是錢!幾畝破地,天天在黃土地裡打滾,能打出銀子嗎?!”

徐璠說完,略有些忐忑的看著所有人。

眼下朝廷是利矛,而他們縉紳就是那個堅盾,朝廷的矛太鋒利了,徐璠判斷,縉紳們根本鬥不過朝廷,尤其是現在,張居正看似履行的是臣權,但那是在文華殿,出了文華殿,張居正根本就是在履行攝政攝來的皇權!

而且是由皇帝支持的皇權!

小皇帝在聖旨上填了一句,就那一句聖旨到,有司執行,徐璠看到了!他知道小皇帝完完全全被張居正描繪的大明再興的宏偉藍圖,給蠱惑了。

執矛人是張居正,矛頭是俞大猷帶著的三千精兵,要知道當年戚帥,帶著三千精兵,由北打到南,從浙江打到兩廣,把倭寇給殺的乾乾淨淨。

三千精兵,把他們這幫縉紳的家奴、護院全殺了,都綽綽有餘!

而縉紳的盾,內部都矛盾重重,不能齊心,也不能協力,還要跟張居正鬥法,跟朝廷鬥法,真的鬥,直接抹脖子不痛快?

矛盾相擊的時候,必然產生疑惑,產生疑惑,就要解決,而且要拿出一個行得通的解決方案來,徐璠,給出了方案,開海一念起,刹那天地寬。

“徐太師的長子,果然是麒麟俊才!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沈昌明聽完了徐璠的解決方案,再看看顧紹芳的解決方案,那真的是雲泥之彆。

沈昌明看著顧紹芳說道:“顧家老三,你還是多讀讀書,準備明年開春的春闈,先考中進士再說,你看徐太師家的麒麟俊才,是不是這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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