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啊,殷部堂他真的贏了呀!”
“部堂到底是怎麼想到用藥船開水門的?此計極妙哉!所獲除金銀之外,皆災南衙,眼下正在抄錄,不日送入京師來。”朱翊鈞召見了張居正還沒等張居正見禮開口,就對張居正了這個好消息。
朱翊鈞對殷正茂的勝利,頗為欣喜,將塘報遞給了張宏,張宏送給了張居正查看。
張居正已經在來的路上,已經聽馮保把事情清楚講明白了,再看到塘報,也是露出了笑容。
他看得出來,皇帝對這次的勝利,真的很高興。
“殷部堂此法…靡費極重。”張居正對殷正茂的做法也是有些感慨,兩艘船的火藥,朝廷都快窮死了,他倒好,放了個大煙花,至少五六萬銀子砸進去了!也不心疼。
朝廷為了幾兩銀子斤斤計較,殷正茂撒錢如流水!
紅毛番根本就是被銀子給炸死的!
張居正看過鄧子龍探聞情報,那個營堡建造,確是不大好啃,殷正茂這一力降十會的法子,減少了浙兵的消耗,是銀子重要,還是軍士重要,張居正認為軍士更重要些。
“贏了就好。”朱翊鈞手一揮,表示既然打贏了,怎麼打贏的不重要。
那貪腐舊賬就暫且不論,你贏你有理,你一直贏,就一直有理,朱翊鈞也重循吏,每一個能做事的人,都需要被珍惜,就眼下大明這局勢,每一個做事的人,都應該得到禮遇。
大明都爛成這個模樣了,還願意肯效死命,為國驅使,為國之肱股。
“所獲無金銀之物?”張居正敏銳的察覺到了盲點。
所有收獲裡,唯獨沒有金銀,這不正常,大佛郎機人大帆船一次到港就是四百萬兩銀子,這攻破了佛郎機人在呂宋的營堡,戰利品清單上的金銀之物,哪裡去了?
又是這樣,殷正茂九成九又私底下分了。
“又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沒有這等道理。”
“殷部堂手下都是些什麼人?他依仗客兵從浙江募集,而林阿鳳本就是海寇,無重賞,如何能戰?財貨之事,等殷部堂回京再問便是。”朱翊鈞仍然堅持自己的主張。
貪腐的事兒,暫且不論,等殷正茂啥時候回京了,親自問問再。
貪就貪點唄,殷正茂又不是應府尹顧章誌,四十八萬銀子,顧章誌硬生生的貪了三十六萬,人家都是雁過拔毛,顧章誌是雁過留毛!這麼大個窟窿,朝廷不抄家,找誰填這個窟窿去?
殷正茂攤派了折銀十二萬兩助軍旅之費,自己就拿了三萬兩,這已經很清廉了!
清末李中堂李鴻章,當國數年,就貪了四千萬兩銀子,那是何等國之巨蠹?關鍵是李鴻章拿了錢還乾不成事,這就是大的過錯了。
朱翊鈞看著手中的奏報和戰利品清單,上麵最重要的就是船誌、海圖、火炮等物,尤其是造船廠裡那條建了一半的戰艦,西班牙有西班牙的國情,大明有大明的國情,參詳西班牙的船隻設計,大明應該可以設計出合適自己的船隻來。
“船誌、海圖、火炮、四分儀、六分儀、八分儀,也是海上牽星過洋、海事學堂辦學所必需,先生以為這些東西,值多少錢呢?無價也。”朱翊鈞搖頭道。
金銀阿堵之物,這些東西才是讓朱翊鈞格外看重的,殷正茂直接將其完整的帶了回來。
“陛下聖明。”張居正沉默了一下俯首道,陛下這個常有理,服了張居正,知識價值多少呢?這很難用金銀去衡量,知識無價,殷正茂拿走的是金銀,帶回來的東西卻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朱翊鈞頗有些感慨的道:“這份軍功也有先生的功勞,若非先生舉薦,殷部堂滿腹經綸、一腔熱忱,何以得展布?殷部堂乃非常人行非常事,戴者在野,嫉者在朝,言官不敢違私門請托,口誅筆伐,若非先生一力回護,殷部堂怕是連平倭蕩寇都不能了結。”
“遑論今日之勝。”
“嶺東積宼蕩平,呂宋紅夷除滌,皆先生讚謀廟堂,致無遺策,功當首論,擬敕來行,升恩蔭親如是,再蔭先生一子入國子監為官生。”
正三品恩蔭一人入國子監為官生,正一品為三子,朱翊鈞又在盤算著給張居正搞正一品待遇,而後順理成章的給張居正升為太傅。
張居正一聽一甩袖子,趕忙跪下叩頭道:“臣等仰見恩隆重,未敢麵違,然嶺東蕩宼,呂宋滌夷,為將兵上下勠力同心而督臣將士協心奮力所致,臣等官居禁近,職在代言,既無親冒矢石之勞,又非典司戎旅之任,豈敢貪冒功?”
“橫予濫及,以失遠方將士之心,乖朝廷激勸之義也。”
“臣不敢受。”
軍將的功勞就是軍將的功勞,他張居正不能貪這份功。
從一開始張居正也不太看好這次征伐,他不反對,但也沒有明確的支持,隻是南澳島林阿鳳盤踞需要解決、客兵征戰嶺東也需要安置,所以才同意了這次的試探。
紅毛番多少有點不禁打了,這也不奇怪,從正德年間,佛郎機人至大明,有一次打得過大明水師的嗎?
給紅毛番一點麵子,叫他們佛郎機人,不給紅毛番麵子,叫他們立刻入土!
朱翊鈞看張居正就覺得這人很沒意思,他想了想道:“先生快快請起,事就事,那就賞銀百兩、紵絲六表裡、蟒衣一襲,稍示酬報之典。宜承恩眷,慎勿又辭了。”
張居正對這個正一品的待遇,一直很抵觸,這種抵觸是全方麵了,不收回就一直上奏。
上次高啟愚搞得應府鄉試案,張居正一連上了四道奏疏,請皇帝褫奪,朱翊鈞也隻能下印褫奪。
“臣遵旨。”張居正一聽是給錢給東西的賞賜,就不推辭了,沾點光可以,貪之功,那是要上史書,遺臭萬年的!
張居正俯首道:“茲蓋伏遇皇上英資縱,睿學日新。煥乎堯文,闡乾坤經緯之秘;康哉舜績,追明良喜起之風。臣愚幸甚!下幸甚!”
“殷部堂厲害,跟朕有啥關係。”朱翊鈞擺了擺手,繼續美滋滋的看著塘報上的清單。
商船、戰船、過洋船都有,這一戰的收獲,足夠大明消化幾年了,皇帝的手在桌上的不斷的敲呀敲呀敲,他大約已經猜到了殷正茂,到底把金銀花到了哪裡去。
張居正看著皇帝沉思,頗為感慨,此戰能勝,全仰賴陛下英姿縱。
元輔張居正對自己的話負責,一口唾沫一口釘,陛下英明就是英明,他這麼是有理由的,而且曆曆有據,絕非讒言。
他在萬曆元年正月,曾經專門上過一道《謝召見疏》:惟召見輔臣,乃祖宗朝盛事。先帝臨禦六年,淵穆聽政,屢經群臣奏複,俱未蒙賜允,下臣民,仰望此舉,殆非一日。
皇帝召見輔臣,張居正還要專門上一道奏疏謝恩,這是因為先帝臨禦六年,未曾一次召見過輔臣,文淵閣就在文華殿對麵,可是先帝一次都沒有召見過高拱、張居正。
這一本奏疏可謂是僭越至極,為尊者諱,先帝已去,就是做錯了,怎麼能出來?
但是張居正就是出來了,而且還請皇帝見輔臣、廷臣、朝臣、外官、縣丞、耆老、百姓、外使。
禦門聽政、召見輔臣商量,讓國事正常運轉起來,陛下做得真的很好很好。
而另一方麵,則是關於殷正茂給佛郎機人加稅供養內帑,皇帝大手一揮,直接砍了宮裡的預算,給極南打仗用。
殷正茂能在呂宋這麼霍霍紅毛番,和這筆銀子有很大的關係。
隆慶二年時,張居正上過一道《請停取銀兩疏》,穆廟時宮中多費,隆慶二年,隆慶皇帝專門下旨,問戶部要三十萬兩銀子。
戶部上奏,邊費重大,國用不足,乞求聖明停止取用。
張居正諍諫奏曰:生民之骨血已罄,國用之費出無經。臣等日夜憂惶,計無所出。
這一本奏疏上奏之後,如同石沉大海,張居正隻好再上奏言,數次之後,終於得了隆慶皇帝的回複:朕覽卿等所奏,戶部銀兩缺乏,內庫亦缺銀兩,朕方取。既這等,且取十萬來。卿等傳示,不必再來奏擾。
最後還是隆慶皇帝還是從國帑支了十萬兩銀子。
當時國家財用大虧,本就沒錢,嘉靖時候,祖宗成法也有細則,國家槁稅,皇宮內帑拿走三成,國帑拿走七成,隆慶元年,月港抽分,國帑內帑五五開。
這都是定好的事兒,結果隆慶皇帝出爾反爾,又拿走了十萬兩白銀。
而皇帝呢,大手一揮,砍了宮裡的預算也要支持殷正茂放煙花,打紅毛番,這是何等的英明之舉?
生財有道殷正茂,根本就不缺錢,他缺的是信心,張元勳等人缺的也是信心,這樣的聖恩,殷正茂怎麼能不感激涕零輸忠社稷呢?
淩雲翼認為殷正茂是流落民間的宗親,否則如此聖恩,很難解釋!
“哎呀,朕知道了!”朱翊鈞一拍桌子,恍然大悟,他剛才思考的問題已經找到了答案。
走神的張居正回過神來,疑惑的問道:“陛下因何事如此欣喜?”
朱翊鈞笑著道:“朕知道殷部堂把銀子用到哪裡去了,先生看,殷部堂,要把那個沒修好的夾板巨艦修好,明年三月營造成,用以守備之用,造船怎麼可能不花銀子呢?所以,他拿了金銀,就拿了吧。”
呂宋戰事隻是一個開始,明年大帆船再至大明,殷正茂沒有大船,如何應敵?
張居正仍然非常堅持的道:“殷部堂子嗣入國子監為官生,等呂宋稍安定,宜召殷部堂回京敘職。”
殷正茂帶著的是浙兵,如果財用自主,就是藩鎮之虞。
一旦殷正茂等一眾變節,甚至跟紅毛番沆瀣一氣、蛇鼠一窩,那麼呂宋、馬尼拉,就成為了禍患的源頭,那就是比紅毛番、倭寇更加可怕的海寇之患。
所以張居正素來反對殷正茂貪腐,無論他貪了銀子拿去做了什麼。
“先生,殷部堂有平倭蕩寇之功,極南數千裡,稍有不報之事,情有可原,殷部堂和先生乃是同榜,互為犄角,先生舉殷部堂與極南,殷部堂才稍加展布,為何現在先生對其如此忌憚?殷部堂知曉豈不寒心?”
“橫予濫及,以失遠方將士之心,乖朝廷激勸之義也,是先生剛才的!”朱翊鈞表達了自己對殷正茂的支持。
打勝仗,多是一件美事啊!連朱希孝走的時候,都遺憾,沒有看到大明軍容再耀威的那一,引以為憾。
張居正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表現對殷正茂的忌憚,甚至可以是猜忌了,最開始朱翊鈞還以為是殷正茂不聽話,挑釁了張居正的權威,但是現在看來,不完全是。
張居正俯首道:“陛下,晉黨西北之禍仍在眼前,臣為輔弼,不能坐看其日益肆意,而不加約束。”
朱翊鈞聽聞,也隻能感慨的道:“先生所言有理。做事難,所以殷部堂是個壞人。”
完朱翊鈞自己都樂了,戚繼光殷正茂壞事做儘,在傳統儒學士的價值觀裡,張居正是個威震主上的僭主,他也不是好人。
朱翊鈞有朱翊鈞的主張,張居正有張居正的操守,這就是矛盾的地方,皇帝對打勝仗的臣子,幾近於溺愛,但是張居正需要把握其中的尺度,不能太過放縱,更加不能太過於限製。
所以張居正同意給殷正茂政策,但是仍然申斥殷正茂的行徑。
矛盾無處不在,而在矛盾之間尋找到衝和平衡之道,大明諸事才能循序漸進,緩慢而堅定的改變!
殷正茂的事兒,朱翊鈞不打算和張居正多談,殷正茂真的變節,就讓俞大猷去平叛,而且朱翊鈞不認為殷正茂會變節。
極南亂糟糟的局麵,殷部堂都能收拾乾淨,始終沒有養寇自重!非要跑去呂宋再變節?
人心的確善變,但有些東西,仍然有人堅守,比如忠誠,對國家利益的忠誠,對大明這個公的忠誠。
朱翊鈞拿起了另外一份塘報道:“鄧參將上奏言,他的俘虜,一個紅毛番女子羅莉安不知如何處置,這是通事,也是一個傳教士,想送入京師來,由朝廷決斷,鄧參將的想法是,朕學外語,有一個佛郎機人教授為宜。”
“他還是個大美人,就給他自己留著吧,朕學外語,慢慢來就是,暫時不尋番夷任教。”
“陛下英明。”張居正笑著道。
這女子既然專門拿出來,那自然是鄧子龍希望朝廷能給她一條活路,畢竟也算是段露水姻緣,是送到京師來做通事,不過是為了一個寬宥罷了。
其實鄧子龍私自寬宥,也沒有人會,專門稟報,那不是代表了子龍的恭順之心?
張居正隻是不希望殷正茂變節,防微杜漸,而不是覺得殷正茂等人,在忠誠上有什麼缺陷的地方。
“報!急報!”掌令官跑到了文華殿前,上氣不接下氣的大聲喊道:“遼東急報!”
緹帥趙夢佑接過了塘報,匆匆呈送。
朱翊鈞打開一看,麵色驚變,厲聲道:“賊人如此大膽!建州女真逆酋王杲,在撫順馬市誘殺我大明撫順備禦裴承祖!”
www.biqu70.cc。m.biqu70.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