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正文卷第一百二十一章想讓朕跪著當皇帝?沒門!隨行宣旨的緹騎和宦官早就打好了招呼,自然沒有用力,講究的就是一個欲拒還迎,讓朱載堉拿到了但是沒完全拿到的那個勁兒。
唾手可得,卻得不到,就像貓爪子在心裡刺撓一樣。
淡泊名利的君子,最好對付,找到他真正在意的東西,一擊必殺。
徐爵走了過去,將六分儀下一封精美的信箋打開說道:“這可是陛下親手調校六分儀,這水平儀,這螺旋微分鼓,這望遠鏡,真的是奇思妙想,巧奪天工啊!”
“嘖嘖嘖。”
“這兩麵鏡子可是兵仗局費儘心機磨出來的,陛下在這六分儀留下親筆書帖:順天府觀星得北極出地角度39.98°,仍不精準、著實可惜,皇叔可有良策?”
“世子殿下,可有良策啊?”
朱載堉仍然不肯鬆手,連連點頭說道:“有有有有。”
徐爵笑著說道:“要不,世子殿下隨咱家進京一趟?”
“好好好。”朱載堉再連連點頭,就像是貓不能拒絕貓薄荷,色中饕餮不能拒絕美人,將軍不能拒絕金戈鐵馬萬裡氣吞如虎一樣,作為一個大科學家,朱載堉完全不能拒絕精密儀器出現在自己麵前,唾手可得而不得。
根本沒那個能力拒絕。
就這樣,朱載堉這個和興王府一係有間隙的鄭王世子,開始隨大明緹騎入京,抵達通州的那天是萬曆二年十一月底,十二月開始了。
萬曆二年有兩個十二月。
而朱翊鈞去了一道中旨,讚賞了一番朱載堉識大體後,並沒有召見他入京,而是一直等到了十二月初三。
朱載堉之前為什麼不肯入京?因為皇帝宣他入京,他就必須穿上世子冠帶,那代表他認輸了,對這個糟糕的世道認輸了。
所以,朱載堉一聽聖旨,就立刻毫不猶豫的拒絕了,他要討個對錯,穿上了世子冠帶,就沒辦法討個對錯了,那是他出世後跟紅塵滾滾唯一的聯係。
但是在看到了皇帝陛下送來的六分儀以及千裡鏡後,朱載堉立刻投降了。
他發現了,自己之前的理解有誤,他真的想要做的事兒,沒有強大的財力和政策支持,幾乎是不可能做到。
那些個透明琉璃,那些手巧的工匠,那些從泰西舶來的知識,沒有朝廷,他一樣也得不到。
朱載堉看到了希望,他需要遍布大明大江南北的觀星台、需要一大批的同道中人、需要龐大的天文儀器、需要海量的人幫他計算,這些,他一個人做不到。
天文觀測從來不是一個一蹴而就的,也不是一個妙手偶得的事兒。
皇帝給了他這個希望,他滿懷期望而來,在大道至理麵前,他可以妥協,可以認輸,隻為一個答案。
朝聞道夕死可矣。
萬曆二年十二月初三,大明皇帝在皇極殿召開了大朝會,宣朱載堉入朝覲見。
這一個月的時間,朱翊鈞、張居正、廷臣們都有些苦惱,那些個言官們,一次又一次的上諫,就是為了阻止削減宗俸之事,理由千奇百怪,方法五花八門,無論萬士和、葛守禮、海瑞如何奔走,都無法阻攔這種風力輿論。
因為一旦讓郡王以下自謀生路,那代表著掛靠在那些宗親身上的避稅田畝,就立刻暴露了。
張居正也遭到了巨大的壓力,就像上一次遼王被廢藩一樣的被動,言官們高舉著尊主上威權,攻訐張居正虐待宗室,是在剪除陛下羽翼,是在謀求僭越,小皇帝也是不識好歹,耳目之臣的一片恭順之心全然不見。
葛守禮也是被罵的狗血淋頭,說葛守禮阿附權臣,蔑視主上,坐視這樣親親相殘的惡事發生,卻束手旁觀,將楊博臨走時的交待全然忘了個乾淨。
連趙夢祐被奪情的這個案子,都沒有人提起,反而對削減宗俸,郡王以下,自謀生路這個話題,喋喋不休。
“宣鄭王世子覲見。”朱翊鈞揮了揮小手一揮,朱載堉可算是來了,為了彰顯親親之誼,朱翊鈞把遠方堂叔都詔入京師來,這不是親親之誼是什麼?
朱載堉給人的感覺是謙謙君子卻又飽經風霜,眉宇之間皆是英氣,但是這股勃然的英氣被什麼打斷了一樣,戛然而止,在鄭王朱厚烷被囚禁高牆之後,朱載堉也受到了各種各樣的刁難,很多人為了討世廟、嚴嵩歡心,可沒少為難朱載堉。
鄭王府怎麼塌的?朱載堉一清二楚。
朱載堉戴世子冠帶,行大禮朗聲說道:“臣鄭王府世子載堉,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叔免禮。”朱翊鈞笑著說道:“皇叔舟車勞頓,辛苦了。”
“謝陛下隆恩。”朱載堉站起身來,正了正衣冠,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這輩子他第一次覲見,路上徐爵也隻是強調禮節,壓根就沒告訴他,上殿要說什麼,做什麼。
張居正出列俯首說道:“騂騂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無胥遠矣。”
“親親之誼,有國者不可不篤。蓋以親不敦睦,則民興怨;君多薄德,則俗益偷。而化導之機,自上程之也,今鄭王世子入殿朝見,豐神飄灑,器宇軒昂,臣請大宴賜席,以彰顯親厚之誼。”
“先生所言,唯理所在。”朱翊鈞笑著說道,答應了下來,就是吃吃喝喝表達一下叔侄情誼。
“皇叔左上歸班,朕今日朝會仍有事未了,朝會之後,再敘眷親之厚。”朱翊鈞發現了朱載堉的不適應,一輩子都沒上過朝,該站哪裡都不清楚。
親王世子尊貴,站在台下也是左起第一個。
“謝陛下隆恩。”朱載堉走到了張居正身邊,站在了一旁。
朱載堉一開口稱呼自己是世子,張口閉口就是謝恩,狂生如此表現,讓很多朝臣非常失望!
皇帝詔朱載堉回朝,科道言官並不覺得有異,為了表示親親之誼,宣親厚藩王進京,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兒,天順年間,複辟的明英宗為了爭取宗藩的支持,兩次把嫡皇叔襄王朱瞻墡請到了京師來撐場子。
這些朝臣失望原因比較複雜。
鄭王府和興王府不和已經二十七年,嘉靖皇帝在旁支入大宗之前是興王,很多朝臣都把這一係叫做興王府,就像當年燕王清君側進了南京城當了皇帝,很多士林都把朱棣這一係叫做燕王府或者燕府。
嘉靖皇帝大禮儀的確贏了,而且贏得徹底,可是還是有人覺得嘉靖皇帝是鄉下人入京來當皇帝了。
朝臣們希望看到的局麵是,狂生朱載堉,入殿不跪,大罵興王府失了親親之誼,薄待宗親,上演一出宗室相殘;或者因為二十七年前舊事,鄭王世子痛哭陳述,大聲詰責皇帝,你們興王府不顧親戚幫襯,問一聲當年之事究竟誰對誰錯;或者因為小皇帝年齡幼小,皇叔朱載堉擺出皇帝的架子,教訓一下這個為非作歹天天罵人的小皇帝,哪怕是殺殺小皇帝的威風也好。
哪怕是朱載堉罵一罵張居正也好,遼王廢藩之事,那可是傷害的親王!
可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朱載堉上了朝就一直很老實。
圍繞著朱載堉入京,朝臣們展開了許多的構想,並且做出了不少的方案,如何跟進,如何架起火架子來,把這朱載堉給架的高高的,活活烤死。
結果人人皆稱的狂生,就這?
入了殿就磕頭,皇帝說句話就謝恩,狂在哪裡?
朱載堉也想狂,他倒不是顧忌朝堂威嚴,也不是不想那麼乾,實在是不想給自己親爹找麻煩,他若是孑然一身,怕是早就咆哮朝堂了,但是他還有個受了十九年高牆之苦的親爹,在朝裡咆哮朝堂,他全家豈不是都要被貶為庶人?
要知道遼王在隆慶二年,被廢藩了,乾這事兒的人,就在朝堂上站著,叫張居正。
朱翊鈞的手伸向了奏疏,拿出了一本。
朱載堉敏銳的察覺到,整個皇極殿上百十來號人全都安安靜靜,一言不發,甚至有幾個人還抖了一下。
主要是被小皇帝給罵了,不漲聲譽,更得不到什麼諍諫的美名。
朱翊鈞拿起了第一本奏疏說道:“刑科左給事中鄭嶽在不在?”
“臣在。”鄭嶽出列俯首說道。
自從小皇帝開始隨機點名,大朝會就沒有故意失朝的人,那個賈三近被押到殿內的場景,曆曆在目,令人不寒而栗。
朱翊鈞拿著奏疏說道:“卿上奏來說:我朝會典載:蓋以藩王體尊,其燕饗皆得用樂,不獨迎接詔敕為然。親王樂工二十七戶,今乃概從裁革,此減削太苛,事例之未妥者也。”
親王府應該有樂工二十七戶,一體裁撤。
“藩王體尊,恩恤太薄。”鄭嶽不覺有異常。
朱翊鈞點頭說道:“你這奏疏裡,除了樂戶,還有房屋等項一概停給、身後墳價概從停給、郡王故絕不準襲封,如此種種十七條,朕都看過了。”
鄭嶽趕忙俯首說道:“必考求國體,審察人情,上不虧展親睦族之仁,下不失酌盈劑虛之術。”
“臣誠知國家財用大虧,可是這宗藩乃是朝廷藩籬,做事理應審查人情,若能上不虧展親睦族的仁德,下不失酌盈劑虛的計較,為德茲之計。”
“臣細心選了十七條,這十七條花的不多,卻能體現朝廷的恩厚。”
朱翊鈞看著鄭嶽的眼神有些奇怪,仿佛鄭嶽才是個孩子,朱翊鈞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孩子。
“上不虧展親睦族之仁,下不失酌盈劑虛之術。兩全,兩全,這天底下哪有兩全之事。”朱翊鈞稍微掐算了一番說道:“朕就說這房屋等項一概停給吧。”
“正德八年封榮王,營建王府八百間,民役、米粱、木架、磚石等物折算,共計折銀四十二萬,嘉靖四十年,景王封藩,王府營建,折銀四十四萬。”
“一個郡王府是每位蓋府屋共四十六間,前門樓、中門樓、前廳房、廂房、後廳房、廚房、庫房、米倉、馬房等,就要兩萬銀子,愛卿啊,你知道大明郡王有多少嗎?”
“一個郡王府就兩萬兩銀子,洪武至今一共有218位郡王,愛卿啊,這就是四百三十六萬銀子。”
鄭嶽打了個哆嗦,他提了十七條,就這一條造房子,就要拿去四百萬銀子,十七條都施行,那還不要了大明朝的命?
“就按愛卿所言,親親之誼篤矣,下章戶部。”朱翊鈞拿起了大印就要蓋章。
嚇得鄭嶽猛地打了個哆嗦俯首說道:“陛下,陛下,稍待,此事仍需從長計議。”
“這不是愛卿上奏來說?就這麼辦。”朱翊鈞手中的印緩緩往下按。
鄭嶽魂都要被嚇飛了,立刻跪到了地上,大聲的說道:“臣愚鈍,未能厘清倉皇上奏,臣有罪。”
朱翊鈞這才停下,他還以為鄭嶽膽子有多大,結果他還沒怕,鄭嶽反而怕了。
小皇帝一直沒說話,他稍微掐算了下,搖頭說道:“卿所言之事,含糊核算,也要千萬銀子之多,而且這日後開銷也是個大頭,且拿回去,盤算明白了再上奏言事。”
朱翊鈞將奏疏遞給了張宏,讓張宏把奏疏還給鄭嶽,上麵已經打了叉號,下印也不能行。
“謝陛下隆恩。”鄭嶽小心收好了奏疏,就在剛才,陛下下印的時候,大司徒王國光的目光淩厲,看著鄭嶽,恨不得生吞活剝。
東北戰事,朝廷為了幾萬兩銀子的軍餉,還要到皇宮去討飯吃,這的的確確是陛下聖明,可是自嘉靖而來,國帑內帑已經分了家,這就是討飯!
陛下顧忌朝廷臉麵、憂心東北戰事,願意給這個錢。
鄭嶽倒是大方,一開口就是千萬兩,那能維持全楚會館運轉一萬年,剛好一個萬年曆。
就鄭嶽列舉的那些事,一家一戶不顯眼,乘以兩百多位郡王,就是個天文數字。
“都給事中侯於趙在不在?”朱翊鈞拿過了另外一本奏疏問道。
“臣在。”侯於趙回來的時候不用那麼急,是坐車回來的,倒是休養好了,麵色紅潤了起來。
“去往鄭王府宣旨舟車勞頓,辛苦了。”朱翊鈞頗為真切的說道,怎麼能把侯於趙綁在身後趕路,就是著急也不能這麼做,到時候落個薄待臣工,那不是他這個皇帝薄涼寡恩?
朱翊鈞狠狠的批評了徐爵和緹騎,告訴他們下次不能這樣了,怎麼說也要加兩個墊子。
“不辛苦,不辛苦,謝陛下體恤。”侯於趙趕忙謝恩,辛苦是有點辛苦,但是在外麵多了一陣,耳邊清淨多了,日子也舒坦,這一回京,耳邊都是指責,同僚都是仇視,身後都是指指點點。
朱翊鈞繼續說道:“伱的奏疏說得很好,嘉靖四十四年為何要定《宗藩條例》,今日為何又要讓郡王之下自謀生路,講的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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