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提出了一個朝廷根本沒辦法拒絕的提議,多養羊,少養馬。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馬自強聽聞三娘子如此說,眉頭緊蹙的說道,好像朝廷搞羊毛生意的企圖,削弱草原的進攻力,似乎已經被虜酋給察覺到了。
“知道,長生天賜予我們馬背上生存的能力,讓我們控弦張弓,可是長生天沒有賜予我們生活,讓我們缺少鍋布鹽茶,殺戮無時無刻,無處不在,馬少了,就沒辦法劫掠了,馬少了,就沒辦法南下了。”三娘子頗為肯定的說道:“或許馬少了,我們生活會安定下了。”
“大明的權豪啊,比之各個部族的酋長還要貪婪。”
三娘子或者說三娘子背後的支持者們,非常清楚的加大羊毛供給帶來的後果,這不難理解,大明玩的根本就是不可阻擋的陽謀。
“俺答汗抓了一輩子的鷹,終究是被鷹啄了眼啊。”朱翊鈞看著三娘子,說了一段大家都能聽得懂,但是旁人聽起來就很疑慮的話。
俺答汗的基本盤是土默特部,他本身是萬戶,跟著哥哥征戰了一輩子的他,俺答汗本人,是鐵杆的主戰派,主張以戰養戰,形成了路徑依賴,俺答汗的基本支持者是主戰派。
俺答汗用一個女人演了一出封貢的戲碼,結果被這個女人直接給架空了。
三娘子的支持者是主和的,而她本人也是堅定的主和綏靖派,認為打不如和,而且封貢邊貿弄的有聲有色,支持者越來越多。
隆慶五年廷議俺答封貢事時候,朝臣們得出個結論,那就是:始封事成,實出三娘子意。
草原的諸多部族是完全封建製度,就是可汗封萬戶,萬戶封千戶,千戶封百戶,和大明朝的千戶、百戶不同,這些千戶和百戶,是各個部族的酋長,實際的軍政財一把抓,更像是大明雲貴川黔的土司世官。
所以,如果朝廷不肯讓利,那多養羊這個事兒,還真的不好推行。
因為多養馬,才能有機動力南下入侵,不入侵大明,也能用於彼此征伐,但是三娘子希望可以換一種手段,以非軍事手段解決和結束敵對關係。
三娘子可以看做是一個符號,北虜內部主張議和的符號。
俺答汗在入寇成功的時候,所有人都追隨著他的步伐,但是俺答汗和大明長達十五年的戰爭,並沒有打出一個好的結果,最終議和的人,占據著主流。
“你要一袋提價多少?”王崇古眉頭緊皺的問道,他主持毛呢官廠,三娘子要的太多,他決計不會答應的。
三娘子再搖頭說道:“我不是要提價,一斤、一袋提價多少,又有何用?你們在鐵鍋、布料、鹽巴、茶葉上相應的提價,這就像是左手換右手一樣,根本就是無用之事。”
“草原要一個長期的穩定的價格,五年一核算,給出一個較為穩定的,最關鍵是長期的價格。”
“大明人太狡詐了,現在大明給的價格合理公道,但是我們養的羊變多了,你們在東北方向買到了羊毛,突然斷掉了西北的羊毛,我們養的羊,剪出來的羊毛賣給誰呢?”
“我們並不掌控毛呢的製造方法,它看起來格外的簡單,但它是個陷阱,大明的商賈在大明都做不成,更遑論西北草原了。”
“大明人希望安居樂業,我們草原人,也希望安居樂業。”
三娘子提出了一個很關鍵性的問題,現在大明和土蠻汗打的你死我活,明天突然土蠻封貢,直接從東北買羊毛,西北立刻陷入泥濘之中。
所以,三娘子希望朝廷可以答應下來,他們主和的放棄武力,大明能夠定一個長期穩定的價格,讓草原也安生下來。
“那土蠻汗呢?”朱翊鈞看著三娘子開口說道:“土蠻汗可是蒙古宗主大汗,他們畏懼俺答汗的兵馬向東遷徙,他們回去了,俺答汗怎麼辦呢?”
“土蠻汗並不能構成威脅。”三娘子十分確信的說道:“被打的東躲西藏的隻是老鼠,而不是猛虎。”
土蠻汗的實力其實並不強大,作為宗主大汗,卻沒有宗主大汗的實力,即便是回到了大鮮卑山以西,左翼三部也不畏懼,被大明打的抱頭鼠竄的土蠻汗,會喪失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勇氣。
王崇古這才露出一絲笑容說道:“我現在確信你入朝是來談生意的了。”
封王是政治羈縻,貢市是經濟羈縻,羊毛生意,可以有效的提高經濟羈縻的約束效率,三娘子和左翼三個萬戶說漢話,是文化羈縻。
但是缺少軍事羈縻,以上的羈縻都是空中樓閣的鏡花水月。
三娘子確實是來談生意的,一個長期穩定的價格,對於大明而言,是有利的,大明也不希望原材料的漲跌幅度太大,那會對大明的生產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
至少三娘子沒有蠢到說出,你們大明不給我們漲價,我們就大軍南下;也沒有蠢到說出,隻能買我們的羊毛,不能買彆的地方的羊毛;至少三娘子沒有蠢到要跟皇帝約為叔侄之國,大言不慚。
而是實打實的談生意,這種務實的態度和做法,是有利於彼此的交流的,生意,王崇古非常擅長。
朱翊鈞開口說道:“夫人所請,和大司寇談便是,毛呢官廠的生意,歸大司寇管。”
作為皇帝,朱翊鈞答應了下來,可以談。
大明和北虜就這樣可以一直和平下去嗎?如果大明不主張收複河套,那可能會這麼安穩下去,曆史上也是如此,但倘若大明主張收複河套,那就是戳到了北虜的肺管子上,那肯定還要打仗的。
三娘子這種堅定的主和派,也會一瞬間化為主戰派,河套是大明和左翼三部最大的矛盾點,答應了俺答封貢,其實就是答應了不再複套。
大明需要複套,因為不複套,大明西北的糧食不能自給自足,明末三邊延綏、甘肅、寧夏的幾次大旱直接造成了大規模的數十年的民亂,如果有河套,哪怕是大旱,也不會一口吃的都沒有。
不複套,大明的黃河也無法得到有效治理,每年的冰淩就能將一年治理的堤壩衝毀。
複套勢在必行,所以大明和北虜還會打仗。
不過打仗之前,把對北虜的分化工作搞好,很有必要。
“陛下,婦人有一不情之請。”三娘子聽聞皇帝答應了談買賣之後,也是鬆了口氣,大明這邊恥於言利的風氣,她非常清楚,其實就是不務實,主打一個好麵子。
但是三娘子看這光禿禿的地基,新皇帝在這種地方接見來使,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好麵子的人。
這就好說了,大家都務實,那就好談,不務實,那談也是白談。
“既然是不情之請,那就不要請了。”朱翊鈞聽聞回絕了三娘子的不情之請,既然知道讓朝廷為難,那還說什麼呢?
三娘子呆愣了下,她再俯首說道:“我是想去大寧衛看看。”
“是想去看看我大明在大寧衛到底能不能站得住?也是想去看看桃吐山的白土是不是真的存在?願意去就去吧。”朱翊鈞斟酌了一番,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武力威懾,是需要讓北虜切實的看到武力,否則那就不是威懾了,而現在京營在大寧衛,那就讓三娘子眼見為實的去看看,大明振武這些年的成果。
“先生以為呢?”朱翊鈞看向了張居正詢問元輔意見,三娘子能不能去,畢竟涉及戎事,尤其是布防和戰線。
張居正俯首說道:“陛下聖明。”
張居正高度擁護陛下的決議,讓三娘子看看大明軍眼下的實力也好,省的俺答汗生出什麼不該有的心思,做出戰略誤判,要跟土蠻汗合兵一處,或者乾脆東西並進,威脅大明退出大寧衛。
“那就去看看吧。”朱翊鈞擺了擺手,不算什麼大事。
三娘子又跪到了地上,俯首帖耳的說道:“叩謝陛下天恩。”
三娘子走出了門檻,陳學會帶著三娘子離開了皇極門的位置,另外的使臣等待著覲見,包括濟州島來的使者。
“你們大明不是元輔當國嗎?為何元輔就說了句陛下聖明?”三娘子走出午門,準備上車回到四夷館之前,忽然開口問道。
三娘子又解釋道:“和我預想的不同,西北的吳兌、方逢時等人都說,元輔威震主上,僭越神器,我聽聞元輔新政,頗有成效,可今日入朝一觀,並非如此,所以才有此一問。”
三娘子想不通,她在西北能把打了一輩子仗的俺答汗僭越架空,張居正在大明,卻隻說陛下聖明,可是張居正在大明的新政在草原三娘子都聽說了,張居正不是無能之輩才是。
“我不知道你為何如此詢問,元輔為何要架空陛下的威福之權呢?元輔希望陛下能夠成材。”陳學會看著三娘子解釋了一下,三娘子疑惑,高拱也疑惑,其實大明的臣子也都疑惑,張居正你什麼時候,真正乾些威震主上的事兒?
“我知道了。元輔果然是偉男子,大丈夫也。”三娘子思索了一番說道:“我還以為世間無諸葛孔明這類的人,隻是話本裡故事,但是今日看見了元輔,才知確實是有這樣的大丈夫。”
“多乎哉,不多也。其實大明也就這麼一個。”陳學會扒拉下,這樣當國而不僭越神器,隻想中興的臣子,大明也不多。
三娘子笑了笑說道:“不還有戚繼光、俞大猷嗎?還有李成梁也能算半個吧,都是英豪,明知大明苛責武人,做事很是艱難,但他們似乎沒有放棄。”
“走了。”
三娘子之所以肯親自跑過來談一談,其實很簡單,輕啟戰端很難言勝,不能劫掠了,才肯老老實實的談生意,她放下了車窗,向著四夷館而去。
陳學會搖了搖頭,正如三娘子而言,大明的偉男子、大丈夫細細數一數,並不算少,張居正、戚繼光、俞大猷、譚綸、海瑞,甚至連殷正茂、李成梁這種人物,說他們是藩鎮,他們還以朝廷馬首是瞻。
很多人言這些人蠢,的確,他們並不精明,掌握這等權力在手,結黨營私,一起挖空大明牆角多好,反正大家都是這麼做的。
陳學會帶著下一批使臣覲見了,這次是濟州的使者。
這些使者,不會漢話,獻出了海貨、魚油等若乾,得到了一些賞賜,連比劃帶猜,朱翊鈞才明白對方的意思,大風把他們的船吹跑了,希望大明能送他們回去。
朱翊鈞同意了這個要求,大明的確要對濟州島進行水文考察,倭國在增強對琉球的影響力,大明也要增強對倭國的影響力。
第三批使者是朝鮮使臣李後白、尹根壽,這兩位使臣是請求朝廷勘誤,大明要修大明會典,大明會典中對於李朝的祖宗記錄有誤,請求修改。
自從弘治年間大明修好大明會典刊刻天下後,朝鮮使者就不停的上奏,說大明修錯了,大明將李氏朝鮮的開國君主李成桂記錄成為了李仁任的兒子。
這個錯誤洪武年間就發生了,李成桂本人就親自上奏了,說自己不是李仁任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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