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夜空如洗。
宣府鎮城女牆之上,看著格外清澈的夜空,和強外並不算遙遠之地,密密麻麻的帳子,還有隱隱傳來的牛羊聲。
賈薔披著一件鬥篷,倚著女牆,輕聲道:“讀書時,酷愛邊塞詩,卻不曾想,有朝一日也會披甲持戟為國而戰,倒也有趣。”
董川站在一旁,麵色隱隱木然,看著這一刻瀟灑不羈的賈薔,他承認感到了欽佩和豔羨。
相比於這位炙手可熱的少年權貴,他雖然年紀相仿,可境遇卻相差的越來越遠……
董川聲音有些嘶啞,緩緩道:“我自幼在宣府長大,這裡的一磚一石我都熟悉,可惜待了十多年,也沒遇到這樣一次大戰。子揚好福氣。”
華安笑了笑,道:“能殺的這麼痛快,多虧了良臣。”
董川沉默稍許後,他直視著賈薔的眼睛問道:“寧侯,你相信侯傑和範家裡通敵國,要裡應外合開城門獻鎮城麼?”
其實這句話顯得很多餘,但他還是問了。
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打擊,讓董川的內心受到的衝擊太強烈。
仿佛一夜之間,董家不僅在宣府的根基儘毀,甚至朝不保夕……
賈薔看著董川,輕聲道:“於理,我覺得也不應該。不止侯傑和範毓並不應該,我認為大燕任何一個百姓,都不應該當賣國賊漢奸!但是,範家招出的事,招出的人來看,範家的確這樣做了。而範家勾結侯傑盜賣武庫軍械,更由不得我不信。董川,你知道今日有多少宣鎮士卒,死在宣鎮武庫自己的兵器上的?成百上千!這個時候,你說我該不該相信?”
董川聞言,麵色晦暗下去,心如刀絞。
他是知道,宣鎮有往草原走私商貨的過往。
甚至,也知道範家有往草原上販賣些兵器鐵器的黑曆史。
九鎮邊城,每一座都少不了這等事。
但他沒想到,宣德侯府走後,範家和侯傑的膽子會這樣大,賣空了半座武庫。
簡直喪心病狂!!
不過即便如此,董川仍不信,範家和侯傑會裡通敵國,準備獻城,簡直是天方夜譚。
他們的根基都在大燕,都在宣府,他們怎麼會那樣做?
然而,正如賈薔所言,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賈薔見他無比痛苦,忽地笑了笑,道:“董世兄,你又何必自尋苦惱?他們獻不獻城重要麼,就憑盜賣武庫一罪,他們就是有一萬顆腦袋,都不夠國法砍的!”
董川苦笑一聲,道:“如何不重要?若他們僅僅是因為貪錢做出的勾當,那是一回事。可若是裡通敵國,那又是另一回事。”
前者,是他們自己作死,怨不得旁人,宣德侯府董家從沒有收他們一兩贓銀。
可若是後者,那董家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賈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必擔心,就目前為止,範家、侯家那些人,仍未說出甚麼對宣德侯府不利之事。雖然年禮送的重了些,你們董家離開宣府時賣地賣宅子,範家給的銀子也高了些……不過我做主,將那些都劃了去。因為我覺得,幾千兩銀子的年禮,賣地多給的那二萬兩銀子,還收買不了你們宣德侯府。他們範家應該是想結個善緣,不讓關係斷了。
範家、侯家可恨,宣德侯府坐鎮宣府多年,未能打壓懲治他們,也有過錯,但我仍不希望看到此案擴大株連。或許我年輕幼稚了些,不過我本心確實願意相信,世守邊關的董家,和他們是不同的。董家有過,但應當無罪。”
董川聞言,這一刻當真紅了眼,險些落下淚來。
他已經堅信,如其父所言,宣府此次之大敵大亂,就是一次針對董家的絕殺。
雖然不清楚背後老賊是如何說動韃子在這個時節動手的,但就環環相扣的陰謀來看,如今顯然已經有許多人認為,這一次就是董家為了軍功,故意招惹起的戰事。
畢竟大戰一起,淮安侯又暫時難以服眾,按理來說,朝廷最好的選擇就是讓宣德侯董家重回宣鎮,為國禦敵。
一旦在此國戰中立下大功,宣德侯府積功封公,成為軍中第一門,便是順理成章之事。
但董家的“奸計”被將死的趙國公識破,宣德侯生生被按死在京城,回不了宣府。
惱羞成怒的董家,就想來記狠的,讓舊部和姻親與敵人裡外勾結,破了宣鎮。
不過這等“毒計”,又被朝廷派來的天使欽差寧侯賈薔所破,斬了董家的舊部、姻親。
從思路上來看,這一連串簡直縝密的毫無破綻。
而這個時候,賈薔一言就能決定董家存亡!
隻要他在範家、侯家等人的供詞上,得到些他想見的,這對賈薔來說,輕而易舉。
如此,董家就絕無幸存之理!
趙國公後,董家便是當仁不讓的元平功臣之首。
董家也不可能將軍中位置讓給開國功臣一脈,所以,兩家是天然對立的。
董家垮台,絕對能讓開國功臣占到好處。
然而董川卻沒想到,賈薔會這樣做。
光明磊落至斯……
他大禮單膝跪拜下去,聲音哽咽道:“多謝寧侯公道!此大恩大德,我宣德董家必不敢或忘分毫!!”
賈薔嗬嗬笑著將他攙扶起來,道:“我並未做甚麼,也沒想得到甚麼回報。長輩們做事都是以利弊為先,我也不指望你父親能報答我。老一輩到底還存著門戶之見,有開國、元平之分。你父親果真想報答,我也不敢要。但是,我們這一代不同。子儀,還有子揚,我希望到了我們這一輩,胸懷能更開闊更磊落些。
大燕之外,仍有無儘的山河,無儘的財富權勢,仍有無數的異族之敵等待我們去征戰。我希望到了我們這一代,能夠擯棄前嫌,不再內鬥,不再互相打壓,而是齊心協力,為我華夏再拓土萬裡。讓我大燕之民,成為真正的天朝上邦之民,再不受窮苦之困。我們的人民,活的太艱難了。
此,便為我心中所想,亦為我平生之誌!”
星辰之下,看著賈薔雙眸明亮,說出這番前無古人的曠世之誌。
在董川、華安眼中,賈薔豈是凡人?
恍若謫仙。
這一刻,二人心中敬服如神!
這無關權勢,無關地位,無關所有外在之因,隻緣此人高潔皓遠之誌,皎皎如明月當空!
如此人格魅力,豈能不讓天下英雄折腰?
賈薔將拜下的二人攙起後,轉過身來,微笑著眺望神京方向。
也不知薑老鬼知道他沒順勢將董家錘死,會不會直接氣死……
……
石碑胡同,趙國公府。
敬義堂,內堂。
薑林坐在床榻邊,看著瘦小如幼兒的祖父一直昏睡著,心裡難過之餘,又對其驚鬼神般的手段,拜服不已。
董家向來以穩健踏實為道,一步步走來,似乎隻等著趙國公府敗落,就能按部就班的上位,成為軍中第一家。
可誰能想到,他祖父大人老到這個地步,卻是一出手,就將董家打落塵埃。
舊部和世交姻親裡通敵國,犯下誅九族之重罪,董家這一次必然難逃一死!
祖父果然厲害啊!
可惜,這株庇佑了薑家數十年的老鬆樹,就要老死了。
薑林知道,薑家許多人其實都盼著薑鐸早死。
抱怨他壓的眾人太久,還自廢武功,老糊塗老悖晦了。
若不然,以薑家在軍中之勢,何懼區區一個董家?
但薑林不想薑鐸老死,他知道,祖父薑鐸沒了,薑家才會真正頹敗下去。
沒了祖父鎮壓著,一切聲勢繁榮都是虛的……
看著薑鐸一臉老斑,瘦小可憐的模樣,薑林忍不住紅了眼,落下淚來。
心裡想著祖父故去後,薑家的出路……
正思慮間,忽聽一道罵聲:“好球攮的,都盼著老子早點死不成?還沒咽氣進棺材,你倒先哭上了!”
薑林聞言忙回過神,慌忙擦去眼淚,看到薑鐸正看著他怒罵,一時間覺得無比親切。
可又想到,這樣的日子許是沒幾天了,又忍不住大哭起來。
薑鐸看著幼孫這般慟哭,眼神卻漸漸柔和起來。
高門大家子裡,能有一個真心為老人哭哀的子孫,其實很不容易的……
“哼哼。”
薑鐸笑了兩聲,道:“好忘八孫子,還沒到哭的時候,你急甚麼?”
薑林情緒恢複了些,抹去眼淚跪地道:“老祖宗,孫兒實在舍不得您,恨不能將自己的壽元,都給了您。若沒您,這國公府也不算國公府了……”
見其又哽咽起來,薑鐸一時間覺得很是欣慰,不枉他苦心積慮埋伏一場,他掙紮坐起,乾喘了兩聲勻了勻氣後,道:“老子雖沒日子了,但也不在這幾天。林哥兒,如今外麵都怎麼說?”
薑林聞言忙將朝中對董家的猜疑說了遍,最後興奮道:“老祖宗,董家這回徹底完了!”
薑鐸乾癟的嘴巴扯了扯,看著薑林歎息一聲道:“你這小忘八雖是個孝順的,可到底沒甚麼腦子。”
薑林自動過濾掉那些醃臢人的話,皺眉道:“老祖宗,都到這一步了,董家還能挺得住?”
薑鐸靠在枕靠上,歎息一聲道:“你不知道董輔那雜毛小子的厲害,當初老子在宣府,怎麼修理他,他都能忍過去,而且還變得越來越謹慎縝密,越來越棘手。所以,宣府那邊的事,牽扯不到董家多少。”
薑林聞言麵色變了變,又仔細一想,緩緩點頭道:“老祖宗說的是,董家離開宣府時,竟舍得將幾十年積攢的家業全都賣了,和宣府再無乾係,就憑這個,多少人也做不到。可是……”
薑林疑惑道:“即便牽扯不到多少,可賈薔去了宣府,殺了範家家主和宣府副總兵,查抄之下,總能尋到些和董家牽扯上的罪證。這樣大的事,哪怕沾上一丁點,董家也少不了被問罪。京裡這邊本就都懷疑這一回就是董家做的孽……宣德侯府又怎能化險為夷呢?”
薑鐸哼哼了聲,搖頭道:“這裡麵名堂很多,還有宮裡的聖意在。既然董家果真沒有沾染許多,那麼就是皇上收攬人心的好機會,不會放過的。皇上,終究要真正抓緊兵權的。還有,就是賈薔那個小雜毛,又豈會遂了老子的心意?”
薑林吃驚道:“可是董家壞了事,對開國那一邊是極好的事啊!”
薑鐸看著薑林搖了搖頭,嘖嘖道:“你這是武大郎放風箏,出手就不高。人家一心帶著大燕兵馬征戰海外,根本懶得在內部鬥。雖然想法幼稚了些,也有些可笑,但憑這份誌向,就比你們這群忘八肏的高明不知多少。再說,那小雜毛處處提防著老子,又怎會隨我的心意走?不過嘛,都以為這是老子最後一次出手,往後就黔驢技窮了。嘿嘿嘿……”
聽著薑鐸臨閉眼昏睡前的那幾聲笑聲,薑林忽地後背都有些涼。
這還不是最後一回?
薑林忽然覺得,他這個姓氏,真的姓的太對了!
這薑,終究是老的更辣!
正當他高興的有些合不攏嘴時,剛睡下的薑鐸忽地又睜開眼,看著他道:“把嘴管牢實了……另外,老子還忘問了,賈家小子乾下那麼一出,林如海又乾下那麼一出,如今朝廷上下都是怎麼說的?可是罵聲一片?”
薑林忙道:“沒有,倒是都在罵恪榮郡王,說是因為他貪了賈薔的內務府錢莊,才惹出這麼多禍事來……”
薑鐸聞言眼神凝了凝,道:“你是說,官員在罵李時,還是百姓在罵?”
薑林道:“是清流官員們。”
薑鐸聞言笑出聲來,閉上眼連連搖頭罵道:“好球攮的,這些書生雜毛鳥,真是一個比一個狠,沒他娘的一個省油的燈,還真是熱鬨呐!”
……
皇城,鳳藻宮。
今天年初二,因皇後沒有歸寧省親的機會,所以就將尹家太夫人並秦氏、孫氏、喬氏和尹子瑜都接進宮裡來團聚。
李暄自告奮勇當小二,跑前跑後,端的熱鬨,連隆安帝都撥冗得閒過來略略坐了一坐。
待送走隆安帝,尹後招呼娘家人落座後,尹家太夫人看著元春陪坐,笑道:“聽聞娘娘家的哥兒,這回又做下好大的事,可了不得呢!”
秦氏笑道:“老太太又開始了,真是走到哪誇到哪!我就不信,就那樣好?”
孫氏笑道:“可不就是和戲裡演的一樣?”
尹後看著孫氏笑道:“二嫂子如今是滿意了?當初本宮指婚時,你可是哭狠了。”
孫氏有些羞臊道:“過去的事,娘娘何必多提?”坐在尹後身旁的尹子瑜微微淺笑。
尹家太夫人笑道:“也不儘是誇讚,那孩子到底不聽話。囑咐了一百回,戰場上刀槍無眼,讓他離遠點,他到底不是正經軍中武將。他倒好,跑到城牆頭上和韃子拚殺起來。”
李暄在一旁自責道:“外祖母,都是我的不是……”
尹家太夫人奇道:“怎還和你有乾係?”其她人也都唬了一跳。
李暄慚愧道:“都是我平日教誨的多了,讓他一心隻記得忠君報國,誰料教出了這麼個缺心眼子……”
“呸!”
滿殿哄笑啐罵聲中,李暄落荒而逃,今日他四哥請他去王府吃飯,推脫不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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