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衣衛,北鎮撫司。
詔獄入口處的庭院內。
雖是秋寒日,好在今日陽光正暖。
庭院內設一幾一椅,賈薔一身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坐在那一手置於幾上,曲起清秀的手指,輕叩幾麵。
目光卻看向鎮撫司上空盤旋的幾隻鴿子,和天上的幾朵白雲。
陽光暖煦……
若是在尋常庭院內,一個俊美年輕人這般姿態,著實賞心悅目的美。
可在臭名昭著的北鎮撫司內,尤其是在繡衣衛內部名聲都極惡的詔獄前,這一幕,就讓人看著不寒而栗了。
“帶上來!”
一個繡衣衛百戶自門口往內喝了聲後,未幾,就見數名校尉,押著兩個麵色慘白的年輕人出來。
“這衣衫倒還是整潔,都將此處比作閻王殿,你們空負牛鬼神蛇之名,實在冤屈。”
賈薔看了眼兩個麵帶怨恨驚懼之色的年輕人,哂然笑道。
繡衣衛千戶張程賠笑道:“讓王爺見笑了,方才隻顧著張羅小魚小蝦,這會兒才輪到他二人。”
賈薔並未言語,隻微微頷首,張程會意,轉過頭直起腰身來,一張臉從滿麵堆笑,幾乎一瞬間變的陰鷙起來,雙目森然的看著李晗的兩個兒子,狠聲道:“來啊!先上鐵釺!”
話音剛落,一個身形有些佝僂,頭發淩亂,一張臉如枯樹皮一般的老獄卒小心翼翼的捧著一把尺許長短暗紅色的鐵釺子進前。
規矩的在十步之外,給賈薔磕了個頭後,走到李晗二子李銳、李鈺跟前,渾濁的老眼打量著兩人,忽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嘴糟爛黃牙。
李銳、李鈺二人何曾經曆過這樣的事,二人麵色慘白,李銳居長,這會兒鼓足勇氣,同賈薔喊話道:“平海王,便是我等有罪,也不該由繡衣衛出麵。而且,而且……刑不上大夫!我有功名在身,豈能……豈能……啊!!”
話沒說完,忽地駭然驚叫一聲。
原來那老獄卒居然抽出一個鐵釺子,在他臉上比劃了起來,散發著惡臭味的嘴巴裡還念念有詞道:“從這裡紮進去,能穿透,不耽擱說話。不過,這頭皮好哇!從頭皮上紮進去一根,能把整個人都擔起來,至少能擔住一盞茶的功夫,頭皮才會裂開……”
李銳臉上已經沒有人色了,一旁李鈺更是崩潰大哭起來,褲襠裡一股股熱流噴下,沒一會兒濕了地麵。
賈薔讓一旁書吏給二人各送上了一份文書,上麵寫著二人的各般罪狀,每一條後麵都備注著“證據確鑿”四個字。
兩人不是廢物點心,都是有些想法的。
一看眼前的這份文書,就知道賈薔是為了整倒他們老子。
李鈺年歲小不敢言語,李銳哆哆嗦嗦道:“平海王若是想和家父計較,何必牽扯到晚輩身上,豈不怕世上說王爺不夠磊落,禍及家眷?”
賈薔聞言笑了笑,道:“你老子三番兩次派人去截我賈家內眷,隻是每一回都不成功罷。再者,丁是丁,卯是卯。認罪文書上哪一條是冤枉你的,你指出來,本王現在就給你做主。”
李銳吭吭哧哧說不上來,隻道:“王爺何必趕儘殺絕,這些事在彆的高門子弟身上也算事?天下又豈止我一個?”
“是啊,天下又豈止你一個……”
賈薔側臉過去,望著天上的雲卷雲舒,道:“這就是當初,本王竭儘全力韓半山和你老子他們,大行新政之由。原想著,掃清景初舊臣,這世道就能乾淨些。如爾等這些仗著高門子弟,就大肆收受賄賂,當官場掮客,賣官鬻爵的事會杜絕。如今看來,本王還是太天真了些。剛殺儘穿紅的,又換上了你們這些掛綠的,一類貨色。那本王與先生當初披荊斬棘,又所為何事?
罷了,殺是殺不儘的……”
他看向身邊人,道:“也彆與他們上大刑了,麵上烙印,流放小琉球,於礦上勞作去罷。乾個十年八年,若不死,倒可給他們重返神京的機會。”
在此地他一言出,便是天憲出。
話音落,立刻就有人尋來火盆,將烙鐵燒的滾燙發紅,而後由校尉按住歇斯底裡掙紮的二李,於額頭麵上,一人燙了一個永生永世都洗不去的烙印。
這個烙印,哪裡隻是烙在李銳、李鈺麵上的,分明是烙在李晗臉上的。
就是不知得聞此事後,李晗會怎麼做。
“不必遮攔著,以囚車押赴碼頭,直接送往小琉球。餘者簽字按壓後,皆以此法類之。”
賈薔聲音溫和的吩咐下去。
說罷,不再理會此事,而是轉頭問千戶張程道:“家眷妻兒都送去小琉球了?”
張程忙賠笑道:“都走了,弟兄們的老小,也都按著批次,乘運糧船南下了。小的多謝王爺掛念!”
賈薔微微搖頭道:“說來,也是受本王的牽連,這般年歲,還背井離鄉。本王能保證的,就是他們在小琉球居有其屋,種有其地,一生衣食無憂。”
九月初八回京後,繡衣衛對非青鳶出身的番衛進行了大清洗,隨即又對中車府進行了全城大屠殺。
因此兩點,將來天家和朝廷絕饒不過他們。
他們也自知,所以甘願將家小都送去平安地。
當然,也有一重當人質的意思……
張程笑道:“這世道,能過上這樣日子的人,一萬個裡麵也數不出兩手之數來。不過王爺,有個彆老人,因祖墳埋在這邊,或是老伴兒埋在這裡,所以著實不願走,小的們也沒強迫。這些人將來就算遭了難,也不會怨咱們。”
賈薔聞言,眉尖一揚,道:“這樣的人,多麼?”
張程忙道:“不多不多,也就二十來個。其他的,多還講道理。”
賈薔想了想後,道:“多派些弟兄,在這二十餘老人家周遭保護好。本王料定,早晚會有人來擄人迫害。人數太多的話,咱們沒法子,著實保護不過來。隻二十餘,那在力所能及範圍內。既然能辦到,就不要讓他們受傷害。他們是自己弟兄的老人,也是咱們的老人。照顧穩妥了,一應花費嚼用,由本王來出。”
安排妥當後,他起身在諸校尉崇拜感激的目光下離了詔獄,在一眾王府親衛和繡衣衛緹騎的護衛下,折返寧榮街。
……
大明宮,養心殿。
看著疾聲厲色唾沫星子漫天飛的李晗,李暄臉有些發黑,倒不是因為李晗跳腳罵街,而是因為他發現,球攮的他居然和李晗都是“日”字輩!
這忘八肏的,就不能換個名兒?
膈應人!
“皇上,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賈薔那個繡衣衛指揮使就是他踐踏王法,恣意妄為,無法無天的根底!他敢以此屠戮異己,大肆誅殺忠臣,皇上,繡衣衛乃天子親軍,他這是在敗壞天子英明!”
被這一陣咆哮震的耳朵疼,李暄唉聲歎氣道:“朕都說了幾百回了,李師傅,朕又沒親政,你同朕說這些有何用?要不你去九華宮,同太後去喊喊試試?”
李晗聞言差點氣炸了,方才李暄說的明白,傳了太後懿旨,說賈薔奉了太後之意行動。
這會兒再去說話,有甚麼用?
見李晗終於憋住了,李暄笑嗬嗬道:“李師傅放心,有朕在,保管牽連不到愛卿身上。”
李晗內吐血,咬牙道:“皇上,賈薔為了打擊報複臣,已經將臣二子抓住詔獄!”
李暄拍著胸口道:“就到此為止,朕會同賈薔說明白的。差不多就行了,凡事當以國事為重。即便意見不同,也該相忍為國不是?早上母後對您上折子時就這麼說,中午時對賈薔也這麼說。李師傅你為國操持,沒功夫管教家中子弟,不可苛刻太甚。”
聽完這番話後,李晗雖然心中仍有暴怒,但卻踏實了許多。
至少,這件事不會牽扯太廣。
另一側,韓彬垂著的眼簾內,一抹森然光澤閃過。
待大旱平息,邊戎安定後,李子升絕留不得。
墮落的,太快了。
“皇上,有一事,還要請皇上出麵……”
抬起眼簾,仿佛對方才事毫無所知,韓彬說起了軍中缺布一事,最後道:“如今都中不過清寒,而西北業已下雪多時。棉被、棉衣、棉鞋不足,終究是棉布不足,將會造成軍中極大的不穩定。都中已經無布可買了,不然都中百姓就要遭殃。其他各省份也差不離兒,數年大旱,讓民間也不充裕。唯有德林號,應該還有不少布匹。臣等與賈薔關係僵硬,不好開口。此事還需勞煩皇上……”
李暄聞言,扯了扯嘴角道:“大燕地大物博,居然到了連幾匹棉布都隻能指望德林號的地步?這叫甚麼事?!”
韓彬愧然,不過他還未開口,李晗就道:“皇上,原本戶部應該備有足夠的布帛,理應能夠應不時之需。隻是林如海將這些布帛全部送往彆處,連都中各布號的餘布,也以極低廉的價格收上來送走。如今朝廷需要用布,各布號無布,就隻能買德林號的布了。”
這話,說的端的歹毒。
也不等李暄開口,韓彬就擺手道:“林如海不至於如此下作,將布帛送去災區,是為了賑濟災民。如此大旱,沒多少人因為凍餓而死,朝廷功德無量,林如海功不可沒。就老夫所知,德林號所出布帛,比其他各大布號加起來還多兩倍。價錢,也是一樣極低。就事論事,沒必要栽贓於人。皇上,此事就勞煩皇上了。”
李暄點了點頭,道:“半山公到底是半山公,磊落光明。成,此事就交給朕。賈薔敢不給,朕親自去他家庫房裡扛去!”
李晗臊的滿麵漲紅,幾無地自容。
韓彬與李暄躬身一禮後,二人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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