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州,赤城
白須道人帶著兩位弟子在一戶人家新買的宅院做法驅邪,從後院枯井裡發現一具頭身分離的奇特屍體。似生非生,似死非死——雖然已經沒有了活人氣息,但分明還能說話動彈,異常可怖。
白須道人下到井裡,將火石一打,照亮井下,隻見那頭臉上一雙紅色眼睛咕嚕嚕轉動,一張長了吸血尖牙的嘴張合。
“可惜,可惜。”
道人將井下這具能動彈的屍體撿拾出去,對弟子們說:“可惜此子生錯了地方,生錯了時候,他分明是神胎之身,原本應當能成庇佑家族的一位氏神,卻在此處陰氣灌頂的井中徘徊生死之間多年,以至於變成了這種不死之僵,從‘鬼神’變作了‘鬼怪’!”
從第一位商族“氏神”出現,至今已過去上萬年,近幾百年來不知為何再沒聽說過有哪家氏族再誕生氏神。
對白須道人這種修為有成的修道者來說,他隱約有所感應,知曉這是天要改地氣,氏神與氏族,已經在開始慢慢走向衰敗,或許再過上幾百年,所有氏神都將徹底從世上消失。
偏偏此時此地,他在這裡發現了一個神胎。這神胎在這種時候誕生是個錯誤,連天意都不許他再成氏神,不僅如此,若是不加以控製,他恐怕還要為禍人間,成為一大禍患。
白須道人本要用祖師流傳下的誅邪之劍誅殺他,卻又突生悲憫之心,收起劍將他帶回了山中道觀。
“我收你為弟子,從此,你就叫做苦生吧。”
又是一百年過去。
宜州,慈溪縣內一戶戚姓富商人家,近日家中紅事白事輪流至,鬨得不得安生。
前些日子,戚家公子娶妻,新娘鄭氏是鎮上屠戶家的女兒,因生得好看被戚公子看中,喜結良緣。誰知就在花轎臨門的時候,戚公子下馬去扶新娘,忽然間一頭栽倒在地,當場暴斃。
這下子,大好喜事變成了喪事,戚家門前的紅燈籠匆匆換成白燈籠。
戚公子年紀輕輕死了,沒能留下個後代,在這種注重身後香火,血脈延續的地方,自然是不行的,於是戚家老爺夫人在悲痛之餘,按照本地傳統,決定讓戚公子兩個堂兄其中一個兼祧兩房——即讓戚公子的同宗兄弟繼承他的妻子,留下血脈後算作戚公子的後代。
戚公子兩位同宗堂兄都早已娶妻,兼祧兩房這事,就等於白白多了個媳婦,聽說那新婦鄭氏還是個美人,兩人自然願意,還因此爭搶了一陣。
然而沒過多久,那兩位堂兄先後遭遇意外。
一個差點淹死在河裡,被人救上來就隻剩下一口氣,還在用藥吊著;另一個被突然倒下的房梁砸中,砸了個頭破血流,躺在床上起不了身。
接著,那位新婦鄭氏自殺被救下來後,突然變了個人似的,誰都不記得,枯坐在那不是默默流淚,就是帶著冷笑和身邊的空氣說話廝打,好似身邊真有個看不見的鬼魂般。
伺候的丫頭們看著,見她黑夜白日都不眠不休,隻是說些瘋癲胡話,整個人一點生氣都沒有,實在滲人,都不敢靠近她。
“肯定是被鬼纏上了!”
“肯定是你家的文佑回來了,他舍不得這個新娶的妻子,也不樂意讓他的兩個堂兄兼祧兩房,這才會害他們!”
“自古都是這樣的規矩,彆人都願意,怎麼文佑就不願意,還要變鬼來害他的親人!真是造孽啊,從前怎麼看不出來他是這麼個黑心肝的自私鬼!”
戚家家堂上,日日都因為這事吵得不可開交,兄弟、妯娌撕破臉皮大吵大鬨。
那兩個遭遇意外的堂兄家中長輩,都要求找個有道行的大師來收了厲鬼,戚公子爹娘卻不願意,他們已經死了兒子,怎麼還忍心叫道士來再殺兒子一次。
“我看這跟我兒沒關係,都是那鄭氏,她就是個天煞的喪門星,還沒進門就克死我兒子,兩個侄兒之所以會受難,也是因為她,乾脆就把她埋了送到文佑身邊去,也省得我兒文佑在地下孤孤單單一個人!”戚夫人捂著抽痛的心口,咬牙切齒說。
“這個我們不管!你自己的兒媳婦,反正是你家人了,要一口棺材埋掉她都隨你,但是我那文佑侄兒是暴斃而死,誰知道他如今變成了什麼東西,還會不會繼續害我們,必須找個道士來收了!”
“對!三弟三弟妹要是不找,二嫂幫你們找!”
果真沒過兩日,就找來了附近石獅山上一個道觀的老道前來。
那自號棲岩真人的老道受過慈溪縣中富戶不少香火,推辭不過隻好來了,剛進戚家門就大驚失色。
“戚家公子暴斃時口中一口氣未散,怨氣頗深,已經化作厲鬼了!若是不將他打散,怕是整個戚家上上下下都要喪命!”
“快為我設法壇,待我引出厲鬼,將他捉拿!”
戚家大院子裡黃符青煙亂撒,哭聲叫聲捉鬼聲連成一片的時候,戚家後院一個小房子裡,枯坐著一個女人。
雖然梳著婦人發髻,但看著年紀尚幼,也就十六七歲模樣。美人尖、芙蓉麵、桃花眼,一身白麻孝服更顯清灩。她神情木然,獨自坐在陰影下,對隔著幾重院牆傳來的熱鬨聽而不聞。
她正是新婚之日死了丈夫的鄭氏,或者再準確一點說,這具身體是鄭氏,內裡的魂早在幾天前就換了個人。如今鄭氏的身體裡,住著一個名為羅玉靜的客鬼。
羅玉靜並非這個時代的人,她來自於幾百年後,因為自殺而亡,但她沒有就此結束生命,而是成為了這個被困在深宅後院的鄭氏,代替她繼續活著。
這幾日,她常常想,自己為什麼還活在這個世上?
是因為她死前後悔了嗎?
當她從樓上縱身躍下,看見自己家陽台上擺著的好幾盆花,開得那麼好,她突然就覺得很後悔。
她不能死,她不應該死!
解脫,甚至是報複的快感隻存在短暫的兩秒鐘,鋪天蓋地湧上來的就變成了不舍和愧疚。
她和姐姐相依為命,可是她為了逃避,把姐姐一個人丟下了。因為一時的衝動,她如今必須繼續麵對比之前更加強烈的心理折磨與痛苦。
微腫的眼睛裡溢出淚水,羅玉靜無法控製地哭出來,她正迎風垂淚,一個神情猙獰,雙眼暴突,身穿喜服的厲鬼出現。
那是戚文佑,因為暴斃而成厲鬼,幾天前鄭氏之所以“自殺”,就是因為戚文佑索命。
戚文佑雖然害死鄭氏,但羅玉靜又來了,厲鬼戚文佑也不願意放過她,想要讓她再死一次。
當時羅玉靜才來到鄭氏身上,正處於極度的痛苦中,戚文佑朝她撲過來的樣子,觸到了她的傷心事,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比戚文佑還猙獰,上去就和他廝打。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看到厲鬼,也能碰到厲鬼,但她不在意——誰還不是橫死的,我怕你嗎?!
她發了瘋似的在厲鬼戚文佑身上發泄自己的憤怒和痛苦,等到恢複理智,戚文佑已經逃之夭夭,那些伺候她的丫頭們被她瘋癲的動作嚇得瑟瑟發抖。
這幾天,戚文佑也偶爾會出現,厲鬼並沒有神智,隻有執念與惡意,他要帶走自己的“妻子”和親人,就絕對不會半途放棄,所以羅玉靜被他糾纏得煩不勝煩。
這個厲鬼會在她睡覺時捂住她的口鼻讓她窒息、試圖讓她在水盆中溺死,想讓她摔跤跌死在台階上……羅玉靜一次都沒讓他如願。
看見他又出現,羅玉靜一雙淚眼變紅。她緩緩從桌邊站起,嘴裡喃喃自語:“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好欺負,一次又一次,為什麼?你也和那幾個男人一樣,你們都不是好東西,你們都要我死。”
“我怕你嗎?真以為我怕你們嗎?!來啊!來啊!”
在這一刻,滿身戾氣撲上去和厲鬼戚文佑乾架的羅玉靜,看上去比戚文佑還淒厲三分。
戚家大院裡,棲岩真人顫抖著身體燃燒黃符,術法驅鬼驅的全神貫注;戚家後院裡,羅玉靜手腳齊上牙口齊出,物理驅鬼進行得如火如荼。
“噗——”大院法壇前的棲岩真人表演完了“驅鬼”流程,吐出一口血來,顫巍巍說,“不好,這厲鬼太凶!我對付他不得!”
說完腦袋一歪“暈”了過去,他的道童忙上前把他扶住,不顧戚家眾人的挽留,速速離去。
等到回到馬車上,棲岩真人這才睜開眼睛,擦擦嘴唇:“走這一趟半點酬金都沒拿到手,還白費我東西。沒想到這個新死厲鬼怨氣這麼大,我可對付不了,還是早走為妙。”
馬車行過路上,和一個男子擦肩而過。
那男子腰挎一把長劍,徑直朝著戚家院子去,他行路極快,片刻到了地方,不走前門,繞到後院,隻一躍就跳到高牆上。
他是跟著腰間誅邪劍的顫動指引找過來,底下院子剛好就是戚家用來關羅玉靜的院子,此時她正和厲鬼戚文佑撕鬥,從屋內打到院子,可謂是難舍難分,戚文佑還隱隱落在下風。
蹲在牆上看到這一幕,男子一手抽出顫動的誅邪劍:“正好,沒想到有兩隻厲鬼在這相鬥,一齊殺了!”
然而這斬殺厲鬼毫不猶豫的誅邪劍,停在空中,不願去刺那隻躲在人身體裡的厲鬼。
沒奈何,男子隻好手勢一變,讓誅邪劍斜斜刺去,一劍恰好避開羅玉靜刺進戚文佑的額心。隻聽一聲尖嘯,厲鬼戚文佑化作扭曲青煙,當場伏誅。
被這威力驚人的天外一劍驚住,羅玉靜回神看去,見高牆上蹲著一個怪人。
一頭黑色亂發雜亂支棱,自由生長,用一根草繩隨便綁起,眼皮上兩點紅痕,篆刻奇怪符文的銀灰色鐵罩子牢牢覆蓋住他的嘴和下巴,脖子上有亂七八糟縫的線以及深紅色的敕字。
——看上去異常詭異。
男子蹲在牆頭,踩著那細細的牆頭往前傾身說:“你一個厲鬼,躲在人身體裡也沒用,出來讓我超度!”
羅玉靜頭發散亂,神情木然,回答他:“滾。”
男子蹲在那思考片刻,看見牆邊放著兩個裝柴火用的破竹筐,他忽然跳下高牆拿起竹筐,一個箭步上前把羅玉靜的腦袋罩進竹筐,接著一個翻轉,讓她頭朝下栽進竹筐。
羅玉靜:“……噗唔!”
男子裝柴一樣,三兩下把她倒蓋的裙子連同雙腿亂塞進竹筐裡,用另一個竹筐蓋在上頭,然後背著竹筐跳牆而走。
聽到動靜悄悄來看的丫頭,恰好見到這一幕,發出一聲尖叫:“啊,少夫人被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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