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又是大朝會。
江隨舟一想到後主那副尊榮,心裡多少有點抵觸,一早匆匆用了膳,便出門了。
卻沒想到,剛進正陽門,他便迎麵撞上了一個人。
“巧啊,靖王殿下。”那人原想擺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但因著長得太醜,便顯得很凶惡,壓根藏不住他眼中的反感和惡意。
江隨舟飛快地打量了他一通。
穿著四品武官的官服,瞧上去三四十歲的模樣,人生得高大,且長得尤其黑,頂著一副絡腮胡,瞪著一雙圓眼,頗似鐘馗。
江隨舟飛快瞄了一眼他的牙笏。
兵部職方司,紀泓承。
啊,居然是他。
江隨舟心下一片了然。
麵前這位紀大人,可是醜得史書中都記了一筆的。景史中寫到他時,居然直言其人“貌醜”,如今看來……倒是沒有誇大其詞。
古時科考,也是要看一看考生相貌的。這位大人若是要科舉入仕,自然一輩子都考不上。他能做這官,全仰仗著他行伍出身,得南景名將婁鉞的提拔。
江隨舟飛快地在心中過了一遍此人的生平。
他的上司婁鉞,是霍無咎父親的舊友。北梁起兵時,靈帝與後主忌憚他,甚至沒敢讓他和梁軍交手。由此可見,婁鉞和霍無咎之父交情之深,想必這紀泓承衝著他橫眉豎目,八成也是因為霍無咎。
故而,江隨舟冷冷瞥他一眼,沒有說話,便要繞開他走過去。
就見紀泓承跟了上來。
“某素日聽聞王爺品性端方,而今一看,確實如此。”紀泓承道。
江隨舟頭也沒回。
就聽紀泓承接著說:“畢竟,在後宅衝著殘弱之人耍威風,才顯君子本色,對嗎?”
他語氣中隱含著怒氣,一聽就知是忍了許久。想來從上次大朝會起,這人就對他心存記恨,今天是專門在這兒蹲他說難聽話的。
此人在行伍之中頗為勇猛,但有勇無謀,如今看來,確是如此。
幸而自己不是原主,不敢對霍無咎做什麼。若是聽到他這番話的人是原主,想來霍無咎在靖王府中的處境隻會更加艱難。
江隨舟回過頭,淡淡看他一眼。
就見紀泓承一雙銅鈴大眼瞪著他,似乎在等著江隨舟回嘴,要和他狠狠吵一架。
江隨舟淡淡一笑。
“勞紀大人費心。”他道。“本王的後宅,自然由本王處置,要殺要剮還是要糟蹋,都與您無關——您說對嗎?”
——
眼看著紀泓承氣得麵色通紅,站在原地發不出聲來,江隨舟心情大好,轉身走遠了。
他心知紀泓承一片好心,是在擔憂霍無咎,但他也不介意氣他一通,給他漲漲教訓,讓他下次彆乾這種幫倒忙的事。
一路便到了廣元殿。
到了時辰,鼓聲起,太監的唱喝聲接著響起。
門外一片莊嚴肅穆,殿中大臣們烏泱泱的,堂上卻安安靜靜,半天都不見人。
後主沒來。
江隨舟不由得四下打量了一番,卻見周遭的大臣們一派習以為常的模樣,皆靜靜站著等候。
江隨舟便也跟著等。
這一等,便竟等了小半個時辰,一直等到日頭高懸,江隨舟站得眼前有點花,後主才慢悠悠地來了。
“諸位愛卿來得這麼早啊?”江舜恒往龍椅上一歪,一邊打哈欠,一邊懶洋洋地道。
江隨舟瞟了一眼,便見他眼眶烏黑,麵色發青,一副沒什麼精神頭的模樣,一看便是縱、欲過度。
朝臣們皆不敢言語。
就見江舜恒接著道:“今日可有何要事嗎,舅父?”
竟是直接去問龐紹了。
就聽前排的龐紹淡笑一聲,便開口上奏起來。朝中大小事務,他竟已經做好了決斷,每說一樣,後主便隻管點頭,再讓人按照龐紹的安排去辦。
甚至一些要戶部撥款的事宜,江舜恒連要花多少銀子都不細問,隻管讓戶部尚書撥錢。
江隨舟聽得直皺眉,一邊將大致事宜記下來,一邊感歎南景滅國滅得真不冤枉。
待到龐紹上奏完畢,便隻有稀稀落落幾個朝臣有本要奏,後主匆匆聽完,便去問龐紹該怎麼辦。到頭來,這些大臣所奏事宜,還是按著龐紹的想法處理了。
到了這會兒,後主似是才終於睡醒,在龍椅上坐直了些。
“朕前兩日聽聞,五弟將霍將軍搬到你的院子裡去了?”見沒人再上奏,後主往龍椅上一歪,慢悠悠地問道。
……又來了。
江隨舟自朝臣之中出列,拿出了自己準備好的說辭。
“實是此人在臣弟後宅中並不安分,動手傷到臣弟其餘妾室。臣弟思量再三,還是決定將他放在身邊看管。”他說。
後主撐著龍椅,往前傾身道:“但朕還聽說,從進了你院子起,那霍將軍就沒出過你的臥房?”
江隨舟抬眼,就見後主那雙小眼閃閃放光,似乎寫滿了“禁·臠”二字。
江隨舟有些無語,還是配合著低下了頭,有些尷尬地將拳抵在嘴前,清了清嗓子。
隻當默認了後主這番猜測。
一時間,後主笑得高興極了。
“看來,朕這鴛鴦譜還點對了?”他道。“五弟對霍將軍滿意得很嘛!”
江隨舟忍著惡心,順著他的話茬匆匆解釋道:“卻也並非如此……其人野性難馴,臣弟不過用些手段而已,還請皇兄莫要再提。”
後主從他話裡聽出了滋味,高興得哈哈大笑。
“好,好,五弟房裡的事,朕就不再提了。”他說。
“不過,再過半月,可就要到朕的生辰宴了。五弟,你府上沒王妃,就讓那位霍夫人一同來赴宴吧?”
江隨舟咬牙。
又來。
上次讓霍無咎進宮“回門”,他替霍無咎擋了下來,沒想到後主還不死心,似乎非要把霍無咎弄進宮一次才罷休。
江隨舟忙想對策,沉吟片刻,一時間沒有答複。
後主見他麵露難色,隻當他又是嫌丟人了,頓時更加來勁,笑眯眯道:“五弟,朕雖說把人嫁給你了,你也不該這樣金屋藏嬌啊?屆時人人都攜家眷來,你孤身一人,像什麼樣子?”
江隨舟咬牙。
就見後主笑嘻嘻問道:“舅父,你說是也不是?”
就聽龐紹附和道:“陛下所言極是。臣聽聞,靖王殿下其餘兩個妾室,一個青樓出身,一個乃一介平民,皆上不得台麵,怎能帶到陛下麵前?”
二人一唱一和,後主笑得愈發開心。
江隨舟咬牙。
他自知這一遭,是躲不過去了。
他頓了頓,低聲道:“臣弟遵旨。”
便聽後主笑著說:“這才對嘛——唉,五弟啊,也不知道男子究竟妙在何處,讓你這般流連呐!”
他不過感慨一句,並沒想等來江隨舟的答複。
但江隨舟此時憋了點兒氣,聽他這樣感歎,抬眼看向他,輕飄飄道:“個中奧妙,皇兄一試便知。”
聽他這話,後主下意識地看向他,目光掃過一朝堂的男人。
都是些中年人和老頭子,麵上全是褶子。其中還有幾個長得特彆醜的,例如紀泓承那個大個子,又黑又高,在人群裡頗為顯眼,遠遠看去,醜得像個鬼。
江舜恒一時語塞,覺得胃裡有點翻江倒海。
——
自從後主登基開始,他一年一度的生辰,就成了景朝一年之中最為要緊的宴會。不僅宴會要舉辦的奢靡熱鬨,宴前的各項儀式也要辦出最大的排場,故而提前半個月,禮部便忙了起來。
江隨舟下朝之後,便趕去了禮部,一直到夜色降臨,都沒有回來。
燈火搖曳,霍無咎麵前的桌上擺上了一封邀請函。
是朝中一個名叫陳悌的官員送來的。霍無咎對這人沒什麼印象,想必年紀輕,官位也並不高。
這封邀請函,是陳悌以他夫人的名義,請霍無咎一月之後去他府上參加他夫人舉辦的賞花宴。
那信箋上的字跡是娟秀的簪花小楷,上頭還浮著一層幽香,分明是女眷們用以應酬社交的。
不必想,霍無咎就知道,這人是為了討好他人,特地將他弄去羞辱。
而這些人,向來擅長將這種醜惡的心思包裝得富麗堂皇——他們裝作不知道霍無咎原本是什麼身份、又是個什麼人,而隻將他當成靖王府上一位受寵的夫人,寫了封推心置腹的信,像是真的想請他一同賞花一般。
霍無咎知道,他作為階下囚,理當什麼羞辱都忍得。但那信箋上的熏香飄到鼻端,仍舊難免讓他心生煩躁。
就在這時,孫遠從外頭進來,見著孟潛山不在旁側,匆匆將一個薄薄的物件塞在了霍無咎手裡。
又是一封信。
信封上並沒有署名,被謹慎地折得很嚴,看上去和前幾日紀泓承送來的信有幾分像。
才幾日,又有什麼密信要送給他?
霍無咎收回目光,將那信打開了。
便有一行極其潦草、憤怒之情躍然紙上的大字跳到了他的眼前。
【靖王無恥,實非人也!】
霍無咎頓了頓,原本強壓在心頭的煩躁,居然莫名其妙消散了幾分。
甚至連他的唇角,都揚起了個不著痕跡的弧度。
他手下一動,將信翻到了下一頁。
他竟有些期待,想看看這位靖王殿下,今日又在朝堂之上說了多麼不是人的話。w,請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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